许鸿安在陆文虎来之前看过我一次,以后再没了动静,而且他常来常往,这个病友是认识的。是陆文虎?不能。病友也知道他这么个人。那么,是谁呢?高强?张传玺?
我满腹狐疑,忙放下手里的活回去。一推开门,我惊奇地看到,竟然是方宝胜站在我的床边,满脸的汗渍未干,一幅手足无措的着急样子。
“方班长,你怎么来了?”我喜出望外加意外。因为方宝胜家庭条件很差,在当兵的近两年里,他从来没去过营房以外的地方,旨在省下津贴都邮回家里。
方宝胜看到我眼睛一亮,但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两眼翻棱着,貌似有一肚子怨气。
“乔晖你还有点良心没?啊?”方宝胜也不管物资里还有其他病友在场,大声嚎气地指责我,把睡午觉还没起来的病友都吵醒了。
一腔喜悦突遭冷水,我十分纳罕。但我素知方宝胜为人,走过去给他使眼色,并从床下拿出毛巾:“你看你这一头汗,先擦擦,坐下慢慢说。”
方宝胜会意,使劲瞪了我一眼,接过毛巾撇在床上,推开我气冲冲往外走,一溜烟就不见了,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驴上来劲比我还倔!
我急忙跟下楼去,看到方宝胜一个远远坐在角落里的花坛边,扭着脸生着闷气。
“咋地了?”我走过去问。
“咋地了?你说咋地了?快一个月了,你都好这样,也不说回去看看?”方宝胜横眉立目。
啊!原来是这啊!
“呵呵,咋地?想我了?”我陪着笑脸。
“想你?你现在过地有滋有味儿,早把俺们这帮银给忘干净了!想你……想也不想你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地,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说着话方宝胜猛地站起,气夯夯夺路向外走。
也是!其实我应该回去看看,不管我以后在哪,总得跟大家交代一下,那里永远都是我的家,还有那么多兄弟在牵挂着我呢……
我急忙追上去。可凭我怎么拽任怎么拉不管怎么说好话,方宝胜就是一声不吭,气冲冲往出走,出了大门,走上了下山的路。
“方班长,我求你了行不?咱先去吃点饭,吃饱了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行不行?”尽管他有着蛮牛的力气,但我仍能确定他中午肯定没吃饭。
拖拖拽拽中走出了很远,已经越过前面的高坎。我看实在不行,不得不使出撒手锏了——我一把把他抱住,满脸嘻嘻笑着,装出一幅可怜相,哀求他:“方班长,你看我伤还没好呢,不能太累,累坏了你不心疼啊?”
这招果然奏效!
方宝胜不再挣扎,站在原地,但他脸上没有出现以往应该出现的表情,或者说:“你这个小B崽子!”
我看着看着忽然感觉不对,因为我看到方宝胜低着头一脸哀戚,再看就看到他眼里淌出了两朵晶莹的泪花。
“到底咋地了?”我缓缓松开抱住方宝胜的手,如遭电掣,隐隐一丝不祥的预感由心头升起,瞬间袭遍全身。
脱离了禁锢的方宝胜没有再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走到路边,坐了下来。
“到底咋地了?”我走过去摇着方宝胜的肩膀。
“你说你,出了那么多事儿你也不会去看看……都样(让)瞒着你,可是……”方宝胜欲言又止,一句话被他说的四分五裂,说道后来竟然说不下去了,脑袋深深埋进了两腿间。
“到底咋地了?你快说呀……”我心急如焚,恨不能给他两拳。
方宝胜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你病真好了吗?他们都不样我说……”
“你说,没事儿!我病都好了。”我强自镇定,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那我说了啊?我早上请假说去镇上汇钱,坐上车我就跑市里来了,到车站我也不知道怎么整,就一路打听着走来了,谁知道……”
“一会儿再说这个,先说大事儿。”我安慰着方宝胜,一颗心揪成了一团。想他从来没来过市里,而且从车站走来,从早上一直走到现在,饭都没吃……可我现在关心的并不是这些。
可是,方宝胜呆呆地看着我,又不说话了。
我索性冷静下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有啥事儿你就说,我现在病都好了,要不我回去的话也都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说,没事儿!”我循循善诱,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
这招果然还是奏效,方宝胜开始说出了重点:“你回去看看班长吧,他现在成天喝酒,饭也不吃,没事儿就坐院子里发呆,前天把辞职报告也交上去了,要不当班长了他……”
“为啥呀?”我张大的眼睛,再一次被雷劈中,猛然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理智并不肯相信,仍旧是迷惑不解。
“为啥?你说为啥?他当班长为啥?非得把你弄炊事班为啥?你还不知道?”方宝胜发问。
被他这一连串反问,我似乎真有点懵了,长着眼睛问:“为啥?”
