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哽在了喉头。他感觉得到,左手上,什么温热的液体在流淌下来。不是眼泪。
他发现他的手指缝里,是猩红的鲜血。雁过突然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涌出鲜血。
那么红那么红,像是一个时辰前天边血红的晚霞。
江无月放下了横笛。
因为几个音节,已经够了。
无瑕只觉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逼得所有血液都朝脑中齐刷刷的涌去。他轰然跪倒在地上,紧紧的揽着雁过。雁过靠在他的臂弯里,如果忽略了她脸上的血流,是那么恬静安详的画面。
她静静的躺在他怀中,战马的嘶鸣就在耳畔。是呼韩异攻入皇城了。
她渐渐听不见了。
“瑕,你说……咳,你说方丞相,会照顾好零儿吗?“
“会的。”
“瑕,你看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我……咳咳……我没能完成父皇的遗愿,杀父之仇,我都报不了……我这个惠帝、这个文真公主,好没用……”
“不要这么说。你很好,真的。”
“瑕,我看不到了。”
无瑕的手臂一紧,温和的答道:“嗯,那是因为天黑了。”
“……咳,我听不到你说话了……我、我的喉咙像是被……血块堵住了。瑕……”
“雁过。”
“雁过。”
“你生零儿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好不好?”
“雁过。”
“雁过,该上朝了。”
“雁过,零儿哭了。”
“雁过……”
怀中温软的躯体渐渐僵硬。江无月提着滴血的长剑,冷冷的看着这一幕。
月光渐渐的走进了皇城。
一个将军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妇,轻声在她耳边呢喃。
终于,无瑕不说了。他抬起头,茫然的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好空。
“……江无月,你终于满意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几乎让人忘记了他正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
江无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感。他用长剑的剑锋挑起他的下巴:“是啊,我满意了。”
无瑕没有躲避,任由冰冷的剑锋渐渐靠近自己的咽喉。他双目平视着江无月的脸,缓缓道:“江无月,这是错的。”
“这怎么会错?你输了,这怎么会错。”
“你不明白我说的话。我说的是,你当初废去许临华的武功、洗清他的记忆,就是错的。”
许临华。好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江无月有些恍惚。
“段氏满门,是被江澈杀死的。其实你也不关心了吧,你亲手杀了和自己是血缘至亲的父亲,杀了妹妹,我还和你说什么呢。真是可笑。”
江无月怔住了。
他手中的长剑不由自主的发颤:“你在骗我。江湖中人人皆知,我父亲是被你们暗教杀死的。”
“有确切的证据吗?你当年,找到了确切的证据吗?”
“可你从来没有否认过!”
“我一直以为,如果你真的不信,那么不需要我的解释;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我解释了也没用。证据,你有没有想过,我暗教找不到证据,你无月阁也找不到证据——我们都找不到的证据,那么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发现。”
“相信吧,不要再坚守那个可笑的观点了。”
江无月眼中空荡荡的,再也不像十三年前,眼里盛满了浪尖上的星光。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原来它们的起因是一个误会。
无瑕倏地夺过他的剑。他是用手掌夺过来的,剑锋划破血肉,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他觉得自己又靠近了雁过一步。
赫连受了严重的内伤,他却拼命的想撑起身子,嘶声喊着“不要”。江无月猛地回过神来,想要夺回长剑。
无瑕笑了。
那笑容干净明澈,像是初春的第一道阳光。
那么灿烂,那么耀眼,就像……当年在青虚阁一样。
“你以为我想抢你的皇位?”
“引喻山河,指呈日月。生则同寝,死则同穴。只可惜我们生没有同寝,死,也不能同穴吧。”
“段疏声,你说当初订下这个誓言的人,是不是一个傻瓜。”
血花飞溅。
江无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托起,是一个粗重的男声:“王爷——不,是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呼韩异。
“扇,我们来救你了。扇……”是娇媚动人的女声,那么欣喜。突然,那些欣喜的呼唤变成了尖叫。
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江无月的眼神空茫,他看着眼前的无瑕,他至死,怀中还紧抱着江雁过。
他突然想起来母亲的话。
他很清楚,这一生,他不可能再有任何欢喜了。
第六十五章:尾声
龙涎香的香气很尊贵,浓重的飘散在人们周围,那样的至高无上。
年少的越灵帝许零慵懒的躺在龙座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挑衅般的问道:“子言,朕命你修的‘清帝传’,修好了么?”
