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无从选择。那个人,杨辽,新皇,是我向言昭所承认的君主,他既有难,言昭怎能不全力相助?而若是我的死,能够换取他的皇位稳固,能够换取向氏一族的平安顺遂,我又怎会吝惜一条命?
待我死后,我与表妹婉兮的婚约自然失效,那时候,为了安抚大臣,也为自己更加稳固,他必定会迎娶表妹为后。毕竟,李家的势力,可不小。
表妹是个聪慧的女子,若她为后,必然能照顾好自己,并且护住她的家族,同时,对杨辽也有很大的帮助。并且,向氏一族与李氏是姻亲,我又从小与她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在向氏已比较被皇帝信任的时候,她也会对向氏一族照拂一二。
用我这日渐虚弱下去,已没几年活头的身体,换取这一切,足够了。
只是可惜了,我相信那个人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使得海晏河清,却无法见到这一切。从今往后,我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人高高在上的容颜了。
我以为我死后会到森罗地府,走黄泉之路,可是为什么等我再度有意识之时,我竟还是在人间?
此刻,我便如戏文上所言的鬼魂一般,无人可见,飘荡于空中,不可进食,不会疲劳。但我似乎又和戏文上所描写的鬼魂有些不同——我只能在一个婴孩附近活动,虽然那婴孩予我的感觉,异样的熟悉。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在那婴孩身边,看着他一日日长大,也渐渐知道了此时仍在新朝,只是不知,距我死时已是多久。倒是那婴儿,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孩童了,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我看着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我看着他集天地的精华于一身,才华横溢无人能及;我看着他被兄嫂抚养长大,却毫无畏缩胆怯之心,反而是自信不已,傲骨天成;我看着他一日日长开的容颜昳丽,眉目如画;我看着他,有着经邦济世之才,报效君国之心。上天对白霄真是厚爱至极,似乎把常人所想要拥有的一切,尽赐予他。
只是奇怪的是,白霄似乎对君主异常执着,甚至是一到条件就去参加了科举,想要见一见天子圣颜。
以白霄之才,科举自然不在话下。
到那一日,金銮殿上,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我的君主,杨辽。但我只能看着他对白霄的赞赏,对白霄的喜爱,对白霄的关注;只能看着白霄用尊敬敬爱的眼神注视着君主,就和从前的我一样。
君主那惊讶的赞赏的目光,也曾落在我身上啊。可惜,现在言昭不过老鬼一个,又有谁能见?
我在白霄旁,陪伴着他经历着一切,尽管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君主为了得到白霄,用尽了手段。我看得出来,他把白霄当做一只鹰在驯。杨辽啊杨辽,你只知道驯鹰要先让鹰屈服,但白霄可不是鹰。你越是想要他屈服,他越是不可能放弃自我。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白霄的顺从,是为了以后徐徐图之而做的伪装;白霄的迎合,是疯狂的仇恨下不得不为的屈辱。君主,你毁了白霄曾经翱翔于天空的双翼,然而他重新长出了比夜还要暗沉的翅膀,带着无尽的怒火与仇恨。
我看的清清楚楚,君主您是真的爱上了,所以再舍不得伤害他一丝一毫。可是您已经毁掉了白霄曾经对你的崇敬与敬爱,覆水难收。我知道,婉兮表妹和我一样,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您对白霄的不同寻常,可我是无法告知于您,婉兮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她甚至是在暗处推波助澜的。难道说,婉兮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也爱上了你?
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已经不能再用这种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来掩盖自己的心情,我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我曾告诉自己我看到君主您那样对待白霄的时候,从我灵魂深处泛起的哀恸是因为惋惜白霄的遭遇,绝不是因为您眼中难察的情意;我曾告诉自己我那深深的无力感是为白霄所受的折辱而不是因为您眼中渐渐明晰的爱意;我曾告诉自己,我不由自主产生的深深失落悲伤担忧是因为表妹明显的报复以及白霄随后可能有的疯狂举动,绝不是因为看到您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然而当我发现表妹对您下毒,以至于您不得不提前为杨琼铺路时,我心里掀起的铺天盖地的针对表妹的怒火;以及看到您宁愿天下大乱也不愿处置白霄时我所产生的滔天妒意,却让我再无法用各种理由欺骗自己。
嘿,真是笑话,枉我向言昭自认洞察人心,却一直到死后,才发现自己感情!
