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说:“可能是病毒性感冒,等会去验个血吧。”
这天有许多类似情况的病人住进医院,医院按病毒感冒下的药,但挂完药水之后并不见效。曲静深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他强打着精神,对景泽说:“只是个感冒……过两天就好了。”
景泽绷着脸,显然不接触这解释。他问曲静深:“你老实跟我说,真像护士说的,你低烧很久了?”
曲静深别开脸说:“没有……”
景泽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曲静深说:“我都吃药了……又没有多严重。”
景泽被他弄的没脾气了,叹了口气,说:“不严重,怎么会躺在这里?”
曲静深赔笑:“是意外,是意外……”
景泽狠狠瞪他一眼:“我去你妈的意外!”
曲静深见景泽真生气了,便识相地侧过身去,不敢继续火上浇油。景泽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心里再有气,也变成了难过。
过了一会,景泽帮他往上拉拉被子,曲静深这才转过身,低声试探地问:“不生气了?”
景泽哼了一声:“气,生你的气,更生自己的气。”
曲静深说:“我没事,真的。”
景泽勉强的朝他笑了下,这笑比哭还难看。
病情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恶化了,曲静深开始上吐下泄,和他同时住进来的病人也有这种情况。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水味,压抑的人心口难受。高烧不退,或者退一点,又猛升上来。胸闷气短,人也越来越没有精神。
各大医院突然涌进来许多相似状况的病人,直到有几个病情严重的病人不治而亡,医院才开始重视起来。试了许多药,但这种症状却未因此好转多少。反而连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出现相同的症状。
还在殷勤等待春归的北方城市,一夜之间变得人心惶惶。人们出行都要戴着口罩,甚至喝起了各类中西药预防这种症状发生。但这些如同杯水车薪,住进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多。
曲静深的体质本来就不好,这样折腾下来,他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景泽放下公司的工作,日夜守在他床前。后来,曲静深从医生和病友口中得知这场疫病的严重性,他开始劝景泽离开。
景泽死活不走,为此两个人吵红了好几回脸。某天晚上,曲静深被景泽的咳嗽声吵醒。他睁开眼看景泽,没想到景泽正睡的很熟。曲静深伸手轻轻抚平景泽紧皱的眉头,晚上他们才刚吵过架。
原本温柔的安慰,却让曲静深提心吊胆起来。因为景泽额头有点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手,又反反复复地摸了好几遍。没错,是很热。曲静深顿时睡意全无,他咬紧嘴唇,努力让自己往好的地方想,尽快平静下来。可越是这样,越忍不住朝最坏的地方想。
外面走廊里突然吵闹起来,曲静深轻手轻脚地下床,站在门口往外看。几个医生和护士正推着一个病危的病人往急救室跑,可还没到急救室,病人已经死亡。
这人曲静深认识,半个月前刚住进来的,和他一样的症状。曲静深垂着手站在那里,突然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走廊的灯光煞白,消毒液喷的越来越勤快,那浓重的呛鼻味道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已经过去了许多天。日光变得越来越充足,照着这人流日渐减少的北方城市。春天要来了,但却未将幸运一同带来。
第一三五章:春回
春寒料峭。
还带着寒意的春风吹过这个北方城市,柳树抽出新芽,但路上的行人却日渐萧索。打开电视机,各地电视台都在播报着疫情情况,许多小公司被迫停止运营。这场灾情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不管是经济,还是心理。所追求向往的一切,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曲静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的精神越来越不好。有时候看着看着刚升起的太阳,没一会,就睡着了。但睡着并不意味着休息,他潜意识里总会控制不住想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先前还想小时候的事,瞬间又成了最近发生的事。这些琐事杂糅在一起,让他不想再睁开眼。
景泽见曲静深睡的不安稳,就会叫醒他。但曲静深醒了没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原本自由的环境,由于疫情的日益严重,已被彻底隔离起来,会有专门的护士送饭打扫。
某天晚上,曲静深从恶梦中惊醒。他满头是汗,喘着粗气,许久都没有平复。他梦到自己掉进满是野兽的坑里,怎么爬都爬不出去,身后是一群饥饿的野兽,垂涎着他这唯一的猎物。
那个梦是黑色的,但走廊里煞白的灯光似乎比这梦更让人压抑。他侧过头看景泽,景泽睡的很熟,窗外稀稀薄薄的月光照在他被子上。
曲静深低声叫他:“景泽……景泽……”
景泽先是皱皱眉,过了一会才彻底转醒,他侧过头看曲静深:“嗯?”