下首的黑衣男子沉默。半晌,将手中的奏折交给内官。内官恭敬的转交给许零,许零漫不经心的翻着,唇边带着一丝微笑。
“上本名段疏声,后更名江无月。出身武林,名为段天德及其妻林氏所出,实为先皇下江南时随幸所得。后几经周折得以知晓真正身世。
永和十九年,肃帝驾崩,举国哀痛。肃帝无所出,是时离宫在外之文真公主江雁过掌权,是为越惠帝。惠帝无甚大才,嫁与云麾将军许无瑕(一说无瑕)之言为旨。
上闻,筹集兵马,亲为统率,是要勤王。永承十年,惠帝及将军许氏支撑后不敌。城破,上本欲扶立惠帝统治,奈何身边军师楚扇者怨恨惠帝,将惠帝刺杀。将军许氏悲恸难当,亦随之而去。许氏身边随从赫连氏不知所踪。
上大恸,伴许氏尸身三日,水米不进。三日后太子许零秘密入宫,为上进言,上方用膳。
上仁厚,葬惠帝于晋陵,谥号‘明婉’。另念许氏待惠帝一片真心,破格追封许氏为摄政王,葬于景陵。
上登基,改年号为永华,废旧律,颁新法,降赋税,奖赏分明。永华元年,匈奴单于呼韩异爱女呼韩玉珉产下一子,为楚扇遗孤。上接来抚养,取名为楚天留。又撕毁与匈奴签订之文书,亲率大军征战匈奴,大胜而归,至此匈奴不敢犯。一时间百姓安居乐业,国库丰厚。
奈何天不假年,英雄扼腕。永华三年,上于临华殿病逝,年仅三十二岁,是为越清帝。
清帝临驾崩,口中念‘临华无月,无月临华’之语,又言身后葬于景陵。众人皆不能解,只将清帝葬于景陵,与摄政王相伴。”
——《越书清帝传》
江零的眸子闪烁了一下,视线从奏折上移到立在下首的男子身上,:“子言,最后一句有失体统。”下首的男子扬脸,神情倨傲。他拂袖,眼帘微垂:“臣遵旨。”
少年的帝王沉吟片刻,忽然一笑:“子言,上来。”男子身形不动。江零无奈,走下丹墀:“我真是将你宠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顺手便将那身姿修长的人儿揽在怀里。男子冷哼:“臣又不是陛下的后宫佳丽,哪有宠爱不宠爱之说。”听得这句话,江零也不恼,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怀中那人。
人生如梦,白云苍狗。
他一边梳理着怀中人的长发,一边想。
清帝执意要葬于景陵,定要完成“死则同穴”的誓言。只是不知晓,长眠于地下的父亲会不会原谅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
盛世太平,江山万年。
生前如何风流才俊,死后终不过一捧黄土。
那些传说,几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又有谁会感兴趣。
他吻了吻怀中人的侧脸。
——正文完——
总番外:奈何天
江零动了动臂弯,不期然看到怀中的人儿皱紧了眉。他失笑,心想子言啊子言,你睡着的时候还是如此任性。
手指顺着邱独寒的轮廓滑下来,他宽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唇……在唇上停下,爱怜的按了按,这才放下手来。
江零没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对。他和邱独寒初见时,他八岁,邱独寒十八岁。
十年。十年成谶。
当时的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东宫太子。一日上完早课,他携起邱独寒的手:“子言,陪我去兵器库那儿看看?听说西域进贡了一把弯月刀,刀锋之锐利,举世无双……”他一边滔滔不绝的说着,一边悄悄去看邱独寒。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他只想让他多看看自己罢了。
邱独寒不语。既没有抽开手,也没有斥责他要自称“本宫”。
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沐浴在晨曦下,如梦似幻,至柔至美。
“子言?”江零眨眨眼,又唤了一遍。
“殿下?”一个晃神,邱独寒这才反应过来,板起脸道,“殿下,大越危难之时,怎可只想玩乐。”
江零摇了摇他的手,弯起眼睛笑:“子言不要担心。很多事是天命注定,谁都无法更改的。与其为那些事烦心,还不如先享受一下。”邱独寒火气升上来,刚要训他,自己的唇上突然被什么东西贴上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又离开了自己的唇。
只是轻啄。
便已经引得二人双唇发烫。
邱独寒怔忪的看着他,涌到口中的斥责又被堵了回去。
后来,江零和邱独寒被方丞相送走,半日之后,便传来叛军破城的消息。
三日之后,江无月登基。
邱独寒肃然的看着他:“殿下,你待如何?”他们好不容易逃开了都城的封锁,躲到了乡间。江零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刀:“我进宫,去找江无月。”
“不可!”邱独寒倏地站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连忙解释道:“殿下万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江零笑一笑,趴在他肩头,咬着耳朵问:“子言在担心?”
