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周棠,经此一事,在心里把他看作了清高正直之人,颇为感佩。
即使后来认清了此人的心机深沉,也还是会用“濯清涟而不妖”来想念他。
周棠给那间屋子起名“扫荷轩”,因为他坐在里面背对扫帚、面朝荷塘。
他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去扫荷轩,就算洛平还没来,他在那里枯坐着也开心。
周棠很聪敏也很勤奋,学东西一点就通。洛平布置下的背诵课业,第二天他就能一字不差地完成,还能连带着之后几篇一起背诵给他听。
所以洛平教得也很轻松,通常一天下来他只需要花一两个时辰在那间小屋里,其余的时间可以忙自己的事情。
翰林院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他得到皇上的赏识之后,李学士就格外关照他,因而他的空闲时间就少了很多。
但不管如何繁忙,他每日必会抽出时间去扫荷轩。
两人的相处模式就这么定下了——授课、读书、习字、讨论、闲聊,洛平会带来一些点心,还有一壶茶水,他们就拿碗分着吃喝。
周棠觉得挺奇怪的,明明两人以前从未接触过,怎么洛平对他喜爱的口味那么了解。他爱吃黏黏的糯米,爱吃粗制的红豆沙,爱吃纯肉的饺子,洛平带来的所有点心他都爱吃。
他问他为什么,洛平不以为意,只说是随便带的,凑巧而已。
周棠将信将疑。
他总觉得,他的小夫子好像能看穿人心一般,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第五章:提旧梦
不过月余,周棠已能识得许多字,洛平给的那些杂书也都看完了。
这天他把书拿来还给洛平:“我已经全部看完了,根本一点也不难懂。”
洛平自顾自地看书,连头也没抬:“是么,殿下真是聪明绝顶。”
周棠见不得他不把他放眼里的样子,怒道:“你不信吗?”
“我信,怎么会不信。”
“你分明在敷衍我!”
洛平放下书,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考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上来了,就证明你是真的看懂了,我不信也得信。”
“好,你考吧。”周棠背着手,志得意满。
“高祖皇帝当初攻打越州的时候,破釜沉舟,一连打了九天十夜,折损了五千士兵四位将领,殿下觉得这一仗,值不值。”
周棠想了想回答:“值。越州是进入秣城的最后一道关,那时久攻不下,城里城外的百姓都饱受煎熬,高祖皇帝前无接应后无退路,唯一的方法就是硬攻,有所牺牲是在所难免的。高祖皇帝那一役确实惨烈,但书中有云:能断大事,不拘小节。”
洛平听后,未做任何评价,只在周棠还来的那一摞书中随手翻出把一本《却乱》,放在他面前说:“再看一遍,明日告诉我答案。”
没听到小夫子的赞同,周棠有些不服气,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书带回去重读。
再怎么任性,洛平的教诲他还是每句都听的。
——我最瞧不起你这样的人!假清高,伪君子!
——想当大官又不肯给人低头,哼,我等着你倒大霉!
孩子怒气冲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着,洛平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是一场前生的梦,梦里都是如今没有发生过的事,但那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真实得让他如临其境。
在当年的赏春宴上,由于皇上对他大加赞赏,还以他为榜样责骂了周棠,使得周棠对他心怀怨怼。周棠斗不过父皇斗不过兄长,心里憋着气,就想着法儿地给他添乱。
那孩子没事就跑到翰林院,偷偷把他的茶换成黄连水。
或者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他正在修撰的书籍画花。不会写字周棠就画乌龟画便便,总之非要毁了他的工作,让他被大学士责备才甘心。
周棠还曾在宫门口蹲点,拿弹弓和石子射他,射中了就朝他做鬼脸。
见到他跟那些官场老奸起争执,不肯低头屈就,就骂他是“假清高”“伪君子”……
每天一个花样,各种捣乱作怪。
而洛平实在不想跟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较真。
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又大又好的官,全然不把周棠这样的小孩子行径放在眼里。他要闹,他就由着他闹,惹不起皇子,他不搭理他还不行吗?
不过事情终究还是出现了转折。
经过吴尚书一案,皇上对他的青睐越发明显。
南莱进贡了一些玉石和奇花异草,皇上心情好,就赏了洛平一朵碗莲。
上等白玉雕花碗,碗里一汪剔透清水,水里一朵雪色莲花。
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朵碗莲收在一方木盒中,洛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走出真央殿,却在廊角迎面撞见了七皇子周棠。
那孩子见他那么宝贝一样东西,上来就说:“给我看看是什么。”
洛平不理他。
周棠两臂一伸拦住他的去路:“是父皇给你的赏赐吧,我是皇子,想看还不能看吗!”
洛平没办法,把盒子打开让他看。
周棠故意急吼吼地拉住他手腕,洛平反应不及,身体一歪,盒子里的碗和莲花一起翻了出来,哗啦碎了一地。
洛平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哗啦一声碎了,不仅仅是因为心疼,更是因为这是皇上给的赏赐,还未出宫门就在他手上毁了,这是藐视皇恩,是大不敬!