往后的日子里,我依旧离不开白霄。也罢,就当为你,看着他吧。
我看着白霄一日日的布置着,朝堂被搅得乌烟瘴气;我看着杨琼上位,却完全无力和白霄抗衡。直到林和的出现。
那个少年有着和当初的白霄一样的眼神,一样的才华,一样的志向。我看着他,仿佛就看到了昔年未经过后来那残酷一切的白霄。
白霄很关注那少年,亲手将他一步步推上左相之位,与白霄的右相之位相对。
不知什么时候起,白霄看着林和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是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呢?我看不明白。从杨辽死后,白霄就越发让我看不明白了。
最后,白霄设计了自己的死亡。他以他的死,成全了林和贤相之名,为他开了一条能一展才华抱负的道路。到一切都已发生,我才发现,当日白霄的眼神里,多的分明是情意与希望,甚至还有些许的求死之意,曾经那漫漫的扭曲疯狂,竟是少了几分的。
而我看的分明,那懵懵懂懂的左相大人,在最后去牢中探视白霄时,眼中分明有着异样的柔和与期盼。
真是,天意弄人。
白霄死后,我终于走上了黄泉路,见到了地府阎君。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之所以生前身体极度羸弱是因为我缺了一魂二魄,而我死后无法直归地府,离不开白霄的原因也在于此——那一魂二魄,竟是在白霄身上。
难怪,难怪那时我总觉得白霄异常熟悉!难怪从前白霄似是对君主有着不寻常的执念,初见君主的反应和最初的我如此相似,原来原因,都在这里。
而我所心心念念的君主,竟是以一己之力,担了白霄后半生的孽。
我怎么能,让我的君主受这样的惩罚?再说,若是无我那一魂二魄,兴许白霄也不会那时去科考,也就不会,让几个人都陷入一场劫难。那是我欠他的。
我在阎君前,以生生世世永堕轮回的代价,换的白霄重生,一切重来;换得君主不再负担罪孽,重新投胎。
从今往后,我每一次轮回,都不能饮下那一碗孟婆汤。我将看尽世事轮回,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而永远无法忘却。我所结识的每一个人,无论爱恨情仇,最后都会忘记我,忘记所有重新开始;只有我一人站在原地,记着无法淡化的一切。
生生世世永堕轮回而无法结束,还要尽量为善不可枉造杀孽。那是对我的惩罚,那是我心甘情愿接受的寂寞。
我用一切,换取一个重来的机会,换君主,转世平安。
一世一世,我站在忘川河边,看尽彼岸花开复谢,奈何桥下叹无可奈何,却再也摆脱不了那无尽的轮回。
******
阎君的再世镜里,映出一副画面来:
身着青衫的男子,问着身旁白衣的青年“青云,今次可愿同和一道,共赴科举?”
白衣的少年嘴角含笑:“自然,这一路上,霄就仰仗靖之了!”
******
假如一切重来:
林和(字靖之):为什么,青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我们不是说好了,从此比翼双飞,坐看流年吗?!
白霄(字青云):靖之,你知不知道,看到这样天真的你,真让人有毁灭的欲望?
先帝杨辽:青云,这就是你一直的想法吗?朕可以对不起所有的人,可是从未对不起过你!
