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盛扫了他们一眼:“应称陛下!”陛下?宫人们大惊失色,继而连连磕头:“是,是。公公恕罪……”
“陛下进城了——”
“陛下进城了——”
雁过寝宫,涵清宫。
那是一处极为宽阔深广的所在。白玉为阙,金泥涂墙,琉璃成瓦。微风一过,檐角上的璎珞相互碰撞,便会发出悦耳的响声。雁过视若无睹的跳下马来,冷冷将身上的披风甩给早早出来迎接的尚宫,转身对将士们下令:“派一万人围住皇城,务必将皇城围成铁桶,不许任何人出入!连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说罢,径自进了寝宫。无瑕无法,只好跟她一同进去。宫女们想拦住无瑕,雁过看也不看:“让他进!”宫人们纷纷磕头请罪,好言好语的请无瑕跟了过去。
进了奢靡繁华的内殿,无瑕知道雁过生气了,却也没有办法,只好道:“雁过。”雁过转过头去,清美的脸上带着如火的怒气:“如何?!大军当前,我们有三万人,他江无月有五千人!谁赢谁输是明摆着的,为何放下这么好的机会!”他没说话。她看他一眼,半晌,叹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可是……他是我们的仇敌啊。”
是啊。
“你以为,他还是那个谦谦君子的段疏声么?”
是啊。
无瑕闭上眼睛。
明明再也回不去了,为何还心存侥幸?
再这么下去,你会害死雁过、害死赫连,害死这些真正爱你的人的。
腰间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缠住,他睁开眼,原来是雁过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她靠在他的背上,低声道:“无瑕,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你的善良终会害了你。一开始,我出宫也是为了躲开那些王公子弟的求婚,可我万万想不到,会在寻春楼碰见那样一个你。我从寻春楼时就喜欢你了。本想远远的看你们幸福,但现在……罢了,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但我还想一试。你要记得,我在你面前,永远不会自称‘本宫’或者是‘朕’。”她走到他身前,郑重道,“我是文真公主,未来的女帝。你可愿作我夫君,和我一同完成父皇的遗愿,扫清余孽,治世平天下?”
她的眼中光华流转,像是天幕上最耀眼的星辰,是夺目的光彩。
是属于女帝的光彩,是属于大越的光彩。
无瑕眸色一沉,他必须忘了江无月,甚至忘了段疏声。他不能负她,他绝不能负她!
“臣,遵旨!”他凛然跪下,声音清润低沉,神情难以言说。他整个人犹如一尊雕像,脸上除了静穆之外,一丝表情也无。
肃穆而庄严。
帝王家的山盟海誓。
雁过将他扶起来,静静的看着他:“那么,我们就在三日后完婚吧。”她顿了顿,对殿外的宫女道,“传令下去,明日召开登基大典。传方丞相、赵将军来。”
登基大典,四个字,沉甸甸的,一点感情也没有。
宫女惶恐的去了。
她闭上双眼:“你退吧。我先沐浴一下,一会儿要见那些老臣。”纤弱的双肩上,挑着的不知是有多重要的担子。
本来女帝登基就会有人质疑。这还不算,和江无月在城门口的交锋更是让人们半信半疑。这些事情要一一处理过来……无瑕看着她,只觉心中柔软了下来:“那好,我就先去调换宫中守卫了。”那些守将已被江无月收买,断不可再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出殿外。
一切事宜,进展的有条不紊。
新旧帝王交接,从安排登基流程的大事,到先帝的怡贵妃、景昭仪和丽婉仪封号处理的小事,一样样都需要雁过亲力亲为。雁过丝毫没有怠慢,所有事宜都要细细斟酌一遍再落笔,大事小事拎得极为清楚。若是实在吃不准,就去询问方丞相。朝中惴惴不安的人心,也让她抚平了一二分。再有无瑕和赫连的帮衬,好歹也忙了过来。
头一日,登基大典。
