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湖中央,一身金红的纱裙飘飘如仙。混沌的湖水微微泛起波澜,映衬着她如雪的面容。离姬遥遥看着韩蝉,身躯缓缓下沉:“别顾着可怜我,看看你自己吧。你信他吗?他呢?那个道士他信你吗?呵……”
韩蝉自始至终不曾再开口。红唇一抿,离姬瞬间没入水中。
久久地,鬼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成群结队的黑色怨气再度嚣张地在湖面上蔓延开来。日暮西山,死寂的湖面被天边的火烧云晕成一片赤红。韩蝉方才慢慢抬起头,背过身向城中走去。长袖一挥,竹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地,坠入湖中。
11. 下
黄昏时的曲江城如今街头少有行人。凡人就是如此奇怪,对着眼前血流成河的钰城不见一丝怜悯,镇日津津乐道着那些无辜生灵的悲惨死状。却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怪轶闻噤如寒蝉,一丝一毫的捕风追影都讳莫如深。全天下都在议论那些突然不见的人,每天都有旁人的子女、姐妹、兄弟被怪风掳走。曲江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东街的瞎子半仙信誓旦旦保证,这样就可以驱凶避邪,保家宅安宁,全家康泰。
韩蝉施施然从一扇扇贴着符咒的门前走过,心中暗笑,若这破纸有用,世间又何必多此一举,生出一个傅长亭?
三天前,道者走得匆忙,什么都画都未留下,只在杂货铺的账台上压了一张短笺,纸面素白,上头空无一字。韩蝉取过压着短笺的纸包,里头是一副醒酒药。
过一会儿,有人来招呼,自称西城包子铺的伙计,有位道长在门前留了银两和字条,说是要往这送一屉素油的菜包。特地吩咐,一经出炉就要赶紧送到这儿来。
韩蝉捏着纸笺,昏昏沉沉想起,不日前喝酒时曾经提及,想念终南山上的素斋。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日日弥漫在舌尖上的滋味,当时觉得寻常,后来寻遍天下却再找不着。倒是西城包子铺的素油菜包依稀有几分相像。尤其清早头一屉,味道最像。
那时道士也醉了,兴致勃勃地提议,等天亮了就去买几个尝尝。
招来鬼魅一通嘲笑:“他家一早就赶着开张,只怕天明时,你还醉倒床头爬不起来。”
傅长亭大不以为然,大丈夫言出必行,何况重信守诺的他?
鬼魅斜睨他酡红不下于自己的脸蛋,半信半疑。
翌日,他果然醉酒来得迟。一面仰头望着高及屋顶的货架,一面手抚额头皱眉。
醉后的胡言乱语世间有几人能记得分明?韩蝉藏在内室里,闷头窃笑了一整天。
原来,他还是想起来了。一诺千金,傅长亭当真从不失信。
那个木道士啊……垂头低笑一声,韩蝉悠然漫步在青石板与碎石铺就的小路上。
从巷口朝里探望,小小的杂货铺挤在一众茶帘酒招之下。不仔细看,黯淡狭小的门面一晃而过,从不引人注目。
“叮叮”两声,每日一早听见铜铃的脆响,他便知道是那个木道士来了。每天夜半,又是两声铃音,伴着道者离去的脚步。
金云子把他教得很好。少年有为却不居功自傲,身怀绝技亦不刻意卖弄。不显摆,不夸耀,举止有礼,形容有度。看似冷漠孤傲,其实也有似水柔情。
推开杂货铺的木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店堂,韩蝉刹那间有些恍惚,似乎在沉甸甸的货架前,还能看见傅长亭的身影,穿着道袍,挽着袖子,透过门帘缝隙,飞快地同里面的他对视一眼,酷厉端肃的眼眸里,柔情一闪而逝。
穿过货架与账台间的夹道,走入阴暗的内室,通往后院的门半开着,鬼魅讶异地挑起眉,扭头看向格窗。屋外,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刚好沉入院墙之后。东墙边,一勾弯月正徐徐升起。高大的银杏树下,一道背向这里,仰头看着树梢上新生的绿叶。
一步步,韩蝉走得沉稳,不疾不徐站到他身后:“道长果真喜欢我家的树。”
树下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身,脸上同样沉静,剑眉虎目,眼中不见一点微澜:“贫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个求证。”
