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现在不需要赵尚书的扶持了,等你回宫,朕就将宁雪好生送出宫外,让雁儿认你为继母,然后立你为后。她只是摇摇头,轻声开口:陛下,我们都变了。
你不是三年前的清朗少年,我亦不是三年前的天真少女。而我们记忆中残留的,不过是那个美好的剪影。而且我也不愿陷入后宫争斗中,让自己的后半生过得提心吊胆、惊心动魄。没有人能束缚住我,我要的是自由。
江澈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半晌,他强硬的拥住了她:朕早知你是自由自在的灵鸟,朕却只想把你留在身边,能留一刻是一刻。之后,他逼她与自己芙蓉帐暖,床榻缱绻。
最后她再也绷不住,在他怀中哭得不成样子。她断断续续的说,你不要逼我恨你,江澈,你不要逼我恨你。他心疼的拥着她,说你爱也罢恨也罢,朕即刻放你走。只是你要记得,三年后,你定要回宫寻朕。
见她不语,他也不怒,只是从贴身的暗袋中取出一样东西,她看得清楚,那东西和越朝玉玺放在了一起。他将那东西递给她,是一串银铃碎玉的手串:精巧细致的细银镯上纹着凤穿牡丹的纹样,玉珠则穿在上面滴溜溜打转。每一枚玉珠圆润饱满,莹润光洁,都是极好的蓝田玉。
“这镯子朕只打造了两份,给这世上两个朕最心爱的人。一个是朕唯一的皇女、文真公主江雁过,一个是你,林静筠。看看吧,镯子里面还纹着字样。”江澈轻声道。她依言去看镯子内侧,上面是一阕《相思令》。
苹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细致哀婉的《相思令》。就连那哀愁,都是内敛的。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她怔怔的捏着珠串,许久不能言语。一切似乎还在昨天,她一边浣纱,一边曼声唱着《相思令》。锦袍少年驾马而来,谈笑风生……
而现在呢?时过境迁,他和她,却是隔了这么些补不回来的年华……
江澈将珠串轻轻套在她手上,说,朕等你三年。
三年么?
她回到了段府。段天德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她说璇玑阁的老板踏月姑娘说今日会到些新胭脂,她急着用,所以便在阁中留宿了一夜。段天德信以为真。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信的。
后来,她发现她怀孕了。
段天德知道了以后欣喜若狂,疯了一样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直到她喊头晕了才依依将她放下。他吻她的额头,说筠儿,你怀了我的骨肉,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如果是男子,我就要传授他《华月集》,将来让他继承无月阁;如果是女子,我就要好好宠她、惯她,将来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她听着却是莫名的心慌。她真的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他的还是江澈的。
后来这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面容眉清目秀,骨骼清奇俊伟。段天德大喜,说此子天资独厚,长大了必定是个习武奇才。
三年过去了。她听闻江澈尽逐后宫佳丽,只剩下了怡贵妃和景昭仪两个最不爱生事的。她听了心里不是没有触动,但每当她抱起小小的段疏声,便决定了今生再也不去见江澈。她有了夫君,有了孩子,她没有当初天真娇憨的神气了,她只想好好抚养段疏声长大,然后静静的和段天德回忆这一生。
结果呢?第四年,段天德遇害,段氏满门,血流成河,白骨填沟。段天德至死将她护在身下,不肯让她受一点伤害。
前几日段天德在江湖中谴责了暗教,所有人都认为是暗教小肚鸡肠,对段盟主痛下杀手。
所有人都在唾骂那个许无瑕。她只是守着夫君的尸身,心中茫然。
段夫人饮了一口茶,她轻叹一声,对段疏声道:“一切,就是这样了。”段疏声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一向冷静沉稳的他,此时却心慌意乱:“……母亲的意思是,我有可能是圣上的儿子?”
段夫人咬了咬唇:“是。声儿,”她突然站起身来,“声儿,即使你是他的孩子,母亲也不愿让你入皇家血脉、登太子之位……母亲知道以你的手段和才智,登上帝位、继承大统并非没有可能。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你的后半生再也没有真心欢笑的时候了。你,就再也做不成你自己了。”
段疏声听完,默然告退,转身走出兰质苑。
第五十五章:段疏声番外·临江仙
月华满地。
楚扇恭立在一旁。
段疏声轻叩着桌案,一下一下,声音很轻,带着不由分说的执着。楚扇见他如此,轻声道:“阁主,夜深了,加件外衫吧。”他头也没回,只是摇一摇头。
他撤了手,立起身来,修长的身姿在月下被勾勒出好看的轮廓。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他缓缓的想着,脑内却逐渐清明——临华他睡了么?深夜,自当是睡了的。
他一晚上都没有来寻过自己。今日武林大会,为着邱毅的事,他是真恼了吧。
有什么呢?