白霄(右相):我的陛下,有些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不代表从未发生过。
******
庆历三年秋,右相白霄呈左相林和罪状于上前,上怒而斩之。庆历四年宫变,右相白霄屠尽宫中千人,次年登基,改国号“靖”。
第五章:情深不寿
一
那是一个炎日的午后,清流激湍环绕,茂林修竹成群的山间。白昊行至溪边,略觉得有些疲乏,便取了些溪水,坐下小憩。虽是盛夏日头毒辣,那炽热的日光透过层层的树叶映照下来,也只剩大大小小的光斑;倒有几分可爱。
白昊虽因修习内功之因不曾觉得燥热,但举目见这蓊蓊郁郁的山林蔓延不知何处是头,又无一丝清风,心下便生出几分烦闷之感。他轻叹一口气,望着溪水的流向出了神。
也就在这个时候,白昊第一次见到了洛无双。
彼时的洛无双一袭飘逸的素白衣袍,袖摆和领口处绣着同色的暗纹,低调而奢华;自远处踏草而来,行动间衣袂飘飘,恍若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的仙人般出尘不染。肤色莹白,长身玉立,眉眼精致却不会让人觉得女气,上挑的凤眸里满是淡漠,似乎对他而言,这世间没有什么是能打动他的。人言蒹葭玉树,清冷月华,莫过于此。
白昊还记得初见洛无双的那一刻,夏日里所有的烦闷似乎都化作了飞灰,就连那聒噪的蝉鸣似也静止;就好像一直是水墨的画卷上突然染上了颜色般,整个世界自此鲜明——天地万物尽皆隐去,只有眼前那个人。那个时候白昊便觉得,哪怕是单凭这外貌,“无双公子”之名,世间也只有洛无双才当得起。
二
白昊渐渐和洛无双熟了起来。自那次之后,白昊总会不自觉的跟随洛无双的脚步,听到哪里有无双公子的消息时,总会想要过去看看,误打误撞之下,倒是很有几次较长时间的相处。
他曾和洛无双一起在月下共酌,谈论时事;在某处奇山异水间结伴同行,共赏美景;在冬日里踏雪寻梅,见天地之苍凉,寒梅之傲骨;在春日里见百花之繁盛,生机之盎然。渐渐的,就连无双公子那座自建在竹林里的小屋,他都成了其中常客;二人手谈品茗,更是随性而发,意尽而止。
日子久了,白昊便也知道眼前这人,年纪轻轻便是一流高手不说,那些个风花雪月的物什,对世间罕见事物的见识,甚至是排兵布阵、奇门遁甲,都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就连对世事的敏锐,也是旁人难及的。真真是无双公子,世无双。
两人俱是见识广博天纵奇才之辈,甚至连思想看法也是极为接近的;因而交谈起来,更是百无禁忌,久久不停。只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知音知己,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很快便直呼姓名字号,再无拘束。
慢慢的,白昊知道了无双本为弃儿,自小被师父养大,一身本事也是师父所授;他是奉师命出世游历,师父则云游四海,难觅踪迹。无双也知晓白昊精通医术但是武艺不佳,有个在新朝皇宫做御医的师父……二人的身世背景,很快都为彼此所知。
到后来,当知道白昊要到危险的地方寻药采药时,无双都会以“你武功不高,怕会有什么意外”为名,相伴前去。他曾在无双的帮助下采得天山之巅的雪莲,于大漠深处取得难见的异草……甚至是深海的活物,崖腰的灵芝,都曾一一取得。
每次顺利平安归来,无双总是会劝他不要再将自己置于险地。可白昊每每见猎心喜,无双却也不会多做阻拦,只是默默的相随同去。
从第一次见面时几句简单疏离话,到后来再见时熟稔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两人之间再无距离,有的只是满满的默契和温情。等到白昊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不开无双偶尔露出的微笑——那若冰雪消融一样的笑意,总是让人甘愿沉醉;离不开平日里同无双的交谈共处——那般了解自己的人,怎么舍得放手?就连外出见到白鹤苍鹰寒梅崇山大河,他也总是不自觉的想到无双平日里的一举一动。
所以当无双在那个夜晚直白的告诉白昊他的心意时,白昊愣了很久。直到无双眼中寒星一样的光芒快黯淡下去,才终于回过神来,欣喜若狂。白昊紧紧的拥着无双,如同日月入怀;再不放手。
