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心了。”傅长亭断然否认,眉梢眼角不起一丝波澜。
韩蝉饮一口酒,同样淡淡地回道:“那道长也多问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数饮尽,顺着傅长亭的目光,仰头往树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银杏长得粗壮,树冠辽阔如伞,叶片浓密茂盛。傅长亭学着他的样,举杯一饮而尽:“我去过思过崖。”
韩蝉的竹筷停滞在半空。
傅长亭端正的面孔罕有地流露出几分局促:“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果然,堪为终南典范的傅长亭怎会犯错?对着鬼魅眼中的戏谑,傅长亭静默了。
“后来呢?”韩蝉问道。
道者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错即是错,有心无心,并无分别。”
可以想见,那位师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责罚。如若果真善恶有报,前世须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见这样一个较真的师兄?韩蝉一阵叹息。
这头的傅长亭浑然不知他叹息的因由,目光凛然,不解地看向连连摆首的他:“有错自当挨罚,岂能姑息纵容?”
韩蝉长长再叹一声:“你这木道士啊……”
醉了的鬼魅异常多话,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数说尽。
他指着树旁的泥土告诉傅长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儿。”
初雨是一丛绣球花,花瓣边缘带一圈浅绿。花精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靥,眉眼弯弯,酒窝深深。
“起初,她说不想嫁。呵呵,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辈子姑娘的?”何况,对于非人的他们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于生生世世了。
说起初雨,醉鬼的表情变得异常温柔,抹去了疏离不屑的伪装,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着树下的泥土。风吹日晒,那里已变得与四周无异,看不出半点被挖开重填的痕迹。可是,在韩蝉眼中,那个半掀盖头嫣然一笑的女子依旧还站在那儿,温言软语,浅吟轻唱。
傅长亭止不住猜测,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才会叫他如此牵挂怀恋?
兀自陷入思绪里的韩蝉看不见傅长亭眉间的疑惑,咬着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琐碎小事倾诉。
他说,初雨好看书,女红也好,尤爱给他做衣裳。
傅长亭想起,韩蝉柜中那些从未穿过的新衣。从里至外,夏衫冬袄,无不齐备。
可是温文尔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竖河东狮吼的时候,那时必定是他又犯了错。
“她不喜欢听我提从前。”韩蝉道,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从杯中的酒转向月下的傅长亭,“她是真的倾慕你。我逗她,紫阳真君若真见了你,必定不问缘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长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断指。
韩蝉止了话,转动着手中的瓷杯,看着杯中映着自己面容的酒:“她却反问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过手足受禁,日夜沉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吗?”
“呵呵呵呵……”说罢,鬼魅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样,一笑就会弯起双眼,傅长亭默然地喝着酒,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连篇醉话。
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兔子每天最高兴的事除了擦门牙,就是从街边捡回一个铜板。他天生迷恋一切闪亮的东西,那是他的天性,想改也改不了。当初就是因为贪恋草堆里一小块铜镜碎片,他才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险些丢了性命。
狸猫最喜偷懒,能躺着就决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所以修为一直没有进展,除了维持人形,就只会些石头变馒头,枯草做枕头的小术法。
“自从上回被你捉住,用术法镇了一夜,它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了。”些许委屈,些许惋惜,些许恼怒,韩蝉责备道。
道者绷着脸思索一阵,心知错在己方,于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执起酒壶,为他将酒杯斟满,而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弯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儿,错在贫道。”
这道士,认真得没边儿了,从来都辨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打趣,什么是别有深意。
韩蝉无奈地摆摆手:“你呀你……”说你什么好?说你什么都是闹心。
话题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实他们也有可取之处。杏仁算得一手好账,进项入项从未错过一个铜板。居住人间,总有吃穿用度。点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传说中的无稽之谈。能盘下这个小店和后院,全赖杏仁的精打细算。
初雨走后,家中所有都由山楂操持。
“主人,这个时节该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鸭汤,大补。”
“主人,等天凉了,买块羊肉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样就头疼,可是,也正是因为他,这漫长又无聊的岁月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酸甜苦辣,人间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间,而后体味到一丝,唯有这烟火缭乱的人间方才拥有的活色生香。
“他们说,做人比做妖好。”韩蝉道。
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说不上来。歪着脑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没什么,就是做人好。得修满百年才能有个人模样呐,多金贵!”