“你就装糊涂去吧!”方宝胜扭脸不看我:“当初他为啥当班长?还不是为了你!按连长的意思去年就想样他当班长了,可他不干!自从那次看你偷着猫树底下哭,其实他心里比我还难受呢,怕你挨欺负,样你去大勇班长那你又不去,正好那天老杨(原炊事班长)和他老乡收你们钱请你们喝酒,我就去给连长和指导员找来了……”
“什么?是你报的信儿?”我惊愕中忘乎所以,打断他,但马上意识到不妥:“没事儿,没事儿,你接着说。”
“我报信儿咋了?谁样他们办事儿那么损!”说完,他又不说话了。
“那后来呢?”方宝胜是有名的情绪激动说不出来话,我必须引导他。
“什么后来?没报信儿前我就问他了,他说他当班长我才去报的信儿,后来他不就当了班长了么。”
“那后来呢?为啥非得样我去炊事班呐?”我继续引导。
“为啥?怕你遭罪呗!他打架从来都没银敢拉,不就是你敢嘛,说你心眼儿好使……”方宝胜拿着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着另一块石头,火星四射。
“那现在怎么又要不当了?”我心里又再重温了一次深深的感动,还得继续引导方宝胜。
“当啥?你都走了他还当个啥劲儿?没有目标了呗……”方宝胜扭过头来,一脸哀求:“乔晖,你回去看看呗,折磨地不象样儿了,一天天不说话也不吃饭,光喝酒了……”
是为了我吗?真是为了我吗?我不停地问自己。几天前那个满身疲惫的身影,还有那张本该霸气十足却异常憔悴的脸清晰浮现眼前……
“他不是处对象了吗?怎么会……”话一出口,我马上警觉。但方宝胜一点没感觉到不妥。
“对象啥?三天两头往这跑,可他现在根本不见,总躲着,弄的司务长家嫂子没法跟银家说。他现在哪都不去,老乡来找也不出去,除了炊事班,就在老水塔那地方发呆,以前还好点,自从上次因为你这事儿在全连面前念完检查,连里他都不去了……”
“你说什么?”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因为我的心咯噔一跳:“不是和解了吗?怎么还念检查?他会念检查吗?”
“就是不会念检查才丢的丑,全连都笑,不是为了你嘛,没办法,还在禁闭室蹲三天呢……”
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脑袋嗡的一声炸开,立时间天旋地转。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不是说好的和解了吗?
“乔晖,你没事儿吧?”方宝胜可能见我脸色有些白,担心地问。
“我没事儿!到底咋回事儿?怎么还蹲了禁闭室呢?我得回去看看。”
方宝胜看着我,好象下了很大决心:“你回去看看吧。那天晚上班长内一凳子把朱九杰牙打掉两颗,嘴都打豁了缝了一针……你说这还能好吗?营里马上知道了,正好那天是教导员值班,他那个扇风不怕火大地主儿……幸亏连长连夜赶回来,把事儿暂时压下了,可教导员坚决要处理,班长说你要考军校,他就把错儿都自个儿揽下了,连长也没说什么,全连开会,完了又把打架的都叫一块儿,写材料的时候都写是‘陆文虎’把朱九杰打坏了,你是借光,那帮河南银也都怕挨处分,还请班长吃了顿饭,这不就都样班长一个抗了嘛,给了个“记大过”处分不说,还要蹲禁闭三天,全连念检查……”
我呆呆地听着方宝胜说,思绪虚无缥缈,但一个字都没落下,听的清清楚楚,如重锤擂鼓,响彻耳畔。
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许鸿安为什么执意要把我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环境里独自生存,也明白了陆文虎为什么那么多天一去不回,再见却是那么决然地将我抛弃在这样一个尘世的角落,明白了他为什么变得憔悴又灰黑,明白了他那天临走说出的那些话时他该是怎样的难受,明白了他毅然远去的背影该是多么的孤独与落寞,明白了他梗挺着脖颈支撑起昂扬的脸上也许早已泪水横流……
我多么糊涂!是烟迷了狗眼,脂糊了猪心!在那样的时刻,我竟然还心心念念地嫉妒着那个女人。见到他一脸的消瘦,我竟然以为他是……
天啊——
地啊——
你们是在折磨我,惩罚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中眼前全是一个人的影子,象过电影一样纷繁上演……
我要回去!我心里不住呐喊着。是的!我要回去,回到他的身边,跟他一起承担嘲笑,承担本该属于我的风雨洗礼!
是的!这就是答案,我心中一直追寻的最终答案。
头脑有些晕眩,身体有些虚弱,这些我都顾不上了,我现在要做的是,跟心一起回家!
撑起来,把方宝胜送上车,然后回到医院跟主任说明了我不能留在这里工作的打算,并马上办理了出院手续,收拾了东西,背起行囊离开。
从始至终,一直流着泪。
病友们都很是不解,但我没机会跟他们解释。小陶追出好远,但我只能脚下不停默默向天祈祷:请别再让她爱上一个同性恋者,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
搭三轮摩托到市里,然后转乘公交到小镇,再租三轮摩托到营房时,已经傍晚时分了。
望着夕阳下无比峥嵘的营区建筑,那一刻,我心极度恒定。
就是这里了,我要陪着他走完剩下的路,无论坎坷与否,不管风雨多狂,哪怕命运作弄,我都要跟随者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我是同性恋者,我怕谁?