明明只是一个孩童。
为何……
邱独寒只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耳畔的热度。
声音的挑动。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邱独寒和方丞相在宫外接应,江零孤身一人,找江无月和谈。
宫中的侍卫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位落难太子要来,都很爽快的让开了道。一个锦绣衣衫的宫女看到他,微微一福,口中说道:“请公子随奴婢来,陛下正在长宣殿为先帝守灵。”
江零早就知道了母皇和父亲的结局。他的眼中一丝波澜也无,只是抬步跟上那宫女。
长宣殿。自己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了,每一个布局,每一处设置,他都清楚之极。只是江山易主,昔日的东宫太子,今日沦落到“公子”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
说他不怨不恨,是不可能的。
让他惊讶的是,长宣殿中央的确摆着灵柩,只不过那灵柩不是母皇,而是父亲。
一个身着流金白衣的人正跪坐在灵柩前,沉默不语。江零心知那是江无月,微微一嗤,抬头去看长宣殿的摆设。整个殿堂都被设置成白色,宽广的白绫长长垂下,呜咽着,似乎带了怨灵们的悲泣。
“是谁?朕说过,没有朕的御旨,所有人不得进来。”声音嘶哑,像是很多天没有喝过水的样子。江零微笑,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是我。”
是我。
江无月回过头来,瞳孔忽然放得极大。
是我。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面容。只不过,年纪小了些。
恍惚间,似乎是无瑕缓步而来。
江无月倏地站起来,步履蹒跚的走过去,一把将江零抱住:“无瑕……无瑕……”江零心下好笑,他冷冷的注视着这个篡权夺位的人,任由他抱着自己。
都说白衣王爷面容清隽,不是常人可以比拟,果然如此。即使是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形销骨立,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逸却丝毫没有改变。
江零猛然推开他,将江无月推的后退一步,打了个趔趄。
江无月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低语道:“你还是不愿回来。无瑕,你竟怨我至此么?”他再扬起脸,已经恢复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模样,“你是无瑕的儿子许零?”
江零挑眉,不置可否。
江无月又是片刻的失神。
“你不问我来干什么?”江零微微一笑。江无月方才回过神,甩袖背过身去:“需要问么?你来无非是想让朕厚葬你的母皇和父亲,然后将你确定为下一任的太子。”
江零看到他瘦削的背影,心中忽然刺痛。像是被牵扯到了疼痛的神经,酥酥麻麻,却是绵延不绝。
也许在这些事情上,父子都是相通的吧。
不知以前的江无月是何等丰神俊朗。现下不思饮食,流金白衣宽大的披在他身上,更显得单薄不堪。
“你放心,厚葬朕定会厚葬,怎么说惠帝也是朕的妹妹。谥号‘明婉’如何?明慧,婉丽,这个形容你母皇很贴切。至于你父亲……”他的心脏微微一颤,“便破格追封为摄政王吧。”
江零看着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陛下,请用膳。”内官总管悄悄走过来,手上捧着精致的膳食。江无月厌恶的皱眉:“滚!朕要为先帝守灵!”他头也没回。总管看见那背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陛下,陛下,您都三日没有吃东西了,还请您保重龙体——”
“你滚。”江零居高临下的看那人一眼,将他手上捧着的膳食端走。那人敢怒不敢言,只好甩甩拂尘,小跑着退了下去。江零见他走了,将东西摆到江无月面前,低声说:“你还是吃了吧。父亲……父亲在天上,也不希望你弄成这副落魄的样子。”
“……无瑕真的这样想?”江无月抬起眼,希冀的看着他。江零别过头去:“不能爱和不爱是有区别的。我一直知道,父亲除了我和母皇之外,心中肯定还有一个人——你知道吗,他每夜都要去涵清宫上方的清明台夜观星象,连赫连都不能近身……”
“他的眼睛里是满溢的哀伤。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他必须要背负起一个云麾将军的担当。”
“所以……我作为他的儿子,还是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江无月失魂落魄的跪坐下来。
无月临华,临华无月。二人纠葛了半辈子,从最开始的许临华和段疏声,到中间的无瑕和段疏声,到之前的无瑕和江无月,到现在的摄政王和越清帝。
是啊,他恨错了人。明明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的遗憾……
他每日每夜都在煎熬。为什么自己当初不肯相信许临华的清白,为什么自己总以为是暗教杀的段氏满门,为什么自己杀了江雁过,为什么自己要将无瑕逼到那个地步,为什么自己硬要成为帝王……或许走对一步,他和他,就不会到现在生死相隔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