方才还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道袍一尘不染,衣襟一丝不苟扣到下巴尖,高高的莲冠直入云霄。视线扫过他背后的长剑,名唤“幽明”的宝剑此刻静静沉睡鞘中,青色的剑穗直直落下,一动不动垂在道者的肩头。
“可否让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须得道长亲自来跑一趟?”鬼魅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起雾了,稀薄的鬼雾从地底升起,游弋在两人之间。韩蝉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泠泠带着几许冷淡,“听说钰城相持不下,想必赫连将军一定十分焦急。”
雾气后的傅长亭不动如山,脸上全然不见一丝悲喜。
“钰城之战事关重大,成则定鼎天下,九州称臣。败则血溅沙场,有去无回。琅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忧虑。”鬼魅声调悠慢,话尾刻意拖得绵长。他漫不经心抬手掸自己的衣袖,手指细长,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色的唇讥讽地勾起几许弧度,“天下盛传,鲁靖王帐下军师天机子秘密以终南禁术摆下血阵。血阵不破,鲁军不败,秦兰溪毫无胜算。以如今的战报看,琅琊军长途奔袭又兼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军心定然动摇。而鲁靖王军虽死伤无数,但是内有天机子妖术作乱,外有血阵怨气杀人,钰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城则是难如登天。况且,怨气可以杀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残兵,精力不济,只要以怨气稍加蛊惑,便可激发心气提升斗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厮杀之际,不到力竭而亡绝不罢手。说他们是妖军也不为过。以此推算,至多三天,若不破除天机子的血阵,琅琊军必然兵败如山。到时,不说锦州,恐怕连到手的其余城池也要拱手让人。”
“因此……”韩蝉放下手。阴气森森,鬼雾渺渺,他长袖及地,头颅微仰,从容地看着冷脸的道者,“道长此番前来,想必是与天机子的血阵有关了。”
那头的道士不点头不摇头,湛湛的一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兀然抬脚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足足高了韩蝉一头:“韩公子身在曲江,却心怀天下,可敬可敬。”
“我辈闲人野鬼,既然栖身人世,自然该寻些闲事听些闲话,不然何以混迹人群之中?”再把目光举高几分,韩蝉流利作答。
“贫道到此不为血阵,而是几件小事要向公子讨教。”低沉地,傅长亭说道。他牢牢锁住他的双眼,低头俯视,俊朗的面孔被天边的残月映照,隐隐带着几分森冷,“韩公子,你猜错了。”
12. 上
“贫道到此不为血阵,而是几件小事要向公子讨教。”低沉地,傅长亭说道。他牢牢锁住他的双眼,低头俯视,俊朗的面孔被天边的残月映照,隐隐带着几分森冷,“韩公子,你猜错了。”
树影婆娑,枝叶摇曳。“沙沙”的叶响不断自头顶传来。明明无风,银杏树的叶片却纷纷窸窣抖动起来。
天边残月如钩,青白色的光芒穿透树叶间隙流泻而下,射过薄雾,落在道者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上,光华隐隐,越发将他衬得仿佛天上谪仙。
“哦?”韩蝉怔忡,“那是何事?”
转念,心中顿时有了答案:“障眼法。”
术法高手假借木石等死物,施以幻术,可变任意之物。一如离姬将鹅软石变作胭脂盒。精通此道的术士鬼怪,可点死物为活物,甚至将一根树枝幻化为人。功力不济者,至多维持片刻,而修为高深的,据说,可延续数月乃至几年亦不为人察觉。
“你以障眼法骗过离姬耳目,假意进京,实则另有去处。”韩蝉兀自喃喃自语,脑中飞速算计。忽然,身躯一颤,飘身后退一步,看向傅长亭的眼中充满戒备,“你回了终南。”
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傅长亭并不惊讶,挥手拂去肩上的落叶手指划开处,缭绕的鬼雾霎时逃散:“终南后山,思过崖下,有一片衣冠冢,小师叔还记得吗?”