只要心中坚信有爱,历经磨难,爱终会来至身边。苦再多,痛再巨,怎敌得过我心坚决!
背着行囊铿锵而行,那一刻慈祥的爱神灵魂附体,周遭的异样眼光视若无睹,直奔炊事班而去。
晚霞中的炊事班依然低矮,落魄,但那温暖的窗里,却发散出一股家的味道。
这个时间基本都不在了,前门已锁。但令我不解的是,过去后窗却看到屋里没人,也没开灯,敲窗也没人应声。于是,我只好使出只有炊事班人才知道的秘密武器,用棍子挑开后门的挂绳。最后终于进到了梦开始的地方——烧火间——与他第一次撞见的地方。
开了门进到操作间,在开门进了过廊,开门声砰乓乱响,但却没人应声,那一刻我以为真的没人,但是,开了过廊的门迈进院子的那一刹那,我知道我错了——
一个人抱坐在南窗下,背对着我看着那只已经偃旗息鼓的瘸鸡,定定地发呆。
看到这里,我的心瞬间破碎。
那是怎样的一个背影啊!那就象一只曾经叱咤原野啸傲山林的狼王,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兀自支撑着那可怜的凶狠,萎靡着寂寞,喘息着孤独,濒死!
夕阳陨落,彩霞漫天,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浓浓的血色之中。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泪水迷蒙了双眼,心里用尽力气呼喊,可我却早已被眼前的一切风干成一具疼痛的木乃伊,颤抖着,哽噎。
岁月的路,如此漫长,我稚嫩的脚步以怎样的磕绊才丈量到这里?
亲爱的男人,可爱的男人,挚爱的男人,你受苦了!你用山一样的疼爱,用山一样的呵护,用山一样的包容,用山一样的胸怀,用山一样的耐心,把等待站成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山,而我却一再与你擦肩而过!
伤害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地可弥,天可补,如果一旦真的错过你,错过哪怕与你多呆一分钟的机会,都将天理难容!
所以,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不管你身在何方,地狱抑或天堂,随时可以拿去,只要你愿意……
泪水无声汹涌,头目晕眩,最后一丝难过或者喜悦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他好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那么大开门声都没惊醒的他的头缓缓的,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转动!
然后他看到了我。但他又把头转了回去。下一秒,还是那个转头的动作,但却充满了想要再次攥紧梦幻的力度,再然后他又看到了我。于是,他慢慢起身,眼睛死死盯住我,轻轻地站起,深怕碰碎这个旖旎的美梦。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我告诉他,也告诉我。看到他红肿的眼睛,看到他憔悴的脸庞,看到他一身肮脏的衣服,还有那曾经柔顺卷曲,此刻却异常凌乱的头发……我再难抵御磁性的吸引,毅然的,决然的,当然的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不哭!乔晖,不哭!”当他感觉到我不是一个虚幻的梦,而是一个带着体温的真实身体,他如梦方醒,告诉我不要哭。可是,他的声音却如此哽噎,脸却深深埋进我的头发里。
为什么不哭?我们要用哭声惊醒沉睡中的佛主,让他睁开眼睛看一看这茫茫世界里,还有一群我们这样不停受苦受难的人儿;让他想一想,难道就不能给我们这些感天动地的真爱一条活路可走吗?
佛主慈悲!
——天地如血,两个真心相爱的男人深情相拥!
——卷三·完——
卷四
第一章:梅子飘香
北方的九月,夏意阑珊,秋老虎时而威怒着昂扬起它毒辣辣的咆哮慑烤大地,时而又阴翳着低迷起它淅沥沥的情绪黯然神伤。花木作果,草稞结穗,长期处于干旱熬煎的农作物,抓紧这北方迟来的梅雨季节迅猛生长,向着最终的成熟拔节。漫山的绿意依然苍翠、葱莽,被雨打湿后于阳光下发散着耀眼的光泽,只是如果仔细搜寻,你会发现偶有几片树叶或几株茅草已经开始回浆,褪却应有的峥嵘颜色,渐渐地变淡变黄。
天,就象一张孩子的脸,阴晴不定。
接连几天的绵绵细雨使这个有太阳的下午异常忙碌,一会军需通知集体去粮库买粮,一会菜点又追着进菜,一会服务社又让去填报申购调料单据……
炊事班正忙着饲弄菜地,这一冬的蔬菜大部分都指望这几天能见点成效,根本没人来帮我。
上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叫了连下的公差,费心费力终于将粮油菜肉购置回来,还要把归置在给养库里的米面一袋袋罗放整齐。别人信不着,只要了张传玺和徐玉春帮忙抬袋,自己亲手将那百十来袋面抠出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堆出一面粮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