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低头,用牙齿撕开自己的衬衫袖子,仔细把安扬受伤的手臂包扎起来。
安洛并没有注意到,坐在前排的安泽,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的安洛低头给安扬包扎的画面,心中渐渐升起一股疑惑,还有种奇怪的不适感。
——哥哥和安扬,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他为何会如此紧张一个陌生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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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按照安扬的指示,开到了城中心的一个住宅小区里。
安洛莫名觉得窗外的环境有些眼熟,尤其是刚才路过的广场,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此时正是深夜,外面的景色看不太清楚,安洛也无心多想,等安泽停好车后,就跟安扬一起下车,一起朝着电梯走去。
电梯停在了40楼的最高层,安扬走到12号房间,拿出门卡一刷,再输入密码打开了双重防盗门,这才请两人进屋,顺手开了客厅的大灯。
这是一间一百二十平米左右的居室,三室二厅,布局合理,看上去非常宽敞。
屋内的家具和装修都是走欧式风格,客厅顶上安装了双层的水晶吊灯,打开开关时,亮起的灯外观如同点燃的蜡烛,非常漂亮。此外,沙发、酒柜和桌子都是统一的象牙色,桌角还刻着精致的雕花,地上也铺了柔软的白色地毯。
这个家的主人显然很会享受生活,整个居室布置得极为舒适。
安泽一进门就冷冷地说:“你们聊,我去一趟洗手间。”
看他的背影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安洛心想他大概是水喝多了,在车上憋了这么久憋到内急,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也没在意,安洛回过头冲安扬道:“这里是你的秘密据点?”
安扬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家。”
安洛有些惊讶,“那西郊的房子是……”
安扬说:“那只是父母留下的,偶尔去住。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平时下班都会回到这儿,同事,朋友,很多人知道我这个地方。这里背对着西林市警局,对面就是你之前住过的市中心人民医院。”
怪不得刚才车子开进来时觉得周围的环境有些眼熟,原来此地正是市中心的位置。
安扬看了眼窗外,说:“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我会直接把你带到这个最危险的地方。”
安洛点点头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大胆。或许,他们还在继续搜查你那些不为人知藏身之处,没想到,你会直接带我回到市中心。”
安扬说:“我在海边的度假村也有一套房子,我想,他们此刻大概正往那边追赶。”
安洛沉默片刻,忍不住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房子?”
安扬语气平淡地说:“我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们很有钱,那两套房子都是他们出国的时候留下的。”
安洛又疑惑道:“你父母是商人,你为什么去当警察?”
安扬似乎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说是梦想,肯定会被人笑话……不过,很奇怪的是,我从小就对警察这个行业非常有好感,看见穿警服的人也觉得很亲切,后来鬼使神差当了警察,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微微一顿,“当然,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安洛沉默下来。
其实他当了警察,或许并不是偶然。
刚才在进入这屋子的一瞬间,安洛恍惚中,居然有种……来到了哥哥住处的错觉。
北欧风格的家具,客厅的吊灯,墙上的壁画,柔软的地毯,白色的沙发……屋子的布置和喜好都跟安扬那么的相似,甚至连窗帘的颜色和阳台上的躺椅都如出一辙。
安洛还记得,哥哥以前特别喜欢躺在阳台上晒太阳,苏子航就坐在他的旁边一边吃苹果一边安静地看书,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苏子航就会靠在他的身上轻轻打呼噜,没吃完的水果偶尔滚到他的手边,他也不介意,拿起来继续吃掉另一半。
很多个下午,安洛带着一堆资料去找哥哥咨询意见的时候,总会看见这样一幅温暖而恬静的画面。
而每一次,安扬都会把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个噤声的动作。
他怕安洛的脚步声会吵醒熟睡中的苏子航,他总是细心地俯身把苏子航抱到隔壁的卧室里盖好被子,然后才转身回来,冷静、甚至冷酷地跟安洛分析安家的问题,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眼中呈现过的温柔,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前世的他,可以是黑道世家冷酷无情的太子,今生的他,也可以是一名正义的警察。安扬从是个很复杂的人,黑与白两种颜色在他的身上混杂在一起,矛盾却又契合。
看着眼前熟悉的装修风格,安洛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阵针刺一样的痛楚。
他是安扬……
面前的年轻警官,他真的是安扬……
安洛突然觉得很讽刺。
死过一次的人,原以为可以彻底从前世那种绝望纠结的感情中解脱,却没想到,重生之后会再次遇到安扬。更可悲的是,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甚至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到了此刻才知道,不管安扬是生是死,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心里的那个唯一,永远都不会是安洛。他会因为苏子航而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却将安洛这个名字彻底遗忘。
安洛只是弟弟。
可以遗忘的弟弟而已。
“怎么了?”看着安洛脸色苍白的模样,安扬忍不住担心地问道,“安洛?”
