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晓然隐隐约约猜到了崔仁秀的行棋思路，大概是先捞后洗的对阵方针。先捞后洗，这是连晓然惯用的手段，对治孤颇有心得是他敢用这种手段的原因，被对手用熟悉的手段对待，连晓然毫不在意。
这局是赌大龙还是官子收尾，那就要看对弈者的所思所想了。
崔仁秀并非贪于实地的棋手，孤零零一条黑龙于白浪滔天中翻腾，这简直就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情，虽然历史上罕见的有这样挖取一切实地然后一条大龙赌胜负的棋手，但崔仁秀自认为自己下不出这样的棋来。
他要的是胜利。
很快的五路线上就开了一朵花，崔仁秀企图想要伸向中腹的棋子被连晓然毫不留情的拔掉，然后白棋潇洒的占了大场。
他是在让黑棋选择，该怎么下。
中央开花三十目，自己的棋筋被征杀，崔仁秀肉痛了一阵，周边零零星星的黑子让崔仁秀思考了起来。
——脱先，还是在这里开战？
他陷入了长考。
连晓然看着盘面。
这里自然是脱先好，但就这里的黑子，硬杀白棋也不是不可能。
崔仁秀在考虑得失。
面对这样的局面，连晓然丝毫不紧张，他甚至在崔仁秀长考的时候点了一次目，判断了一下局面。
黑棋的实地还是比较充足的，但白棋的外势也不容小觑。
连晓然对自己的布局还是满意的，他觉得照这样下去，他不难下。
时间滴滴答答流过，转瞬已经半小时。
崔仁秀把棋子拍上去的时候，连晓然只看了一眼，紧接着也就拍了上去。
——崔仁秀选择了脱先，从白棋目前较为薄弱的地方突破是正确的选择，右下角的黑子依旧，征子上还是有利的。而如果选择强杀，棋盘上将乱成一团，局面脱离自己的控制是崔仁秀不想看到的。
连晓然也在这半个小时里想好了应对。
虽然不能把所有的变化都算清楚，相比之下较优的应对，他还是会一一考虑清楚的。
长考的时候，你在算，对手也在算，崔仁秀并不意外连晓然会做出这样的应对，事实上，他也算到了。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黑白大龙各自伸展纠缠，中盘已经到来。
场面一触即发。
连晓然重重将棋子拍上交叉点——白108手直接扳上去，众人似乎听到黑棋大龙被压弯骨骼传来的一丝脆响。
连晓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战了！
这一手迅如闪电，打了崔仁秀一个措不及防。时机和局面都选的刚刚好，上来就是一刀，崔仁秀咬牙切齿：这里实在没法忍下去！
战火席卷了整张棋盘。
连晓然忍不住拿出了插在上衣口袋上的扇子，八风不动的字样在雪白的扇面上格外清晰。
脑海中只留下了落子的声音。
连晓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似乎自己的情感已经消失，余下的只有精密计算的自己。
他手下的已经不是棋子与棋盘，而是，真正的战场。
面对黑棋汹涌的气势，连晓然不愿意再将局面拖入官子。
他的傲气和自尊，无法令他在气势上输下来！
连晓然毫不退让的断开白棋连接，摆明了不让白棋渡过，这同时也是在向崔仁秀宣布，你这条龙，我要定了！
这里不能放松一丝一毫，崔仁秀祭出了最强手，直接点，强硬非常。
连晓然飞出去，下的柔软而富有弹性。
棋局刷刷又进行了十余手，崔仁秀黑棋小尖，连晓然想着这里冲一下就好，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手伸向棋罐里，他拈起棋子，刚要落子，突然动作停滞了。
这里小尖……
很平常的一手……
连晓然皱起了眉。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手里的折扇一开一合，连晓然无意识的摇着扇子，看着棋盘。
他陷入了长考。
算来算去，似乎没有后手。
可心中的危机感告诉他，这平平凡凡的一手，似乎包含了什么。
这里……可以利用吗？
以往他看到这样的手段，都是毫不迟疑的——
连晓然心中模模糊糊的闪过了些什么，他闪电般的扭头，定定看向棋盘上的一枚不起眼的黑子。
霎时，他上衣被汗水浸湿。
这个棋形，大赛上是常见的，而他，差点因为惯性思维下出最大的一个勺子。
因为多了一枚黑子，事实上，整个棋形已经和先前不同了。
如果他冲的话……黑棋接上……再扳再接……然后从这边飞……黑棋是可以渡过的啊！
真是毒辣的一手，利用自己的盲点，在短时间里无法反应……
连晓然“啪”一下一托，崔仁秀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了一眼连晓然。
他低下头去，镜片反光掩盖住了他眼中一瞬的流光。
发现了吗……
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连晓然按下心中对自己长棋了的小小雀跃，看了看所剩不多的时间，他心中的喜悦已经全被计算所代替。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没错吧？
接下来的棋局，崔仁秀在十年之后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连晓然鬼手连发，几乎让崔仁秀无力招架。
并非是直线杀龙，连晓然的七窍玲珑心在棋盘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黑棋疲于奔命，转瞬被攻城略地，随着最后连晓然的一个断，黑棋竟是在边角被逼成了一个倒脱靴！
崔仁秀再也无法下下去了，他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冲了出去。
连晓然坐在原地。
慢慢的，他的脸上有了神采。
接过记谱员递过来的棋谱，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心中似乎有小人在跳，但连晓然还是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崔仁秀。