周棠幸灾乐祸地笑着:“你摔坏了父皇给的赏赐,你要掉脑袋了!哈哈!”
洛平抖着手去捡一块块碎片,实在难受,忍不住骂道:“七殿下,你太顽劣了!”
周棠小孩子心性,就是想捉弄他玩玩,本来挺得意的,见他骤然苍白了脸,眼里尽是痛惜,反倒不自在起来。
脚尖蹭了蹭地,他嘴硬道:“不就是朵花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花池塘里多的是。”
洛平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把碎片和残花捡进盒子,绷着脸就要离开。
周棠又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喂,书呆子,大不了我不告诉父皇你把它摔碎了就是了,只、只要你答应我,教我念书。”
……
正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喊他“小夫子”。
梦里头,周棠背对着他在扫荷轩前面的荷塘边练字,以指蘸水,一笔一划。
他喊他“殿下”,周棠尚未回头,梦便醒了。
——
周棠看了一夜的书,几乎把那本《却乱》翻烂了,还是没明白洛平的用意。
挂着两个黑眼圈,他决定去扫荷轩问个清楚。脚步虚浮地走到浮冬殿门口,突然跟一个太监撞了个满怀,他不满道:“谁呀,冒冒失失的,别挡我路!”
那太监一点也不怕他,拦在他跟前说:“哟,七殿下这是往哪儿去呀,皇上在真央殿召见各位皇子呢,莫非您已经知道了?”
周棠闻言一愣,仔细看看,那确实是父皇身边的太监。
皇上召见,他哪里有摆架子的权利,没办法,只能先去真央殿。
进了大殿,周棠看见殿内放了满满当当的箱子盒子,零散掉落出来的珍宝就够他眼花缭乱的了。看样子邻国使臣刚走不久,今年也进贡了不少好东西。
目光落在其中一方木盒上,盒盖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透白的颜色,不知怎么的,那么多的好东西,周棠偏偏对那个小盒子最在意,他很想看看盒子里面是什么。
皇上还没到,但六位皇兄显然已经到达多时了。周棠心下了然,传旨的太监压根就没把他放眼里,故意最后去喊他。
三皇子周朴讥讽道:“小七子,你的架子真大呢,让我们几个兄长等你一个。”
六皇子周杨接口:“是啊,除了我和老五,其他几位皇兄的府邸都在宫外,他们都匆忙赶来了,怎么就见你一个住宫里的皇子拖拖拉拉的,不像话。”
周棠不跟他们争辩,只道:“我腿脚慢,让皇兄见笑了。”
此时皇上来了,他们赶紧收敛神色,齐声道:“儿臣拜见父皇。”
“都起来吧。”皇上落座,一抬手,命大太监张喜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张笺子。
笺子上写了每个皇子的名字,还有一片留白。
“父皇,咳,这是何意?”大皇子周枫带病前来,脸色有些苍白。
“朕今日有个问题要问你们,你们把答案写在自己的笺子上,不许讨论,也不许传阅,写好后交予朕。谁的答案让朕满意,朕就有赏。”
这样一说,各位皇子都跃跃欲试。
皇上偏爱长子,可长子的身体时好时坏,皇上犹豫不决,迟迟没有立太子。这回明摆着是在考验他们的资质,拿什么赏赐是次要的,给父皇留下一个“贤能”的印象才是最重要的。
“枫儿身体有恙,若是支持不住也不必勉强。”
“儿臣无妨,多谢父皇挂念。”
“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皇上出的题目是:如今最迫切的治国之略是什么。
“不要给朕看什么长篇大论,那些东西大臣们整天在朕耳边唠叨,烦都快烦死了,朕只要最简洁的答案,只要一个答案。”
皇上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六位皇子只用半炷香不到就写出了答案,只有周棠一直磨蹭到最后。
趁着张喜收笺子的空挡,周杨悄声对身边的周棠说:“小七子,你怎么这么慢,是有字不会写吗?哪个字不会写,皇兄可以教你呀。”
周棠装作没有听见。
手里玩着紫毫笔,把笔杆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这是他在扫荷轩无聊至极的时候常干的事,如今一手转笔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连笔端的墨汁都能收放自如。
周杨还在奚落他:“你最擅长写什么字?大?小?人字会写吗?……哎哟!”
周棠手中的毛笔灵活地转动,突然一记倒甩,一坨浓墨啪地甩到周杨的脸上。
“小七子!你!”