安洛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面前的年轻男子,穿着跟记忆里一样的白色衬衣,熟悉的一双眼中满是关切……可此刻,安洛却觉得无比陌生。
“没事,我有些头痛……”安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冷冷地说,“我想先休息。”
安扬点了点头,“好,我扶你去卧室。”
******
安洛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
如果不是安扬的出现,安洛或许会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可是如今,安扬时时刻刻都在眼前,一看到他,安洛就会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那些记忆依然鲜活如初,根本就不可能抹去。
或许自己该尽快离开这里,即使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也好过天天看着跟安扬一模一样的这张脸饱受煎熬。
只是这个案子目前还没有线索……
对了,安洛坐起身来,脑海里突然有个画面一晃而过。
他从床边拿出手机,手指模仿梦境中的动作在手机键盘上滑动。
梦境之中,他打开手机的时候,密码连起来看,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图形……
是三角形……还是……
昨晚的梦境在关键时刻变得模糊不清,他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图形,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安洛用双手紧紧抓住似乎要爆裂一样疼痛的脑袋,手指深深地插入发间。
就在这时,卧室的灯突然开了,安泽走了进来。
看见安洛坐在床上用力抱住头的样子,安泽赶忙走到他床边坐下,轻轻把他拥进怀里,“哥哥,别强迫自己去想不记得的事,你的精神会崩溃的。”
安洛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推开他说:“没关系,我撑得住。”
安泽看着他沉默下来。
安洛抬头对上安泽的眼睛,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刚才一路上一直都没有说话,似乎有什么心事。安洛看着他说:“怎么了?”
安泽没有回答。
安洛皱眉道:“有话直说吧。”
安泽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哥哥,我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枪的?”
安洛的后背突然一僵。
直到此刻,他才记起,刚才在逃亡途中,自己准确地开枪射穿了防弹玻璃,并且在车速那么高的情况下连续两枪先后射中两只轮胎,如果不是经过专业的训练,这样精准的枪法,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安洛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安泽的目光也微微冷了下来,“我记得,从小到大,你的身边一直有保镖保护,父亲从来都没让你碰过枪。”
“……”
“为什么你的枪法会那么准?甚至在遇到追踪的时候那么冷静地开枪,连续射中了车子的两个轮胎?”微微一顿,安泽的语气也变得毫无温度,“我在部队接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可在刚才的那种情况下我都做不到你那么准确,从来没拿过枪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
“很难回答吗?”安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洛。
这样冰冷而锐利的目光,让安洛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自他重生以来,安泽的目光大部分都是温暖的,偶尔还会有些温柔,带着对他哥哥的关心和心疼。可是此刻,这样锐利的目光……或许才是安泽少校的本色。
其实那一切温柔都是假象,本就不该属于自己。
安洛忽略了心底的波动,对上他的眼睛,冷静地说:“这不难回答,只是,我的答案,你会很难接受。”
“告诉我真相。”安泽的神情很固执。
“好,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的。”安洛微微一顿,语气平静地说,“我的枪法之所以那么准,是因为,我曾有过十多年用枪的经验,像今天这种逃亡的场面,我至少遇到过六次,其中一次,我的腿还被对方的子弹击中,血流不止,今天如果不是我的腿行动不便被你们扶到车上,那几个杀手,或许早就死在了我的枪下。”
安泽没有说话,屋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安洛抬头看着安泽,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他缓缓地开口说:“安泽,我并不是你的哥哥。”
Chapter40
见安泽没有回应,安洛继续低声说道:“或许这件事很难让你相信,可真相就是如此,我不是你的哥哥,而是另一个安洛,来自27年前发生的一起空难。”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还以为遇到空难并没有死,后来才知道,这里已经不是我所在的那个时空。这件事太过离奇,所以我只好假装失忆,暂时以你哥哥的身份留在安家。”
安洛顿了顿,平静地说:“我并不是你哥哥本人,你明白吗?”