“他们很好。”最后,韩蝉如是总结。
一夜又一夜,韩蝉拉着傅长亭喝酒,拉拉杂杂,混混沌沌,反反复复,同他说着这些话,初雨、山楂、杏仁,偶尔甚至会提及离姬,说他们的相遇、相识、相处。初雨开花时的落在花瓣上的细雨,杏仁集满整整一盒的铜镜碎片,山楂私藏在账台底下被老鼠拖走的点心……口口声声说着了无牵挂的鬼,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字每一句,无不牵挂,无不眷恋,无不怀念。
傅长亭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默默聆听。
“他们不坏,真的。”醉倒前,韩蝉努力撑着桌面,郑重说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他从眼中见过激愤,见过决绝,见过嘲讽,笑过、伤过、挣扎过,也见过他因沉浸回忆而晃过神后的空茫。这只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缭乱,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惨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树影形状扭曲,从脚下一直攀爬到两人的肩膀。鬼气,死气,妖气,邪气,怨气……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环绕在他们身旁。
鬼魅全然不顾,一径睁大眼死死看他。
傅长亭从韩蝉眼中看见了哀求。
11. 上
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后的百年间,这场战役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瑰丽词章。戏曲、评书、弹词……乃至年迈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处处有着钰城之战的痕迹。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殊途同归,此战太惨烈,以至之后朝廷不得不将最精干的官员调往锦州执政,穷尽数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复生机。钰城之战,号称百万之众的鲁靖王军最终所剩不过三万。琅琊王军亦是损失惨重,奉天朝国史中记载——伤亡者巨,王几不忍睹。
短短一句,饱蘸无数热血。
同时,曲江城内的夏日眨眼已经过了一半。几日大雨,几日暴晒,到了眼下又是几日半晴不晴、半阴不阴的阴阳天。东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装神弄鬼糊弄来往路人:“龙王爷昨夜三更托梦于我,午后三刻,暴雨如注。这位客官,听小老儿一言吧,买我一把油纸伞,保你一路风雨无阻,出入平安。”
午时过后,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沉沉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云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东街再不见半仙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吗?难得天阴遮阳,出来走走也好。”乌压压的云头把平如明镜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离姬穿着一身金红色的纱裙,款款从水中来。浪花翻腾,隐隐可见那飞溅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着几分浑浊。
鱼妖的脸上带着不变的娇艳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却不怀好意:“怎么不见道长呀?奴家还没好好同他说过话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愚弟?”无视她的幸灾乐祸,韩蝉负手而立,专注看脚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娇笑着,离姬足尖一点,扭身飘然上岸,站到了韩蝉身侧,“三日之前,寅时二刻,他从西门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个时辰,又往东疾行。昨日正午,出营州地界,又向北。看来不是赶去钰城驰援,而是要进京。哼,宫里的天子尚且自身难保,他去那儿有什么用?”
眼前的女子当年可谓营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总在月圆之夜现身诱引路人。而后拖入湖中,说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遥,实则吸骨敲髓,榨尽阳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尸身浮出水面,无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凡人见之,莫不大骇。霖湖中又水鬼之说不胫而走。也正因此,湖边少有人来,辜负了一派秀丽风光。
盘踞多年,她的眼线早已经由各路水系遍布每个角落,曲江城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离姬的眼。
“据说,金云子出关了。朝中急邀各派掌教进京。”韩蝉淡淡说道。奉天朝气数已尽,摆再大的道场也无力回天。听说,对于天子的盛情,各家都是敷衍了事。人走茶凉,莫说凡夫俗子太市侩,真正大祸临头,超凡脱俗的化外人一样免不了庸俗。
“哼,就算金云子来了又能怎样?我们费尽心力摆下血阵,岂是几个杂毛道士说破就能破的?只怕眼下,他连真正的血阵在何处都还摸不着头脑。”离姬得意地嗤笑,“再者说,血阵严密,外人难以看破其中机关。稍有不慎,不说破阵无望,这曲江全城都得陪着一起死。哈哈哈哈哈……到时候,看那面慈心善的帝星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拍着手纵情大笑,回头见韩蝉依旧看着湖水无动于衷,不由俏脸一沉。双眼一轮,却又再度眉开眼笑。踏前一步,挨到韩蝉身边,离姬笑得甜美,眼角处刻意用胭脂点出几许艳红,衬得额上的花钿分外妖娆:“出城时,他带走了所有东西,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呵呵……韩公子,你夜夜同他共饮,如今可是舍不得了?也不知那道长失了你的陪伴,独自一人孤身在外,旅途之中可觉寂寞?切莫被狐狸蛇蝎那些不入流的东西迷了去,那就真是可惜了。”
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韩蝉冷着脸同她拉开距离:“只要未遇上姐姐,那就是大吉大利。”
不愿同她逞口舌之快,韩蝉扭头一心一意观察着霖湖湖水。天色阴沉,水汽氤氲。湖面上雾气徘徊。若是低头细看便会发觉,微微荡漾的的湖水中正有无数细长的黑线在扭曲摇摆着。它们浸没在水中,宛如无数幼细的小蛇,姿态妖异而恐怖。放眼望去,无穷无尽的黑线几乎把整个湖面布满。
这就是怨气。只存在于传闻中的血阵犹如一只庞大的魔兽,正无声地吐纳着饱含怨气的黑烟。从血阵中散发出的冲天怨气不断涌出,充斥于霖湖上方,伴随着恶臭的腥味,闻之令人作呕。
“祭品越来越多,湖水掩盖不住了。”韩蝉眉头紧锁。
离姬嗤之以鼻:“早晚都要如此。”
见韩蝉从袖中抽出竹箫起唇欲奏。她又是一声冷笑:“木道士走了,你何必再费心掩饰?”
