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洛平,拜见高祖皇帝。”
——
难怪他与那人这般相像,周家的骨血,都有着那样咄咄逼人的眉眼。
“起来吧,你我本就不是君臣,这些凡尘的礼节,都免了吧。”
洛平站起来整了整衣衫,以掩饰心中忐忑。
“知道我那两个皇子皇孙说了你什么吗?”
“洛平不知。”
“他们说,你这个人文采斐然智计无双,只是太过追名逐利,对权之一字最是放不下。”
洛平赧然:“仕途是我一家数代的念想,家父给我取字‘慕权’,正是一句批命。”
“哼,慕权……你是要得到多大的权利才满意?我周家的皇权你也敢要么?”
“洛平不敢!”
“你不敢,你若不敢,又是怎样被打入无赦牢,落得个惨死雪中的下场!”
洛平僵了一下,抬头深深看着大判官,正色道:“此事的是非对错,世人不清,难道殿下也看不清么?”
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顶撞,大判官眯眼审视他,对峙良久,最终哂然一笑:“好你个洛平,真是让本殿伤透了脑筋。”
“殿下此话怎讲?”
“听说你想在这里求官是吗?你在人间折腾了我周家的天下那么久,死后还想接着折腾本殿的枉死城么?”大判官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洛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言。
高祖皇帝驾崩之时年近五旬,本就丰姿威严,如今添了些冥府的寒气,更是让人不敢逼视。不过,这不会磨灭洛平的志向。
“殿下神通广大,看来已经得知洛平的心意。洛平不求转世投胎,只求在此处谋个一官半职,为殿下和枉死城尽忠。”
“哦?依你看,这座枉死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尽忠的?”
洛平刚到这里,地方还没跑全过,大判官这么问他,难免有点刁难之意。思索一番,他斟酌着回答:“洛平初来乍到,不敢妄加评断,只是单就方才领我过来的两位鬼差而言,有几句话要说。”
“你说。”
“其中一位面目刚直,待人说话颇有思量,一双红眼十分锐利,懂得察言观色,这样的人用作索魂使有些屈才了,若是命他相助于各位判官的繁琐事务,应会事半功倍。另一位,口齿不伶俐,而且听他说话间似有对枉死城的不忿之意……”
大判官问:“你觉得他不可用?”
洛平略一沉吟,道:“未必。请问大判官,冥府之中可有地狱之说?”
大判官点头:“虽没有人间传言十八层地狱之多,但对恶鬼实施刑罚的地狱确有几处,铁树、孽境、血池之类都是有的。”
“那就好办,可以让那结巴的索魂差前去拔舌地狱任职,一来他自身口齿不便,必难以忍受常人的讥笑挖苦,在那处人人都不能言语之地,反而安分,二来他心中的愤懑可借由刑罚约束,这样至少不会无端作恶。”
他身着单薄衣裳,形容枯槁,显然死时很是落魄,而今却能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大判官望着他忽然笑起来,那张仿佛凝了寒冰的脸上露出暖意:“洛平你当真不简单,才刚来就给本殿扣上一顶用人不当的帽子,你果真是块做贤臣的料啊。”
洛平躬身一拜:“不敢当。”
再抬首,洛平的眼前晃过一沓纸,他看见上面墨迹未干,还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
“这是你此世的生老病死。”
洛平不禁愣神:“洛平此生,都记在这几张纸上了么?”
“是。”
洛平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这一生,历经周家的三代朝堂,起起伏伏,及至官拜卿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头来,也不过薄纸几张。
“呵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古人诚不欺我。”洛平笑叹。
“洛平,你甘心吗?”大判官问他。
“我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洛平正值壮年,尚未享够荣华富贵,尚未尝遍权势甘甜,枉走这一遭,真真是太不甘心了。”
“你可曾想过,是你太贪了。”
“想过啊,把命都赔进去了,怎么没想过……”洛平笑,“可我现在悔过还有用么?”
大判官拢袖,幽幽地说:“如果让你重新来过呢?”
洛平怔忡:“重新来过?”
“是,本殿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做了一辈子官迷,说你贪恋权贵,却未见你给自己贪来什么好处,倒是为我周家贪出了一番盛世华年。本殿想知道,如果重新来过,你会怎么做?你还会不会为大承的天下鞠躬尽瘁?”
我会……怎么做?
洛平伸出自己的手掌,左手的掌纹短而碎,算命的曾说这是薄命之相,他给了那人几吊钱,那人便又改口,说是富贵之相。
其实都没有错啊,他这一生,富贵而薄命……
他说:“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大判官道:“好,若你这一回能保我周氏子孙坐稳江山,本殿便让你死后入枉死城为相,立于万鬼之上;但如果你没做到,那么本殿会让你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洛平苦笑:“既如此,看来我是没有退路了。”
攥紧自己那双沾染无数罪孽的手,洛平在心里默默立下咒誓——
我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只是这一回,我不会踏错一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那执掌江山之人。
大判官用燃着阴火的蜡烛烧掉了手中的纸张。
洛平,本殿不惜逆天给你重生的机会,只要你的一句承诺。
洛平郑重应诺:周氏千秋,佑我大承。
春光晴好。
这么温暖的味道,多久没有闻到过了?