“……”安泽似乎完全僵在那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沉默持续了良久,安泽的双眼才找回焦距,他轻轻把手放在安洛的肩上,认真地看着安洛的眼睛,低声说:“哥哥,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怎么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
安泽显然还处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无视了安洛的解释。
“你是我哥哥,你只是失忆了,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看着面前失去冷静、神色间甚至有些慌乱的安泽,安洛的心里也是一阵难受。他知道这件事对安泽的打击很大,可是,这个真相毕竟不能永远瞒下去,总有一天要说出口的。
安洛轻轻挡开安泽的手,让安泽的眼睛跟自己直直对视,一字一句,冷静而清晰地说:“安泽,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你哥哥。”
“……”
“安扬可以为我作证,他没有理由对你说谎。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可以去查一查27年前温哥华飞机失事的遇难者名单,里面就有安洛的名字。我并不是失忆了不记得你,而是……”
“够了。”安泽终于恢复了冷静,混乱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那双眼睛漆黑而深邃,如同看不见底的无尽深渊,他就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洛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低声说道:“如果,你不是我哥哥,那么……他呢?”
安洛被这样沉重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
“他在哪?”安泽固执地问。
安洛沉默片刻,才低声说:“你哥哥他……或许已经去世了。”
“或许?”安泽的唇角突然扬起个冷笑的弧度,“你用他的眼睛看着我,用他的嘴唇告诉我,他或许,已经去世了?”
“……”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另一个人的灵魂,却借用他的身体活着?”
安洛在他冷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经过他同意了吗?”安泽突然冷笑起来,“既然你说他已经死了,那么,他的身体就应该跟他一起死去,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糟蹋他!”
安洛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安泽的手突然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呃……”
安洛惊讶地睁大眼睛,呼吸的来源被完全切断,胸口渐渐升起一股沉闷的窒息感,出于本能,安洛用力抓住他的手开始拼命挣扎。
“安……安泽……”脖子被一股大力紧紧掐住,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哀鸣的野兽,安洛的眼眶因为窒息而渐渐泛红,双眼中甚至升起了一层水汽,“放……放手……安泽……”
安泽怔怔地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
这双乌黑的眼睛,总是冷冷淡淡目空一切,可偶尔也会露出让人心动的温柔。
安泽还记得小时候生病的那一次,哥哥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给他倒水,喂他吃饭,在他笨手笨脚把米饭吃了满脸的时候,温柔地伸出手替他擦去唇边的饭粒。
他手把手教他握筷子,他带着他逛遍整个城市教他认路,他教他说中文,教他每一个汉字的写法,每当安泽写出正确的字时,他的眼中总会露出赞赏,偶尔还会微笑着说,安泽,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从来没有一种夸奖能够让小小的安泽如此欢喜。在哥哥说“你很聪明”的时候,那种喜悦到极致的心情,直到如今都难以忘记。
“哥哥……”安泽看着这双眼睛,哽咽着叫道,“哥哥……”
这双熟悉的眼睛,十多年来令安泽魂牵梦绕,多少次在梦里看见他微笑着注视自己,多少次梦醒时因为他的冷漠而黯然伤神。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世上最残忍的人,他曾经给了安泽最大的温暖和希望,却在安泽沉溺其中的时候残忍地把一切收回。
可即便如此,每次安泽对上他的目光时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他,想要跟他说说话,想要叫他一声哥哥,想问他最近好不好……
可是此时,这双熟悉的眼睛却在渐渐流失生命的活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的羽翼,泛红的眼中甚至流出了一滴眼泪,透明的液体落在安泽的手背上,温度冰凉。
“放……开……我……”
嘶哑的声音带着哀求,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求救。
安泽的手指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的皮肤,他的眼睛,他的声音甚至他的呼吸,明明是同样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可是此刻,面前的安洛,居然不再是他所深爱的哥哥。
他的哥哥在不久之前就去世了,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甚至,没有办法给他办一场葬礼……
即使此刻知道了真相,知道哥哥的身体被别人所占据,他也狠不下心去毁掉面前的人,因为他根本舍不得伤害这个身体一分一毫。尤其是看见那双熟悉的眼中流出泪水的刹那,安泽的心里居然比自己被人掐住喉咙还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