曲静深说:“想跟你说说话。”
景泽下床,几步就走到曲静深床前。两人的床离的很近,若不是曲静深坚持不跟景泽睡一起,景泽肯定睡到他床上。景泽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温度下去了点。”
曲静深拉过他的手,又放下,笑笑:“你现在最好离我远点。”
景泽哼了一声,俯下身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传染给我吧,如果传染给我你能好的话。”
曲静深立马伸手堵住他的嘴,他说:“景泽,我爱你。”
景泽爬上他的床,却被曲静深狠狠拒绝了,他皱眉:“你就是这么爱我的?”
曲静深说:“我现在突然觉得,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
景泽捏捏他的鼻尖,说道:“那就留到以后跟我说,反正时间还长着。”
曲静深叹口气:“万一,万一以后没机会了……”
景泽狠狠打断他:“瞎说!”
曲静深说:“我说真的,如果哪天我出事了,你一定得好好过日子。”
景泽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曲静深接着说:“你要真爱一个人,就为了他好好生活。”
景泽使劲捂住他的嘴,拒绝继续听他说话。曲静深吱吱唔唔了一阵,发现景泽依旧不肯放手。他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景泽看,似乎想记住些什么。他是害怕死亡的,当他听到有病人相继死去时,心里既担忧又绝望。
景泽说:“现在说什么都是放屁,我现在只要你好好活着!”
景泽也是害怕的,他生怕哪一天早晨,曲静深再也醒不过来。景泽眼圈红了,热泪忍不住迸出眼眶。不多,只几滴,但已足够。
曲静深伸手帮他抹掉,眼睛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有人不信命运,但从有记忆以来,却未过过几天好日子,生活里七弯八折,大风小浪。或许真是自己福薄,刚收到戒指,就要经历灾祸。
看到曲静深哭了,景泽捂住他嘴的手渐渐放松。曲静深将他温暖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温声说:“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很知足,也觉得这是特别幸运的事情。”
景泽的声音已经颤抖:“不,应该是我幸运,能遇见你……”
曲静深握住景泽的手,笑了笑:“那你就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景泽问道:“什么事?”
曲静深说:“你回家等我,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家找你。”
景泽摇头:“这不可能!”
曲静深轻拍了拍景泽的背,温声说:“你在这里,我反而更容易泄气。因为每看你一眼,都觉得会是最后一眼。”
曲静深的话,景泽似乎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我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景泽俯下身狠狠咬住曲静深的嘴,有点惩罚似的故意弄疼他。
一吻结束,曲静深并没有生气,还是温温和和地说:“乖,我答应你,肯定会好起来,回家见你。”
景泽说:“宝贝儿,你坏心眼,你就是故意让我难受!”虽然是玩笑似的语气,但却比沉重的话语听起来更让人难受。
曲静深说:“坏也是跟你学的,明天一早就回去,啊?”
景泽笑了:“要回,也一起回。”
曲静深知道这话题再继续下去,肯定不会商量出什么结果。他突然说:“你的手机充完电了没?我想玩会游戏。”
景泽以为他突然开窍了,奖励似的吻了吻他,将手机调到俄罗斯方块递给他,然后转身去给他倒杯水。曲静深似乎玩的很入神,不再理他。
第二天一早,便听到走廊里喧喧嚷嚷的声音,曲静深站在门后朝外瞧了一眼,又有几个病人被相继送进抢救室。他回到床上躺下,景泽快天亮才睡,现在还没睡醒。
或许是曲静深想的事太多,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甚至有时会陷入轻微的昏迷状态。医生已经开始商量将他转移到别的病房,将这里腾出来给刚进来的病人。
为此,景泽跟他们理论过,虽然能缓解一时困境,但如果曲静深继续恶化下去,他不敢想,那将会等来什么。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慵懒地照在曲静深的病床上,曲静深正满脸笑意看着景泽。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曲静深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那样子就像离开水之后无法呼吸的鱼。
景泽急忙冲到他床前试着跟他说话,曲静深两眼无神地看着他,张着嘴却说不出来话。景泽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在走廊里就开始大声叫喊:“医生!医生!哪里有医生!……你们快去救救他!医生……”
医护人员拿着抢救工具冲进房间,景泽看着他们给曲静深上氧气瓶,看着他们在他身上插各种管子……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有护士经过他身边,将他推开:“别挡路,别妨碍我们抢救病人!”