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在考虑对付慕容严的万全之策。而邱毅,就是那个万全之策。邱毅恨慕容严,恨到要饮他的血,食他的肉。慕容严深爱邱毅,所以他会包容邱毅一切,甚至包容他取走自己的性命。
依着邱毅的性格,是定会要求手刃慕容严的。他自然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他必须让邱毅去,因为只有邱毅,才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击败慕容严,从而让他登上盟主之位。
很简单。想想看,你一直护在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刺你一刀,你会不会崩溃?
慕容严要不然是被这样的崩溃逼疯,要不然就是直接被邱毅刺死。两种结局,都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诚然,邱毅是极有可能死在比武场上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登上盟主之位、只要能满足许无瑕的心愿,他可以牺牲任何人——他负他啊!他亲手折了他的后半生!许无瑕本来是那翱翔九天的金龙啊,如若他没有杀害段氏满门,如若他……
那么无瑕呢?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无瑕就是当年的许临华,他会不会牺牲他去完成那个遗愿?
会吧。
他对许临华的爱恋和歉疚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执念成魔,此生此世是不可能忘记了。他除了尽力遵守那个誓言以外,他不知道还能怎样怀念许临华。
他有多茫然。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睿智如他,却也解不开这场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无瑕,是不是当年的临华公子、他的爱人?每当他握住无瑕的手时,每当他对无瑕说出“引喻山河,指呈日月。生则同寝,死则同穴”这句誓言时,每当他教无瑕武功时,甚至他和无瑕欢好时……他眼前都会有一瞬间的迷离,他以为,他就是当年的许临华。
可即使他一点点将回忆、一点点将武功注入那个身体,他也在内心里认为,他不是许临华。那个嗜血张扬的许临华呢?那个手刃了自己亲生父母的许临华呢?那个残暴嚣张的许临华呢?
眼前的无瑕,戏谑而善良,随和而坚毅,他有自己的坚守,有自己的梦想。
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但他再好,也不是许临华。
但他不敢承认这一点,他一直在欺瞒着自己,欺瞒着无瑕——他太害怕了,他多想能忘却这一切,好好跟无瑕一起隐居江湖啊。
越想,他就觉得越可怖。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很简单,因为自己爱上了无瑕。
他怎么可以爱上无瑕。
怎么可以爱上……除了许临华以外的人。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抱着无瑕,然后在心底怀念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许临华。
望着那一模一样的面容,他就会不由自主的迷失在其中。
他本来打算好了和无瑕一起逍遥,可当他站在朔风崖之上、望着臣服脚下的各路英雄时,还是种了那叫“权力”的毒。如果,我真的是江澈的皇子;如果,我真的登上了帝位;如果,我才是那翱翔九天的金龙……
苦苦伪装的平和淡然、谦谦君子全被打破。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浅薄、如此嗜杀的一面。
也许不能叫浅薄。站到这个位置上,这就叫人之常情。
楚扇在一旁,观察着他多变的表情,心中一种恋慕之情油然而生。他轻声开口,提醒道:“……圣上体虚,膝下只有一个不慕名利的江雁过。您已经到这个位置上了,再进一步,就一步……到时候天下都是您的。”
段疏声转眼看他,发现他俊逸的脸上写满了眷恋和沉迷。
“这样吧,您来和楚扇打个赌——您去找圣上滴血认亲,如果不是圣上所出,那么您便可和无瑕公子隐居江湖、不问政事;如果是圣上所出……”楚扇顿了顿,“没什么说的了。真龙腾天,您自当醒掌天下权!”
醒掌天下权。段疏声的眉扬了扬,心中某一个坚硬的地方似乎被唤醒了。
“我答应。”
从这日开始,那清冷孤傲、犹如临江仙的段疏声便算死了。当仙人沾染了名利、折堕了尊严,一切,将该如何收场……
第五十六章:执掌东宫
“你不去找他吗?”雁过推开门,望着坐在阴影里发呆的无瑕。无瑕见是她来了,勉强笑了笑:“……看见你父皇了?”“嗯。段盟主就在我后面等着见父皇。父皇他的身体……”雁过咬紧了唇,生怕一松开眼泪就会成串的掉下来,“恐怕真的要不行了。”
无瑕立起身来,拍了拍她的头:“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身为天子,也不例外。”雁过捉住头上的温暖,猛地一把抱住了他的颈,埋首在他的胸口:“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不知道……父皇对我那么好那么好,他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真的做起来,太难了。你不知道父皇驾崩了会怎么样——满朝文武人心惶惶,也许天下就真的会大乱,也许我这个公主会被那群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那么多人想要入宫,我却一次一次的逃出宫外。我太害怕那个地方了……”
泪水将无瑕的错金衣襟浸透,他僵硬了半晌,还是慢慢把她揽在怀中:“……圣上绝不会这样去了的,他一定会安排好,不让他的天下出事、不让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出事。你是文真公主啊,你要好好的,明白么?”