“他是紫阳真君转世,金云子最得意的门生。幽明剑出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难道你不知道吗?”手指慢条斯理地按上箫孔,呜咽的箫声顷刻间回荡在霖湖之上。
仿佛回应着零落的箫声,湖中的黑线剧烈挣动了一会儿,而后相继向湖底游去。黑泱泱的湖面逐渐转变为一片蒙昧的暗灰色。
“哼,只要有血阵在,天下总有一日会是天师的。所以,我会为他守住霖湖。无论谁,都休想阻碍天师的大业,包括你。”倏然再向前一步,离姬泛着红光的双眼狠狠逼视着韩蝉。她高声昭示着她的决心,眸中凶光毕露,娇美可人的面目瞬间化为狰狞鬼相,“血阵的事,外人难以看透,却保不齐会有内鬼作祟。好弟弟,听姐姐一句话,乖乖看好你的店。天师不会再容忍你的放肆了。”
摇摇头,韩蝉放下竹箫,镇静地同她对视:“为什么?”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痴狂。
那样的他,早已不是钟南山上那个桀骜不羁的洒脱师兄,亦不再是当年霖湖边那个轻狂潇洒的年轻道人。终日只能裹在一身黑纱里,不得不每日进食人血方能维持住人形的他,早已不能称之为人。黑纱的面目甚至比荒郊野外的恶鬼更不堪。那个他,当真还是他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为什么你却还如此固执?
“因为我喜欢他。”高高扬起下巴,离姬的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不喜欢你。”韩蝉低声道。
“我信他。”她每次都这么说。斩钉截铁,不容置啄。离姬的眼角湿了,可她依旧昂着头,表情坚定得几如疯狂,“我信他,即便他不信我。可我依然信他。”
信他什么?信他当真能坐拥天下,君临三界?信他果真能恢复原貌,记起本性?还是信他恍然大悟,最终如你所愿喜欢上你?
“我信他会信守诺言,回到霖湖,给我买一盒新胭脂。”
当她还只是霖湖中的一尾锦鲤时,时常艳羡来观湖赏景的凡人。丈夫护着妻子,父亲牵着儿女,举家踏青,其乐融融。孤身一人的她从未尝过这般温情滋味。
那天湖里落进一盒胭脂,刚好沉到她的面前,而后,水花四溅,有人奋不顾身来捞,隔着重重水幕,她只望见是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傻男人,明明不会游水还往下跳,真真不要命。她不屑地摆动尾鳍,打算回水草里休息一会儿。那个傻子还在拼命扑腾,一波波水波搅得湖中翻江倒海。罢了罢了,只当为自己修一场功德。幻出人形,暗里揪住他的腰带往上托。
死里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许久,苍白的面孔满是失落:“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从京城带来的,她看了一定喜欢。”
鲤鱼藏在水中摇头晃脑。形容普通的男子,个子不高,皮肤不白,样子还有些呆。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滚烫。他口中的那个女子一定会很幸福。良人若此,夫复何求。若是有人也能为他下湖捞取一盒胭脂,那该多好?
“公子,奴家的胭脂掉进湖里了。”暗夜寂寂,她照着湖面将自己描画得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嘤嘤哭泣着在湖畔的垂柳下唤住一个又一个男子。满腹经纶的书生、家财万贯的客商、风姿飒爽的浪客……他们有说不尽的蜜语甜言,诉不完的侠骨柔肠,山盟海誓,夏雪冬雷,一出口就是地老天荒,一起誓就是海枯石烂。只是当她提及湖里的胭脂,他们却都迟疑了,转而僵硬地讪笑。
望着湖中一张张犹豫的面孔,她站在他们背后暗暗冷笑。
只有他是例外,那个笑容张扬的道士。
“既然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贫道这就为你取来。”他朗笑着跃入湖中,不带一丝迟滞。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化身锦鲤,隔着重重水幕,看见那张虽平凡却一直印刻心中的年轻脸庞。
“啊呀,都已经湿了,可惜。”湿透的胭脂盒在道士手中转瞬变作了一块光滑的鹅软石,道士不动声色,依旧笑晏晏地看她,“改日上街,贫道为姑娘再买一盒。”
无措地点头,无措地避开他灼灼的眼,她紧紧捂住胸口,心头一片滚烫。
“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信。”抛下始终无语的韩蝉,离姬一步步走上湖面。潜藏在湖中的黑线恍如被惊散的蛇群,迅速扭动着四散飘散,而后又团团向她脚底聚集。离姬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她厌恶这片不再清澈的湖水。睁开眼,她又再度前行,螓首后仰,背脊笔直。纤细如弱柳扶风,轻盈如百蝶穿花。婷婷袅袅,婀娜曼妙,“喜欢无非就是相信,信他的一切,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