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他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扬州和并州的水灾控制住了,坏消息是控制住局势的人是江无月。他将幽州、崇州二地的粮仓开放,开仓济粮,救济难民。
扬州和并州的人们欢呼雀跃,急忙涌到了幽州和崇州居住。江无月在越朝的威信,达到了一个顶峰。
白军到,白衣来。王爷翩翩骑白马,战得匈奴勤王还。
扬州和并州的繁华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有水灾之后的废墟,几乎成了废城。
无瑕接到战报,脸色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他噌的站起身来,径自踢翻了面前的桌案:“明明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什么救济难民——如果不是他率军翻挖水渠,扬州和并州怎么可能发洪水?!”
赫连跪在地上,沉声道:“将军息怒。”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楚扇和匈奴,和了。”
“和了?”他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可能!正帝肃帝两任明君都没能和匈奴握手言和,不用江无月,仅仅用一个楚扇就做到了?”赫连面无表情:“是。密探说,楚扇假装被匈奴抓住,借机让呼韩单于最疼爱的小女儿、东帐阏氏所出的玉珉居次爱上了他,并且死心塌地的只嫁他一个。”
“就这样?就这样……就和了?”无瑕难以置信。赫连动了动唇,半晌道:“楚扇让玉珉居次……坏了他的孩子。呼韩单于无法,只好将玉珉居次嫁给了他。”
不择手段。
恬不知耻。
无瑕只觉全身发冷。
江无月。江无月。
你率领的军队被人们称为“白军”,你自己被称为“白衣王爷”。你得到了越朝的民心,天下一共只有九州,你得到了五州。你被那么多人敬仰,被那么多人倾慕。就连你的军师,都娶了匈奴单于的掌上明珠。
你是不是以为,天下尽在你手了?
不可能。
令狐远镇守在岳城,呼韩异对你并不完全信任。我和雁过,还有机会。
他冷静的披上外衣:“赫连,随我去见陛下。”赫连深深的看了看他,沉稳道:“属下听令。”二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屋内。
谁都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现在,只能等了。
雁过已经提前和令狐远说好了。她将秘密文书交到暗卫手中后,便整理好华服,道:“请方丞相来。”方明廷匆匆的过来,磕了一个响头:“敢问陛下……我们有何对策?”
“丞相大人无需费心。现下,朕只想托付给你一件事。”雁过从丹墀上缓步走下来,无瑕沉默的注视着她的风仪,只觉她的身形如同华美的凤凰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朕虽有良策,却并不确定百分百的胜利。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对朕、对大越的赤胆丹心可昭日月。现下,朕想将太子托付给大人,你们迅速出宫。如果朕胜了,就将他送回来。如果朕不胜……”她平静的说着,说到这里,眼睛却忽然一暗。
方明廷不等她说完便又磕了个头,再抬起脸,苍老的脸上淌满了热泪:“臣,遵旨!”无瑕不忍,道:“丞相大人,去吧。将太子伴读也接出去。”他和雁过,就不必再和许零道别了。
没有这个时间了。
送走方明廷,雁过和无瑕沉默的在长宣殿对弈,都在等待着最新的战报。雁过纤美的手指夹着一枚白棋,沉吟着,不知该下到哪里。那枚白棋漾着微光,圆润可爱。
“报——”一个兵士慌张的跑过来,赫连皱眉,低声斥道:“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圣上面前大呼小叫。”那兵士连忙磕了个头:“属下知罪。禀圣上,叛军离皇城只有十里了……”
雁过抿唇,手中的白棋啪的一声掉在棋盘上:“骠骑将军带所有兵士到城楼上了么?”“赵将军已经带十万人马上去了,派三千人虚守住城池。弓箭、火药、投石机都备齐了。城中的百姓也安全转移了。”兵士低头道。
“很好。联系上抚远将军了么?”雁过问道。赫连双手抱拳:“一个时辰前刚刚联系好,抚远将军说他定会竭尽全力,一举诛杀叛军。”雁过起身,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了,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金色嵌珠龙座,沉稳道:“你回去。无瑕、赫连,随朕一同登上城楼。”“是。”
第六十四章:破城
城楼。
赵琅看到他们,凛然行礼:“参见圣上。”雁过示意免礼。她缓步走到城楼最前方,身后的所有将士都分成两列,一列向城外看去,一列盯着空荡荡的城里。城墙上架满了投石机和火药,最外围的兵士都手持弓箭,神色坚毅。
战机,一触即发。
雁过笼起宽大的广袖,微眯着眼看向天边的尘雾。那尘雾渐渐大了,还听得见马蹄踢踏的响声。无瑕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雁过,他来了。”
他来了。
无瑕的话语一点感情也无。
“我答应过你。今日,我绝不姑息。”无瑕听见自己如是说。此时的他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竟有一丝恍惚。
来了。
白色的身影朝他们身处的方向涌来,从上空看,似乎是一只巨大的白鹤在城中悄然移动。离城楼一米远时,最前方的白衣银甲之人停下了,他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人纷纷停下。
白军停止了前进。
那是江无月。八年时间,无瑕都没有和他正面相遇过。今朝相见,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清锐,神情更加坚毅深沉,面容还是一样的隽秀。他身姿清阔,马鞍上插着雕花箭筒,腰间别着描银剑鞘。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是傲然于世的王者,沉寂如深潭。
他开口,声音清冽:“……参见圣上。本王率领白军前来勤王,请圣上速速打开城门。”
似曾相识的话语。
雁过在一旁,水葱似的指甲被她用力掐断,她苍白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绯红:“何人命皇兄前来勤王?”“勤王,顾名思义,是臣子前来解救皇上,自然是王爷自动自发,一片忠心,光耀千古。”一个清逸的声音。无瑕定睛一看,是楚扇。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在匈奴?