景泽被推搡到角落里,曲静深和前些天抢救的那些人一样,被送进抢救室。景泽突然觉得自己的脚很沉,沉的一步都迈不开。他握紧拳头,狠狠捶在自己胸口上,很疼,但哪里比得上锥心之痛!五脏六腑似乎被震的无法呼吸,他疲惫地坐到地上,这慵懒的阳光比烈日更刺眼。
曲静深的笑容,曲静深说过的话,两人耳鬓厮磨的情景……像场无声的电影在景泽眼前回放。可一辈子……他们说好的一辈子呢!景泽恍然想起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正瑟缩着身体,在冬日寒冷的清晨给人送奶。就在这之前,他们还一起过年,他还将戒指亲手戴在他手上。完了,一切都没有预料的完了……
景泽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像个木偶一样走到抢救室外面。抢救室的灯还亮着,那光亮却未能为他带来希望。滴嗒,滴嗒,滴嗒——
一声接着一声,不知是水龙头未关好,还是眼泪未能止住。过去或许晦涩,未来也许美好,但都解救不了此刻的不知所以。
那天晚上,曲静深笑着对他说:“如果你真爱我,就要好好生活。”他的笑很好看,不急不躁,永远不去争抢什么,就那样温温和和地站在你身边。如果你不细心去感受,极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景泽站在抢救室门口,泪还没流完,却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苦的比泪还辛涩。他蹲下,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但皮肉的痛感却丝毫未减轻他心里的难受,血流如注,染红了他的袖口。
曲静深说:我爱你。景泽看着抢救室前仍然未熄灭的灯,哭着说:“可是你还没跟我说,什么是好好生活啊……”没有了你,我去跟谁生活?
这个误闯入他生命的人,给了他快乐和爱情,却不能陪他走一辈子。一辈子有多远?谁又知道呢。也许就是门前与门后的距离,门前他伤心欲绝,门后他不知生死。又也许,他们同床共枕的时候,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景泽猛然间想起曲静深说过的一句话:我很土,不会浪漫。但在你饿着肚子的时候,会给你送顿饭。在你深夜未归的时候,为你留一盏灯。
想到这里,景泽已经泣不成声。
身后的脚步声此时正好停下,然后景泽眼前一片黑暗,沉睡过去。
第一三六章:街道
初春的阳光虽然很亮堂,但却不够温暖。阳光下飘浮着细细的灰尘,空气既干燥又浑浊。路旁的绿色植物就像生了病,丝毫没有春天的生机勃勃与欣欣向荣。
偌大的城市里很少行人,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裹的像严阵以待的战士,行色匆匆,谁也不肯多看谁一眼。电视上不停地播报新的疫情情况,一幕接一幕的生死离别。这是零几年的春天,给许多人留下沉痛的创楚。
蓝天仍是记忆中的蓝天,甚至有白天无声地漂浮在上面。以前生活匆忙,来不及欣赏蓝天白云的空旷。但现在有了时间,人群却突然空旷起来。漫长的早安与晚安里,总会身不由己地错过很多事。景泽记不清是哪一天,曲静深给他倒了杯水,但他却忘记了喝。诸如此类的小细节还有许多,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些弥足珍贵。
景泽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哪天的深夜。从窗外透过来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床头的玻璃杯,杯中的水早已冷却。他端起杯子,冰凉的水滑过喉管,让他躁闷的胸口得到短暂的纾解。
似想到了什么,景泽痛苦地抱住头。他以为他会痛哭,可等待他的却只有压抑的嘶鸣。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达,才能将心底的痛楚篆刻成历历在目。一切都显得那样笨拙,毫无新意。
他手腕上的伤口,已有人为他包扎好,药物里贴心地加入了冰片等缓解疼痛的药材,如秋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甚至可以忽略先前的疼痛。
人表达极端感情的方式,一种是痛哭一种是沉默。已痛哭过,剩下的只有沉默。还有多少话想对他说,就需要沉默多长的时刻。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突兀的吱呀声打破了原本的沉静。房间里的灯被打开,霎时的光亮刺的人睁不开眼。景泽逃避般用双手蒙住眼睛。
景森冷冰冰地站他床前:“抬起头看我。”
景泽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将头埋的更低。景森想去扯他的手,却被景泽大力地挥开。那不是平常暴躁时的姿式,那意味着厌恶的拒绝。
景森带来的话,却比景泽刚喝的那杯水更冷。他平静地说:“他死了。”
景泽绷着嘴唇沉默,然后猛然抬起受伤的手,指着门口吼道:“滚!给我滚!”
景森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比先前更平静:“这是事实,我没有理由骗你。”
景泽别过头,不再看他。但景森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泪,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那个瘦弱的背影,正笑着跟他说谢谢。那笑容如同阳春三月的日光,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人没办法拒绝。
景森想伸出手拍拍景泽的肩膀,却被景泽凶恶地挥开:“滚!”
景森站起来,沉声道:“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景泽痛苦地将被子扫到地上,人也跟烂掉的树叶一样从床上滚下来:“我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他还说要跟我过一辈子……”
景森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门被无情地关上。景泽握紧拳头放到嘴边,狠狠咬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轻松些。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他才安静下来。那安静如同海啸过后的海面,平静如以往的每个黄昏。
景泽平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机械地抬起左手。那枚戒指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着冷光,刺的他眼睛有些疼。以前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闭上眼睛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曲静深正笑着说让他好好生活,可为什么再睁开眼,一切都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