周杨怒了,抓起自己的笔就要反击,完全忘记了场合,被皇上大声喝止:“杨儿,你干什么呢!”看到他脸上的墨汁,皇上不满道,“多大的人了,写个字还能写到自己脸上去。”
“不是,父皇,我……”
“行了。”皇上打断他,“你们的答案朕已看过了,谁答得最好,朕的心里也有数了。”
大家都安静下来,周杨只得暂时放下墨汁的仇,凝神听皇上的定论。
皇上把他们的答案一字排开。
大皇子周枫写的是:民为贵、减赋税;
二皇子周柠写的是:清剿贪腐、整肃朝堂;
三皇子周朴写的是:平流寇、安天下;
四皇子周柯写的是:开辟航道、鼓励通商;
五皇子周杭写的是:教化百姓、招安江湖;
六皇子周杨写的是:改制科举、选拔人才。
而七皇子周棠只写了两个字:定北。
周朴看到最后扑哧笑出声来:“定北?小七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家自高祖皇帝以来就是太平盛世,西昭、南莱、北凌三个附属国全都俯首称臣不敢进犯,你这时候要平定北凌,岂不是没事找茬么!”
周杨也说:“就是,小七子你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眼看皇上面色沉郁,周柠已领悟过来,说道:“三弟六弟,话不能这样说,所谓居安思危,七弟的回答不无道理。”
周柯和周杭也看出了门道,纷纷附和说:“没错没错,居安思危。”“小七子也是在为国事担忧啊。”
周枫斜倚在座位上,似是有些气虚,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皇上敲了敲茶盏,止住了他们的争论,转头问周棠:“你为何这样回答?”
周棠:“是父皇告诉儿臣的。”
皇上斥道:“胡说,朕只出了题目,何时与你们说过答案!”
周棠伸手往殿上一指:“父皇在来之前,就给过提示了。”
第六章:碗莲忆
周棠伸手往殿上一指:“父皇在来之前,就给过提示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皇上步下大殿,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沉着脸不置可否:“是么,我给什么提示了?”
几位皇子们也都翘首看着,心里直犯嘀咕:哪里?这小七子乱说的吧,哪里有什么提示?
“父皇,大殿中的这些箱子盒子的,都是今年邻国上贡来的贡品吧?”
“没错。”
周棠走到一堆贡品中间:“这些玉石温润透亮,想必是上好的踯躅玉,南莱盛产此玉,所以这几大箱子应该都是南莱的贡品。”
接着他又走向中间那一堆贡品:“这边有很多锦囊,又那么香,定然是西昭的香料了,所以这边是西昭的贡品。”
最后他走到大殿的右侧:“那这里就是北凌的贡品了。我听说北凌盛产铁矿,那里的寒玄铁铸造出的兵器最是锋利坚韧。可是很奇怪,这边尽是些金银珠宝,铁器却少之又少。”
周棠捏起一颗大珍珠:“这是南海珍珠吧,虽然也很珍贵,但北凌王何必舍近求远,花那么大力气去找南海珍珠,还不如送几块特产的寒玄铁省事。”
放下大珍珠,周棠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西昭和南莱的贡品与往年相差无几,可是北凌却没有如数上贡铁器,所以儿臣猜测北凌王是不是在囤积铁器。囤积铁器的最大用处,当然就是铸造兵器了,兵器是用来打仗的,那样的话,北凌王的居心不就很可疑吗?”
玉石香料铁器,这些都是他从洛平给他的杂书里看到的,什么《通州志》、什么《大原广记》、什么《山水注》,洛平让他当闲书看着玩,他也没费心去记,压根没想到会应用在父皇出的考题上。
心里怎么想的,他就怎么说了出来。
周棠说完之后,二皇子周柠扫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蹙眉不语。
五皇子周杭连忙上前去看,拿起北凌进贡的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唯独缺少铁器这一项:“父皇,七弟说得没错,而且往年北凌上贡的马匹至少五千,可这一次就只有寥寥两千匹,那北凌王莫不是真的有反意!”
词语一出,皇子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猜测着北凌王的野心。
皇上却不再与他们说这个话题了,他难得向周棠露出了笑意,指着满殿的宝物对他说:“棠儿,这些宝贝中,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个,朕赏你了。”
“多谢父皇!”周棠连忙谢恩,欢喜地去挑选赏赐。
这是父皇第一次给他奖赏,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选什么呢……大珍珠?珍珠中看不中用,换一个。龙涎香?上次看见父皇送给大哥用的,应该是治病的吧,我要他何用,换一个。哇,这把匕首好锋利,要不就它吧……等等,刚刚那只小盒子呢?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绕着贡品转了一大圈,周棠最终还是选了那只不起眼的小木盒。
皇上没说什么,随他拿去了。
众位皇子告退后,皇上坐在殿上,拈起周棠的笺子,若有所思。
周棠小心地捧着木盒,心急火燎地要出宫去扫荷轩,他想赶紧见到小夫子,想赶紧向他炫耀:你看,父皇奖赏我了!
……
洛平没见到周棠,心下奇怪。
往常那孩子都是早早地等在扫荷轩,有时他出现的时候,周棠已经练完几张纸的字了。可今天临近晌午都还没出现,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是病了?
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书,洛平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周棠要出宫见他容易,可他要入宫就颇为麻烦。守卫问起他,他只能以公务之名搪塞,幸而那名禁军头领认得他,知道他是现在皇上跟前的红人,才没有过多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