参拜列祖列宗、祭祀天地结束后,无瑕陪她去召见外臣。文武们分列两侧,临跪拜时那句“陛下”却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好在雁过早已和文武之首——方丞相和赵将军打过招呼,二人带头呼喊“陛下”,别人只好隐藏住心中的疑虑,沉沉跪下。满眼间,都是文武们头上的乌纱汇成的黑色,像是无意间落下的墨汁,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似乎能毁掉这幅江山万年的画……
山呼万岁。
无瑕立在丹墀的一旁,以一个尴尬的身份同样接受着他们的朝拜。
雁过端然坐在九重宝华龙座上,发髻细细挽了朝凤髻,额前的碎发都被金帘梳束起,整整齐齐的压在发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帘梳之上,是九龙芙蓉织凰金冠,通身以芙蓉石、鸽血石、蓝宝石、青松石兼各色水晶、璎珞缀成,璀璨华贵。凰喙上衔着一颗夜明珠,正盈盈流转着光辉。夜明珠下还垂着长长的珠串,一颗一颗,饱满圆润,以一枚紫玉结束,那紫玉垂在她的眉间,蕴着耀目的光辉。
金冠两旁还各嵌着两朵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那样浓重的紫色,绚丽绽放在她漆黑的发上,让人醺然欲醉。牡丹之外,各插了六枚铃兰步摇、两枚鸾凤东珠钗,上面缀着的金玉一直垂到了她的双肩。牡丹之后,是一颗又一颗的浑圆珍珠,一直束到发后,以一枚九龙鎏金夹牢牢扣住。
她身着一袭正红色累珠流金云纹翟衣,流光溢彩之下,更显得神情安然,眸色深邃。
她是真正的皇家贵女,更是真正的越朝帝王。
她静静的看着群臣俯首叩拜的情景,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很清楚,这些都是表象。最可怖的,还是他们心中潜在的忧惧。这些还需她来慢慢抚慰,一点错也出不得。如果出了错……她蜷在三层弹花广袖中的手指一紧,不能出错,一点错也不能出。于是她恭敬的请他们起来,道:“诸位不必如此。雁过只是一介女流,怎好接受诸位的朝拜。”
“陛下何必自谦!先帝遗诏上写的是让您继位,您是名正言顺的天之骄子!”是急性的赵将军。然而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朝堂内,急急忙忙又怎么可能站得住脚。他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性情罢了。
他虽然卸下了一身盔甲,手腕上却绑了青铜护腕。他抱拳,如此道。
果然,一言激起千层浪。丹墀下的文武再也顾不得礼仪,纷纷私议——先帝遗诏?先帝……竟留了遗诏?
雁过抿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之所以遗诏迟迟不公开,等得就是这一时。
无需雁过多言,无瑕便将手中明黄色的绢帕交给冯盛。冯盛恭敬的双手接过,扯着嗓子宣读了一遍。他按照雁过事前吩咐的,将第二条略了过去。
毕竟刺杀段氏是私事,怎能公之于众。
“江氏有七窍玲珑之心,见经识经之才。”
“愿江氏克复北方匈奴,四海荣昌,越朝繁盛。”
“命文真公主江雁过继位。”
文武们慢慢收起惊愕,脸上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谁也没想到,一向留给人们贪玩任性的形象的雁过,还留了这么一手。既然是先帝钦定的,那就没法说什么了。方丞相捋了捋长髯,适时转过身来,对文武们道:“诸位文武也都看见了,先帝遗诏上写明了是由陛下继位。陛下秉性温厚,雍容端庄,心智聪慧,又最受先帝宠爱,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雁过笑容大方得体:“丞相过誉了。在座诸位,都是父皇生前倚仗的臂膀……”她顿了顿,“雁过不才,在此以文真公主之份,恳请诸位日后教导。”她语气十分谦恭,用词斟酌妥当。
见她如此自谦,文武们心也渐渐定了,齐齐跪下:“臣,参见陛下!”这次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呼喊。声音一浪一浪,雁过安然抬手,示意免礼。
不用再多说了。
“永和十九年,文真公主江雁过登基,改年号为永承,是为越惠帝。
次日,惠帝素服主持先帝大丧,举国同哀。另封已故赵皇后为钦仁德宁太后,怡贵妃为端怡贵太妃,封景昭仪为景庄太妃。又遍封文武,拜方明庭为丞相兼开国郡公、赵琅为骠骑大将军兼上柱国。有人问为何丽婉仪不进封,礼部答曰婉仪不得先帝之心,就此按下不提。婉仪得知后口出怨言,不久暴毙于宫中。