“……嗯。瑕,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对吗?”她抱紧了他。他第一次听见雁过这么叫自己,眉微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属于他的空气,心中默念了三个数字,随即退出了他的怀抱。她端正神色,回眸拂袖间,又是尊贵高华的文真公主:“本宫是文真公主,本宫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夺取父皇的江山!任何人!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段疏声和他的无月阁!”
段疏声,和他的无月阁?
无瑕瞳孔一寸寸的缩小,看着她含泪立誓的脸庞,心里的疼痛逼得他无法呼吸。
“天也晚了,你走吧,好好休息。”雁过别开眼,坐到软榻上。无瑕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望着一地清冷月光,他心神一震,丝丝缕缕的感伤从心底蔓延开来。深吸了一口气,他击掌:“赫连。”赫连闪身出现,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参见教主。”“你下去吧,我去……我去找他。”无瑕转过身去。
赫连顿了顿,道:“教主,其实您真的不必……”无瑕脚步一顿,赫连摇头苦笑,接口道,“是属下错了。段盟主在景霖阁。”说罢,他便转身消失在了这茫茫月夜里。
景霖阁。
楚扇守在阁外,见到他,冷冷道:“阁主已经歇息了。”无瑕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平心静气道:“楚扇,让我进去。”“阁主……”“楚扇!”昏暗的阁内响起一声断喝,继而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声音缓缓低了下去,“……让他进来。”
楚扇沉默的让开道路。无瑕抿着唇,一步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黑暗,倏地亮起一盏灯火,原来是段疏声燃起的。段疏声靠在檀木镂花软榻上,手指一弹,以内力催起了屋内的灯火,转瞬间,景霖阁内一片亮堂。段疏声看着他微笑:“……怎么来了?”
笑容依旧温润如玉,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无瑕不语,转眼看向双耳珐琅青花瓶中插着的一枝君子兰,枝条舒展,清傲无尘,正散发着幽幽的冷香。他看了许久,才哑声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段疏声,如今你还配用这花么?”
段疏声披上一件云纹夹衣,望着他,眸中似乎盛满了阁中烛火:“临华,你在说什么。”“临华……”无瑕冷笑,“临华?你确定你唤的是我?而不是——那个失忆前的暗教教主?”他的尾音拖得很长。
记忆在一点点的恢复,以前的桀骜冷厉之气自然也增了起来。
听见这话,段疏声指尖一颤,却还是若无其事的端起茶盏:“你,不就是他么?”“段疏声,”他站在他身前,整个人气得浑身颤抖,“段疏声,即使我就是那个暗教教主许无瑕,那我当年说想看你登上盟主之位也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光明正大的登上那个位置。你永远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看看你自己,这场武林大会,你设计的有多少?”
“邱毅之死,你敢说跟你没有关联?你激他做你的替身,你激他去和慕容严比武,那是九死一生的比武啊——你怎么忍心?珍珠夫人和邱独寒会被慕容严抓去,你也料到了!为什么不提前告诉邱毅!为什么不安排楚扇去接应!”
“因为你要彻底激发邱毅的恨意,逼他杀了慕容严——段疏声,好计谋啊!”
“曾经那个谦谦君子的段疏声在哪里?对我弯着眼睛笑的段疏声在哪里?坐在门外给我吹了一夜穿云锁月笛的段疏声在哪里?现在的你,残忍不义,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还是我当时在寻春楼识得的那个段疏声么!纵使慕容严不仁不义,至少他也展现了他残酷的一面;而你呢……慕容严说你说的倒是没错,段疏声,你就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字一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迸发出来的一样,血腥气直冲面门。说完这些,无瑕再也没了力气,身子摇了摇,险些跪在地上。
“啪”的一声,段疏声手中的茶盏被他生生捏碎。
他的脸色辨不清喜怒。
“我是伪君子?”他走到无瑕面前,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动作温柔,像是最完美的情人,“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他在无瑕的耳畔吐着气,和那幽幽的兰香混在一起,让人目眩神迷。
无瑕只觉厌恶。他拂袖,退后一步:“你直到现在还不愿承认!你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忘记许无瑕,你此生此世都不肯将我和他看成一个人……他在你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已经不是我能抚平的了……”
“那和我一起归隐江湖,再不问红尘中事,不好么?你为何不答应?”段疏声扬起下巴,冷声质问。无瑕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不答应的,是你!雁过走之后,你为何还去找圣上?不要跟我说你是去为龙体祈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