而后,便是一日日的情浓。似乎只要和无双在一起,他的整个世界都亮了。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就连从前从未想过的雌伏,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他想着,如此地久天长,很不错。
三
只是,当白昊接到师父的信件,去了一趟帝都后;再回来,一切都不同了。
白昊一路飞奔回那座无双自建后来又经过自己和无双一同改造的小屋时,只看到了一地废墟。他四处寻找无双,却寻不见人影;他呼喊着,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相信无双一定没事,一定会回来;于是他干脆在原地等待,一等便是半月。
半月后,他终于等到了无双。只是此时的无双,面容憔悴,衣衫虽然仍旧整洁,却再无往日爽朗清举之感;那双凌厉的眼眸中再无淡漠,有的只是十足的冰冷以及难以察觉的荒芜。那个从前如松下风天上月般淡泊出尘的无双公子,今日更像是天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冷绝抗拒,同这世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无双的身后,是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白昊听见无欢唤那人“师父”。他听到那位师父问无双既然之前曾说过“不毁掉不忘掉这一切,你让我怎么活?”,又为何还要到此处。
白昊觉得好笑,这样的话怎么会是无双说出来的?和他相恋相许情深意笃的无双,又怎么可能会亲手毁掉他们共同的家?
果然,他听到无双回答师父“如果我真的丢弃这一切忘掉所有,你让我怎么活?”。他还来不及窃喜,却又听到无双要求师父以后叫他自己取的字——无欢。他听见了师父安慰无双要求无双振奋起来的话语,听出了无欢淡淡的一句“他既已亡,无双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世间再无无双,只有无欢”那字里行间隐藏的痛楚和悲恸。
他看到无双的师父下山的背影,看见无双在师父走后独自一人伐竹建屋,按照从前的样子在废墟之上建起一座一模一样的小屋;他甚至就那样守着无双,眼见着他在建好小屋的那一日是怎样的泪流满面;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下去,生机一天天的衰弱。
可是他碰不到。
白昊再也无法触碰到无双的手,不能为他擦去泪滴;无法回答无双午夜梦回时喃喃的“你为什么不来见我”的低语;无法告诉他,白昊就在他身边,一直都在。
因为他已经死了啊。去帝都,是为当朝皇后李婉兮配置无色无味的剧毒“惜春”。尽管假装不知皇后会对谁用这“惜春”,也为此做了防范想着可以逃过一劫;却终归是武力不济,和师父一起,死在皇后为了保密为了保证“惜春”无药可解而命人放出的乱箭之下。
那之后白昊本应魂归地府,却硬生生的凭借一抹执念,跨越千里只为再见无双。他甚至连自己已经死亡都忘却,直到听着无双的话语才明白;他白昊,已和无双人鬼殊途。
发现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白昊白仲安不过区区小鬼,什么都做不了。他希望无双好好活着,忘掉自己,重新开始生活——那般风姿绝伦的无双,本不应如此的。可他现在却只能日日守着,连入梦见无双都做不到,眼见无双步入死亡而无力阻止……鬼哪里有心呢?可是为何他左肋下方,却是如此的生疼?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无双唤他“仲安”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后记
黄泉路上,奈何桥旁,孟婆见到了两位不一样的鬼魂。那两位鬼魂携手而来,饮下孟婆汤时也不像一般鬼一样抗拒挣扎,而是彼此对望着安静的饮下;随后十指相扣,由鬼差带领前去投胎。
带路的鬼差回来后似是看出了孟婆的不解,悄声说:“阎君大人说那两位可是有着三世姻缘呢!虽然这一世无法长相厮守,但接下来的转世,可是会共白头!虽然都是男子,但这般好运,也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