两日后,惠帝结姻,嫁与时任从三品云麾将军者许无瑕(一说无瑕)。二人礼成于长宣殿,婚宴朴素非常。惠帝曰先帝丧期、逆臣江无月未死、北方匈奴未克,不得铺张。群臣交口称赞。
永承二年,惠帝产下一子,是为皇长子许零。皇长子眉宇俊美,有青竹之姿。生时殿外紫云升腾,景龙殿金龙长啸。相师言曰,此子乃天之骄子,命理贵不可言。
——《越书惠帝传》”
第六十章:无瑕番外·踏雪
永承二年冬。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昨夜刚咳过血……”无瑕屏退了一旁侍立的宫女,看见雁过还没有睡觉,不由得皱眉问道。
雁过依旧提着朱笔,目光专注的盯着眼前的奏折:“……匈奴那边蠢蠢欲动,骠骑将军请战北上。”“北上?”无瑕的眉皱得更深,“叛军未定,这种时候怎么能放他北上?再说你对他十分器重,如果贸然让他出兵,势必会引得人心不安。”
“他不会考虑不到这点,他是想让我借机选出一个好的人选来替他出兵。”雁过凝神思索,水葱似的指甲无意识的在案桌上轻刮,竭力的在脑中选出一个好人选。
无瑕拍拍她的头,奈何摸到的不是光可鉴人的黑发,而是扎手的满头珠翠:“……让我去吧。云麾将军,正好够格了。”“我不想让你去。”雁过摇摇头,发簪上冰凉的金链随之晃动,轻轻巧巧,十分精致。
“怎么,不信我的能力?”他笑了笑。雁过也笑,生下零儿后,她的面容也长开了许多,那种娇艳灵动之中,属于母亲的柔美清华的风姿更显:“我自然是信的。但你在我身边,我更放心一些。这样的话,就让抚远将军去吧。”
料理完了这么一桩头疼事,无瑕好说歹说,才把雁过从龙椅上拔开,安置到锦绣荔枝贵妃软榻上。宫女们放下繁复的帐幔,点上安息香,放置上几碟蜜枣,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她卸下钗环,更了寝衣。殿内的炉火生的暖洋洋如春日一般,穿着如此单薄,也不会觉得冷。她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低声道:“瑕,叛军那边怎么样了?”
“……江无月到处收买人心,用那册封太子的旨意哄骗民众。现在,叛军的数量已经有两万多人了。”无瑕揉了揉眉心。雁过睁开眼:“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现在战事迭起,朝中切不能慌乱……罢了,改日我册封零儿为东宫太子,如何?”
无瑕点点头:“此计甚好。既然册封了零儿为太子,那么江无月的太子之说就站不住脚了。”雁过也颔首,毕竟是太累了,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无瑕却没有睡。他睁眼望着帐幔上错综复杂的如意云纹,神情淡然。经历了一年的变动,他已经对“江无月”、“段疏声”这两个名字没什么感觉了。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简单利落,就像是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他望着熟睡的雁过,无声的叹了口气。轻轻的将她放到一旁,掖好弹花织金衾被的被角,又吻了吻她光滑的前额,这才在软榻一旁坐下。
他静静凝视着她的侧脸。想是因为白日政务太忙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呼吸浅浅的,丝毫没有察觉他在看她。长长的眼睫在月华的照射下投出一片阴影,浅浅淡淡,更添清美。发丝则松松的挽了一个双环望仙髻,用点翠鸾凤钗簪住了,恬淡自然。
“将军,您醒了?要不要用膳?”冯盛听到响动,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将手中的金龙白羽大氅披在他身上。殿内太温暖了,无瑕没有让他系上大氅的绳结,就那样松松的披着,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放荡不羁、而又张扬傲然的神气。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问道:“……零儿可睡稳了?”