一声“小师叔”唤得亲热,听在韩蝉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终南弟子凡有身故者,于思过崖下立衣冠冢,以寄哀思。”
不自觉地,鬼魅又再退一步。
“不错。”傅长亭点点头,任由他连连后退,不急不缓步步逼近,“贫道有幸,在那儿见到了金岭子师叔的断剑冢。”
“住口!”果不其然,那鬼魅立时色变。傅长亭话音未落,就被他高声打断。
韩蝉神情激动,右手出其不意,猛然出掌向傅长亭挥去。傅长亭不躲不避,双掌齐出,挺身相迎。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韩蝉右腕拿住。月华如霜,点点洒落大地,鬼雾顷刻间震动起来。雾中央,韩蝉手中的匕首离傅长亭的胸膛只差了半寸,刀身银亮如雪,刀刃上荧荧一线淡蓝色的光芒。
“撤!”低喝一声,傅长亭神色不变,卡在腕间的右手应声施力。只听韩蝉一声闷哼,手指一松,淬毒的匕首随即落地。鬼雾游走,旋即就将它覆盖不见。
“原来,道长是来同我翻旧账的。”右手受制不得解脱,整个臂膀都因傅长亭方才的擒拿手法而酸痛不已,韩蝉咬牙抬头,眼中激愤依旧,气势汹汹对上无动于衷的他,“不错,当年是我杀他。那又如何?一命换一命,我早已以命相抵,还不够吗?那就压我下轮回台,韩蝉甘愿偿他九世性命。”
那头的道者略垂着头,眸光都被月影挡去,只有贴在韩蝉腕间的掌心仍是滚烫,一如那个夜晚,那遍目所及的熊熊烈火。
“师弟是个贼,师兄也是贼。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们这两个叛逆,我终南一脉的清誉何存?我终南派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师兄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连连摇头否认一切,那些配着长剑举着火把的昔日手足不肯放过他。他们哄笑,他们鄙夷,他们正气凌然地叱责:“说,你们是如何勾搭成奸背叛师门的?那个香炉在哪儿?竹简呢?你们有什么企图?如此苦心策划,必有阴谋!”
“我没有。我不知道。”
“叛徒!你还嘴硬!我金岭子今日就为师门除害。”带头的道人生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昏黄的火光照射出他眼中赤裸裸的杀气,“你们一早就计划好的,盗取重宝在前,偷习禁术在后。然后,屠戮终南,夺取天下。是不是?你们这是谋逆之罪。”
“师兄,我没有。我……”
“谁是你师兄?叛贼,休要狡辩!”不待韩蝉分辨,他猛然回身,面向众人,手指着他和他怀中的师兄朗声道:“他们二人不但欺师灭祖,更包藏祸心,意图染指天下。此等妖人,必定危害人间,祸及众生。我终南一脉,自古清正,岂容此等妖人玷污清誉,有辱山门!弟子金岭子,自幼蒙师祖教诲,立誓惩奸除恶,光耀终南。今日有幸,与众师兄弟在此发现逆贼行踪。逆贼猖狂,巧言狡辩。然众人皆在场,亲眼见他二人夜半勾结。罪证如山,岂容辩驳?他们二人一者潜入库房偷取重宝,一者违抗法旨研习禁术,分明蓄谋已久,是要对我终南不利。金岭子不才,愿牺牲我一人清誉,护我终南威名,手刃此二人,以慰师祖教训。”
好一番义正言辞的说辞,好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长剑出鞘,龙吟声声。
火光跃动,烧得他双眼迷离。师兄躺在他怀里,他的手掌紧紧捂在师兄的胸口,黏稠的血液正不断流向他的手心:“你们休要污蔑伤人。偷取重宝不假,韩蝉早已领罪。至于其他,可有证据?”