酒香渗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混着清风捎来的书卷气。将醒未醒时,洛平的眼前朦胧着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这是……翰林院的荷塘。
环顾四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洛平不禁恍然——
原来他竟回到了自己刚刚及第的那一年,宣统廿一年。
这一年,他是个志得意满的状元郎。
皇上对年仅十七岁的他宠爱有加,在殿试上大赞其“天资聪颖,文采斐然,无愧江南才子之称,颇有古时名士之风”,并当场封他做了翰林院修撰,一个从六品的官。
此情此景,正是圣上为他们这一批新任官员举行的赏春宴。
洛平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
他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重来”,会有多少人改变命运,又或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
“洛大人,恭喜你官场得意,来来来,我李元丰敬你一杯!”
“李学士言重了,以后还要仰仗李大人多多教导。”
转身微笑,洛平端起酒杯倾倒入口,那番辛辣甘醇让他颠倒天地。
罢了罢了,浮生如梦,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一番春色,可是他用一辈子的承诺换来的,不去好好欣赏,岂不暴殄天物。
推杯换盏。
洛平记得,自己当初是何等厌恶这样的逢场作戏,甚至都不愿对上司说句奉承话,以至于初入官场就被冠上了“轻狂小儿”的绰号。
现如今,他却对这套作风习以为常了,就连那假笑,都能笑得无比真诚。
一边忙于四处陪酒言笑,洛平一边整理着那些前世记忆。
那是庞大人,宣统廿三年被承武帝满门抄斩。
那是王将军,安世四年为承景帝战死沙场,谥忠勇侯。
那是傅尚书,征和元年被那人发配边疆……
老境凄凉的三代朝臣,如今都还是风光无限的样子,想到自身,洛平颇觉讽刺。
“哎呀洛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快随奴才去后院,皇上正找您哪!”
尖锐的嗓音打断了洛平的回想,大太监张喜领着他匆匆往后院行去,那里是皇上与后宫赏春游乐之处。
迈着有点虚浮的步子,洛平走过那条蜿蜒小道,心中不禁恍然。
终于,要见到那人了。
在他的印象中,这一场初识,可不大愉快呢。
第三章:初相见
后花园中正是姹紫嫣红开遍,洛平一步踏进去,那番鲜艳的色彩就照亮了他的双眼。
正前方的明黄色便是当今圣上周昱,一旁的雍容红是皇后娘娘,左侧的芙蓉粉是万贵妃。
再往下依次坐着月白绣金的大皇子,红裘短袄的皇长孙,天青的二皇子,兰紫的三皇子,深蓝浅蓝的四皇子五皇子,缎黑的六皇子,还有雪肌霓裳的长公主。
满园的鲜花都比不上那一席人漂亮,男的丰神如玉,女的姿容妍丽,可他们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好,此时的气氛说不出地尴尬,生生破坏了融融春意。
只因阶前跪着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一身墨绿衣裳,布是简单的细布,也没有绣纹,在一圈绫罗绸缎中显得格外寒碜。
袖口上还有一枚清晰的脚印,泛红的脸颊沾着些微灰尘,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太监。
洛平进园子的那一刻,听见皇上怒斥:“你这不知长进的东西!亏你大哥还替你求情,你却不知好歹,一篇三百字的《牧誓》,居然一个字都诵不出,真是扫兴!”
骤然撞见皇帝训子,若是当年十七岁的他,定然已被这阵仗吓住了。洛平眸光一转,还是按着那时的情境走来。
脚下一个趔趄,似是被皇上的威严所震慑,洛平的脸上苍白一片。
偷偷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端坐上方的皇帝,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皇上注意到他的局促,倒是敛了冷峻神色,笑道:“洛卿到了。”
洛平连忙叩拜行礼:“微臣拜见皇上、娘娘,给各位皇子请安。”
身侧便是同样跪着的那孩子,洛平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孩子暗地里狠狠剜了他一眼,目光如刀。
皇上抬手:“洛卿平身,这里不是朝堂,那些礼都免了,快落座吧。”
“谢皇上。”
洛平起身坐到末席,那孩子却还垂首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好在皇上总算顾及外人在场,没有再刁难他:“棠儿,你也落座吧。”
“谢父皇。”
看着那孩子坐到自己旁边的席位,洛平心下暗叹:这人就是这样的,有什么委屈从来不讲,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肯说,本来出身就不好,这下更不得皇上宠爱。
皇上端起酒杯道:“这就是朕跟你们提起的洛卿,少年才子,满腹经纶,又有雄韬伟略,殿试时一篇《十策》字字珠玑,我大承得此贤臣,幸甚啊!”