“请圣上速开城门——请圣上速开城门——”他们身后的白军呼喊着、叫嚣着,铺天盖地,振的耳膜微微发疼。雁过微微一笑:“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她转眼对赵琅使了个眼色,赵琅会意,大声道:“开城门,迎王爷进城。”“王爷”二字,他咬的很重。
城门轰然打开。
江无月微微一怔,似乎是不能确信他们这么容易就打开了城门。然而身后的白军都欢呼雀跃,一股子的往皇城中涌去,他无法,只好策马跟上。
无瑕冷眼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的进入城中,沉声下令:“给我封死城门。”赵琅抱拳,命众人守住城门。无瑕低声问道:“赫连,江无月真的将军队都带来了?”
“他还将五千人留守在荆州。其余的十万兵马,全部在此。”“好!”无瑕猛地一拍,手掌击到坚硬的城墙,因为用力过猛反而没什么痛感。他的血管突突跳动着,不由自主的喝道:“准备——”
所有将士齐刷刷的拉开长弓。
气氛像是凝结了一般。
千钧一发。
“放箭——!”是雁过。
一瞬间耳畔只有箭矢飞跃的声音,噌噌的,似是要划破空气一般。漫天匝地的箭矢直直往城中飞去,无瑕和雁过冷漠的看着城中的白衣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击到,摔下马来。
江无月万万想不到这一步,一支箭矢从他侧脸划过,蹭出一道血痕。楚扇慌忙驾马过来,有一支箭射到了他的马背上,他当即跳开,跃到了另一批马上奔了过来:“王爷!”
江无月含着嘲弄的笑意,那道鲜艳的血痕在他脸上更显凌厉:“……果然有伏兵。还好,这场游戏不算太无聊。呼韩异那边,联系的怎么样了?”
话还未落地,一阵密密麻麻的箭矢又呼啸着飞来。他仓皇的躲在一片砖瓦下才逃过了一劫。楚扇踉跄着答道:“……单于已经、已经将令狐远解决的差不多了。属下在那儿,还留了一万人的兵力。”
“很好。”江无月的身形极为狼狈,残破的披风挂在身后,像是破败了的战旗,“请君入瓮,我倒要看看,是谁请谁入瓮!随我发出信号!”
无瑕高高立在城楼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雁过,我们赢了!”雁过的眉也舒展开来,脸上似乎涌上了健康的颜色。她刚要开口,倏地,神色猛然一变:“等等!”
“怎么了?”无瑕疑惑的问道。她抬起手来:“那、那枚烟花……”正说着,嘭的一声,一枚绚烂之极的烟花从民房中窜了出来,五颜六色,像是一道绚丽的花,绽放在黄昏的天空上。
流光溢彩。
无瑕也凝重起来,急急牵上马,一甩披风:“我领军下去!”雁过也急忙道:“我随你一起去。”“很危险!下面全是白军,我根本没法保护你!”他头也不回的喝道,“雁过,回去!”
“我不!”雁过上前几步挡在他身前,“我不回!大越的帝王,没有一个人是只知趋利避害之辈!”