“证据?你下山后,他与你仍有往来就是证据。今夜,他伤重找你就是证据。此情此景,你依旧护他就是证据。”他们咄咄逼人,映着火光的长剑寸寸逼近,锋利的刀锋带着夜风的凄寒轻轻贴上他的脸,“若无苟且之事,你又怎么对他惟命是从?”
阴阳怪气的语调与暧昧不清的话语,招来无数嘲讽的笑声。
他愣愣看着这冲天的火光和火光下一张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心头一片雪亮,他们其实早已为他和师兄将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从不屑与邪魔外道多辩一句是非。除恶务尽,终南门下从不错放一名恶徒。缉拿叛徒是本分,斩杀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夸大其词,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会在乎那些看不着的虚名。
沾满鲜血的手心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动着,摸到了地上师兄的佩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说给师兄你一人听。”
火光,血光,剑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鲜红。长剑在手,他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一个货真价实的罪名。
“逆贼韩蝉,性情冷僻,邪念深重。偷取重宝,不思悔改。更以剑伤人,杀害同门,协助逆贼天机子逃逸,罪无可赦。不诛无以振终南之声威,不杀无以扬天地之浩气。”《终南录》如是记载,“崇光三年八月末,逆贼韩蝉伏诛。天机子不知所踪。”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冷静的话语出自傅长亭口中,口气悠远,话语坚定,不由分说拉回他渐飘渐远的思绪。
韩蝉强撑起一身傲骨:“只怕道长旧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长亭一时之间不曾说话。摇摇头,眸光深深,望见他倔强面容下泫然欲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长在道观中的他,学的是慈悲,修的是清净,练的是逍遥。一夕之间杀人潜逃,就好比从云端跌落进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剧烈扭动起来。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慑人:“以命抵命,我问心无愧!”
傅长亭随他挣扎,铁掌紧握,如何都不肯松开。被他猜中了,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门,这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口口声声自称无情无义的鬼,戴着无情无义的面具,挂着无情无义的笑容,说着无情无义的话,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无时无刻不在铭记,无时无刻不曾忘却。他就是这样的人,生前是,死后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装无谓,嘴硬心软,脸上写着事不关己,心底刻着普渡众生。这样的慈悲心,他踏错了修行路,不该进白云观,而是该送去伽蓝庙。
气极的鬼魅开始大声斥骂。道者一概听而不闻,蓦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长亭掌心游移,贴着肌肤握上他的手。
韩蝉惊怒交加,眉头一紧,十指尖尖,暴长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擦着他的手指竖在两人面前,甲光点点,指尖上同样带了毒,幽幽的蓝光在鬼魅的眼中闪烁:“放开!”
道长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依旧垂着眼,五指在他的掌心与指根间一一抚过,最后覆上他右手无名指处的疤痕,摩挲抚触,好似要从这反复的触碰中体悟断指那一瞬的痛楚。
“以命相抵,这足够了。”傅长亭说。沙哑低沉的嗓音穿过鬼雾,一字一字安抚着焦躁的鬼。
韩蝉的挣扎停止了,视线下落,停留在两人交缠的手上,而后迅速撇过了脸。
傅长亭总会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韩蝉醉了,发颤的手拿不住酒盅。那头的他低笑着伸过手来,替他扶正将要倾倒的酒杯。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擦过挂着酒液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每一寸掌心,拇指来来回回压在他的断指上徘徊。道者炙热的体温透过手指窜遍鬼魅的全身,韩蝉立时绷紧了身体。他却依旧自在,捏着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摆在月光下,寻不见一丝羞赧。牙酸肉麻的问候这木道士说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刹的柔情,牙尖嘴利的鬼魅也再说不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