冯盛摇摇头:“小皇子正哭闹不休呢。”他起身走了出去:“我去看看零儿。你一人跟来就行,不用大阵仗。”雁过十分疼爱零儿,在政务繁忙之外还经常亲自照料他,为方便就将他安置在了涵清宫偏殿云起殿。
到了云起殿,零儿正在襁褓里哭闹,不肯睡觉。这可急坏了一裙照看的奶娘、宫女,正是霞裙叠错,团团乱转之时,众人看见无瑕就像看见了救星,连忙跪下行礼道:“参见将军。”所有人都沉沉跪下不动,唯独零儿还在翻来覆去的啼哭着。无瑕不由得一笑:“都起来吧。”“是。”这才纷纷提着裙裾起来,继续照料。
无瑕上前几步,从奶娘怀中接过襁褓,轻轻逗着怀中的孩子:“还哭?”他抱孩子的手势十分熟练,这么轻轻松松的抱来,又耐心逗了一会儿,零儿马上就不哭了,眼里还含着泪水,却低低唤了声“父亲”。
零儿的眼睛很漂亮。眼珠光晕流转,清澈灵动,像是汩汩的泉水一般,是见底的透亮。这样含上了泪水,更是洗过一般,异常的好看。不过雁过说这眼睛像他——说起来他倒是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眼睛。
“零儿……”无瑕被他逗得十分开心,反手去戳他的小脸蛋儿。那脸像是雪团子一般,嘟嘟的,很是可爱。雪团子……想起阿初,他又是一叹。
冯盛见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连忙对奶娘道:“将军要去歇息了。你好生照料皇子。”那奶娘唯唯诺诺的应了,无瑕将襁褓交给她,随手挽上了大氅的绳结,转身走出殿外。
走了没多久,天空就开始飘雪了。雪花细细密密的,落在白色的大氅上,不一会儿便化开了,再也寻不到痕迹。冯盛在一旁提着宫灯,轻声问道:“将军,下雪了,咱回去吧?”
“我想去清明台转转。”他看也没看身后跟着的冯盛,手也不扶汉白玉砌成的栏杆,径自走上了清明台。清明台是整座皇宫最高的地方,从上面可以饱览皇宫之景。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站在这儿眺望。下面的宫殿整齐有序,像是星罗棋盘一般。他看着这一切,眼眸深邃,看不出一丝表情。
每次一站在这上面,自己就会想起一个词——孤寂。是,孤寂。没有一个人陪伴着,没有一个人和你同行,天下之大,竟只有你一人。
其实不是这样。他的身边一直是有人的。以前是段疏声,现在是雁过。他们都和他站在一起过,共览这宫阙深幽、江山万里。
一年以来,自己也慢慢习惯了宫内的冷漠。每个人都对你笑脸相迎,然而你要明白,即使有一日江无月攻入皇城,他们照样会对他笑脸相迎。
江无月。不是段疏声。
他扬了扬眉。他以为自己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也许还有,但已经被他的理智压在了心底。比起感情这种不确定的东西来,他身上更多的是责任。是制衡文武的责任,是帮助雁过处理政事的责任,是迎击匈奴的责任,是身为父亲和夫君、关切零儿、保护雁过的责任。
真的是成长了吧。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成长为今日沉稳毅然的云麾将军。多少年前的自己,为了齐瑶的事,坐在门板后伤心成那副样子。那时的段疏声还没有变成江无月,他和自己隔着门板、背靠背的坐在一起,轻轻吹着穿云锁月笛,笑容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