这番话是说给皇子皇孙听的,洛平知道自己是被拿着做榜样,慌忙端起酒杯:“微臣惶恐,皇上谬赞了。”
确实是谬赞了,那篇《十策》在他现在看来实在天真,犹如痴人说梦。
只不过皇上大概欣赏的就是他的“天真”,而他又是进士中唯一一个写了战时之策的考生,在半生戎马平西疆的皇上眼中,自然是比那些文邹邹的治国论要顺眼得多。
一口饮尽,皇上脸色一整:“棠儿,朕说你两句你还不服气。你已十岁了,跟你兄长一起去的太学院,一起听太傅的教导,至今一无所成,你看看洛卿,十七岁便是国之栋梁,身为皇子,你不觉得丢人,朕还觉得丢人呢!”
一把柔柔的嗓音传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上,何必为了一个下人所生的孩子动气。”
万贵妃柔荑轻抚皇上胸口,表面息事宁人,实际上是在火上浇油。
提及周棠的生母皇上就来气。
当初一个偶承君恩的宫女,生下皇子后跟侍卫私通,给皇上带了绿帽子,被发现后非但不悔过,还斥责皇上当初是强暴了她,诅咒大承断子绝孙,之后当场吞金而死。
这样的奇耻大辱,皇上哪里忍得下。
而且说来也怪,就在那女人死后,大皇子周枫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冬天就只能卧床养病,片刻也离不开暖炉药罐,把皇上吓得不轻。
好在四年后大皇子妃给他添了个健康活泼的小孙子,这才让他一颗心放下来。
只是从那之后,皇上再也没有给过那女人的孩子好脸色,即使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看见周棠的倔强神色就想到那个女人,皇上气不打一处来:“哼,果然是贱人生贱种!”
这话说得重了,眼见周棠捏着拳头直抖,大皇子周枫赶紧出来打圆场:“父皇,小七子年纪尚幼,正是贪玩的时候,您也不要强求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对啊皇上,您看您光顾着跟皇儿和臣子说话,嫣儿都向您讨了半天的酒了,您要是再不搭理她,她可要掉眼泪了。”皇后岔开话题。
长公主嘟嘴道:“就是嘛,父皇偏心!为何皇兄他们都能饮酒,嫣儿就不行!”
周嫣声音娇俏,话语里带着任性可爱,把皇上逗乐了:“罢了罢了,今日春色大好,不提那些扫兴的事了。嫣儿你要饮酒,朕何时拦着你了,可就你那小酒量,一口就醉了,到时候你皇兄们笑你朕可不管啊。”
“嫣儿要是醉了,就跳一曲‘醉千觞’给父皇看,父皇,你说可好?”
“好好好,嫣儿的舞,谁敢说不好!”
……
洛平诚惶诚恐地与皇上和六位皇子们寒暄一阵,几杯酒下肚后,撑着半朦胧的脑袋,欣赏长公主的“醉千觞”。
那一曲歌舞摇曳生姿,端的是国色天香。长公主还特地给洛平斟了一杯琼浆,美人如玉,酒不醉人人自醉,洛平一杯酒下肚,眼神就迷离了。
周嫣巧笑着离开,又去给别人斟酒。
席上只有两人没有被她灌酒,一位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另一位便是七皇子周棠。
满园子的言笑晏晏,半点都没有传到周棠心里。
他垂首坐在那里,不吃喝,不玩乐,宛若一尊木头雕像。
可不知怎么的,他感觉旁边那人很不安分,好像总往他这里靠。周棠不由斜眼瞥他,然而只瞥见那人凝视周嫣的痴傻眼神。
周棠冷笑一声,讥讽道:“什么国之栋梁,根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好色之徒。”
正说着,突然感觉到手心里软软的。周棠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抽手,却被牢牢抓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另一个人的手。
温暖的,有一点点粗糙的质感。
猛地抬眼看向身边的人,刚巧撞进那一潭温润潋滟的目光中。
本想斥责他无礼犯上,竟敢作弄堂堂皇子,可就那一眼,让那句“放肆”怎么也说不出口。周棠着了魔一样,就这么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
此时不知是谁说了句:“小七子也来跳一曲给大家助兴怎么样?”
公主献舞那是殊荣,让一位皇子跳舞,这显然是把他当下人使唤了,明摆着要看他出丑,而皇上也没有出面制止的意思。
周棠抿唇道:“我不会跳。”
三皇子道:“小七子你什么也不会,那可怎么办,要不就学两声驴叫?”
皇长孙懵懵懂懂:“七皇叔要学驴叫吗?衡儿要听,衡儿还没有听过驴子叫呢。”
周棠气极,一时按耐不住就要掀桌子,掌心中蓦地被放进一个尖锐事物,磕得他一痛。
偏头看见洛平敛眉尝酒,微微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