赵琅也连忙上前:“圣上,这件事……”“赵琅!”她冷声呵斥,“朕已打定主意,谁也不许再劝!不然,斩首示众!”她匆匆跃上马背,打马而出。
无瑕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渐渐涌起血红:“你……”半晌,他转头对赵琅道,“将军,请你留守城楼之上。”
赵琅抱拳领命。赫连微微皱眉,也立刻跟上。
无瑕和雁过下去之后,就直奔那烟花燃起的地方赶去。一路上到处都是白军的尸体,也有几个存活下来的,红着眼睛向他们砍来。无瑕冷哼一声,手上一用力,运起心诀,将他们的长剑齐齐挑开。随即单手撑住马鞍,一轮飞旋踢,斩龙刀刀光流转,直直取了他们的性命。
他用流云剑用了一年,用斩龙刀,加上失忆前,却用了二十年。
鲜血飞溅。
雁过也不甘落后,她周围围了一圈保护她的士兵,合力往前冲杀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昔日繁华昌盛的皇城,现在变成了尸体的乱葬岗。
天边流丽的晚霞正在渐渐消退,月亮悄然探出头来。
终于找到了江无月和楚扇。
江无月正侧身躲避在两堵墙之间,观察着战场上的动静。看到他们二人,微微一笑,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你们若是老老实实呆在墙头上,说不定还可以晚死一段时间。”
雁过刚要开口,无瑕就看了赫连一样,让他保护好她,自己上前一步:“江无月,现在看来,要死的是你。”
二人沉默的对视。三分恨意三分锐利三分冰冷还有一份若有若无的缠绵刻骨,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眼中波涛翻卷。
江无月率先笑开:“八年,离我前一次见你,过了八年。”无瑕冷冷将斩龙刀上面的鲜血甩干净:“是啊,我很想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没想到你越来越让我失望。”
“我为何要让你有希望?”江无月的侧脸不复往年的温润,愈发显得锐利。他扬起手中的长剑:“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已经,输定了。”赫连和楚扇沉默的交起手来,雁过一边用《芙蓉心经》勉力护住自己,一边和楚扇缠斗。
她的唇瓣在微微发抖。
无瑕失声惊叫:“雁过,别用!”雁过刚要发问,江无月便轻笑出声,一跃而上,银剑直扑面门:“原来你知道?”无瑕连忙翻身去挡,手指一推,手中斩龙刀发出一阵长吟:“……怎么,你自己做了,还不敢承认么?”
江无月避开闪烁的刀锋,折腰一跃,翻身立在了房檐上。银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展开,飘逸如仙:“我不是没有带穿云锁月笛。”他的剑挥出星芒点点,转眼看向一旁和楚扇战斗的雁过。
那星芒封死了无瑕的命门,无瑕咬牙,低声念出《吹风诀》。一道白光闪过,卷走了所有的星芒,他顺势转身一刺,被江无月避开,却勾到了江无月的肩:“你就不后悔吗?你对扬州并州的百姓做出了那样的事,你江无月的心当真是一块石头?!”
江无月捂住右肩,手指缝里涌出鲜血:“那又如何?”他眉眼癫狂,“那又如何?我是让将士们挖了水渠,我是让二州发了洪水,那又如何?他们只会感恩戴德,以为洪水只是天灾,而我才是那个救世的王者!”
“我明明是江澈的血脉,我明明是太子殿下,我明明是继承大统的人!那枚玉玺……”他的脸渐渐扭曲,剑势愈发凶猛。无瑕慌忙躲开,却正好被刺中了小腹。
对方的身体是那样熟悉。是自己抚摸过,轻吻过,抵死缠绵过的。
事到如今,却恨不得让对方痛苦,让对方疯狂,让对方死。
倏地,烟花照亮了夜空。
比上一枚更加灿烂的烟花。
皇城外,响起排山倒海的吼声。江无月反手一抖,长剑抵开了他的刀光:“我赢了。”“城外,是谁——?”无瑕红了眼,死命的追上,邱毅的债,扬州并州的债,雁过的债全在你身上,我怎么能让你活着出去!
雁过体力渐渐不支,楚扇反手将赫连的大刀挡开,一记手刀劈来,赫连来不及闪躲,咳了一口血,半跪在地上。楚扇微笑,对无瑕道:“你还不知是谁么?那是我的岳父啊。至于令狐远……你难道不知道么?令狐远的母亲是酒铺里的胡姬。他有一半的匈奴血统。”
呼韩异。令狐远。
雁过的瞳孔一瞬间缩得极小:“不可能!”她的声音是那样尖锐,“不可能,不可能!他凭什么帮你!仅仅凭一个呼韩玉珉,他凭什么帮你!”楚扇的笑容渐渐扩大,他几步上前,手中的长剑犹如银蛇,直直刺向雁过咽喉——
叮。
赫连半跪在地上勉力挥袖,袖中的匕首抖出来,亮闪闪的刀影一闪,众人只听一声闷哼。
楚扇在雁过颈上划破了一道长口子。
他的背后,精准无比的插着一把匕首。他渐渐支撑不住,眼神迷蒙开来。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头转成一个扭曲的弧度,永远的闭上了眼。
他眼睛的方向,是江无月。
江无月皱了皱眉,仿佛眼前死的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低斥道:“没用。”手势之快如同闪电,他倏地从衣襟中取出一枚长笛,放在唇上吹了几个音节。
无瑕刚用衣料捂住雁过颈上的伤口,转眼看到了这个,捂着伤口的手突然慌乱无比的去捂雁过的眼睛。
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穿云锁月笛。
一只吸取人精魄的魔笛。
他用左手死死捂住雁过的眼,那纤长的睫毛蹭着他的掌心,痒痒的,就像他们无数次在涵清宫内玩的那样。他的右手将斩龙刀直指段疏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凄厉:“江无月,你要是敢用穿云锁月笛,你信不信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