见对手没有来的意思，连晓然站起来，向外走去。
到底能走到哪里？
他自己也不明白。
那就一直走下去吧。
想要的东西，自己的愿望。
一定能……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41.再战·三星杯（三）
连晓然简明扼要的回答了几个记者提出的问题之后，他抿紧嘴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绕过记者，他匆匆忙忙跑去了研究室。
“其他人怎么样？都过了吗？没下完的形势如何？”
一看到李维，连晓然就冲上去劈头盖脑一阵发问。
也还好是李维，要是普通人被连晓然这样一连串的发问，非得被问懵不可。李维本着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态度，表情都没变一下：“目前败者组我们这出线2人了，阿尘和阿雪两个人的对局还没结束。”
“这两人是说好了的吧，还真下的不怎么样啊~”坐在一边的王林把椅子挪过来，撇了撇嘴，又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
连晓然匆匆忙忙看向李维和王林摆的几局棋。
看了眼李维，李维意会，指出了宋尘和高雪的那两局，连晓然匆匆忙忙扫了两眼，顿时满头黑线。
——这匪夷所思的行棋方式……真不愧是宋尘。
——这彪悍到“不拘一格”的杀棋手段……真不愧是高雪。
连晓然几乎想在这两人耳边吼了：“你们TM在下什么棋啊！你们是在梦游不是在下棋吧！”
看着连晓然铁青的脸色，李维同情的拍了拍的肩：“阿尘的话还有机会，阿雪的话……”李维迟疑了一下。
王林“噗嗤”一下笑了：“那可不一定……妹子那盘棋两个人都是错进错出的~”
连晓然则是在原地磨牙：高雪你个二货……一手臭棋……昨天的劲到哪里去了……看你输了这盘棋还好意思说你是我姐吗……
……
……
本来就不是！
发现自己念头不对劲的连晓然赶紧把思维纠正了过来。
在一边看着连晓然表情几近扭曲，李维面无表情的安慰道：“别急，一切看RP。”
连晓然蓦地把头转向李维，李维依旧面无表情。
“……你也懂什么叫RP吗……原来你这种死板板的人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我还以为你会说‘一切都会好的’之类的话呢……”
“……我没有和时代脱节，不要想太多。”
连晓然似乎听到李维那张万年冰块脸龟裂的声音。
“反而是你，每天下棋下到凌晨的家伙也懂什么叫‘RP’吗？”李维毫不留情的吐槽了回去。
“哼，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像你一样是个老古板。”
完全是从陈砚鸣高雪宋尘等人嘴里明白网络用语的连晓然死鸭子嘴硬。
“……你说谁老古板……”同样是从宋春化口中明白的李维周围开始低气压化。
“哼哼，两个小古板，懂的还没我老头子多。”王林适时的插进了连晓然和李维的对话里，只见他喝了口酒，神神秘秘向两人发问道：“你们知道基是什么意思吗？”
“……”
“……”
连晓然和李维茫然对视一眼，摇摇头。
“不知道啊~我就不告诉你们~”王林头一缩，继续喝酒去了。
“……”
“……”
连晓然和李维又对视了一眼。
之后他们因为好奇去网上搜索……之后……棋院咆哮声什么的……成为了每年老棋手都要给新棋手所讲述的棋院七大怪谈之一……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宋尘和高雪的两局棋，最后的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
宋尘的一个妙手让零散的棋子得到了彻底的联络，连晓然看到这一手就直接去看高雪的那局去了。最终宋尘一目半赢了对手。
而高雪的那盘只能说她是运气好。
她和她的对手都紧张的不得了，棋局错进错出的让连晓然都想掀桌了，这种一点内容都没有的棋如果是他下出来的，他非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反省一天不可。结果在最后关头高雪突然稳定了，有惊无险的赢下了这局棋。
等到高雪复完盘回来之后，她的脸上一片阴霾。
“我这怎么下的棋……别问我……我自己都下的想吐……”
“先恭喜一下你，然后。”连晓然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接下来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捂脸了。
——“你该感谢你在梦游的时候遇到一名猪一样的对手，不然就你这臭的就像掉茅坑里的棋开局撑不过50手。”
连晓然丝毫不留余力的打击让高雪的脸真正变成了猪肝色。
以至于在闭幕式上，记者和全体棋手都看着赢了棋的高雪脸色差的更撞邪一样，灰败惨淡的不得了。
追平了女子棋手在国际赛场上的最好记录，这姑娘不该高兴吗？
众人很疑惑。
罪魁祸首连晓然很淡定，很淡定。
＊＊＊＊＊＊
十月份的16强到来的时候，高雪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样。
连晓然用折扇干净利落的对准高雪脑袋就是一击，直接把高雪打清醒。
“……”高雪怨念的看着已经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只能叹岁月之神奇。
……明明几年以前，小然比自己还矮一头啊……
感觉作为姐姐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打击的高雪蹲到阴暗的角落里画圈圈去了。
连晓然揍了高雪以后，坐在一边不说话。
——今年的三星杯，16强中有7席来自韩国，6席中国，3席日本，其中中国有4位是20岁左右的年轻棋手，唯一的女棋手也身处其列，众人似乎能看见年轻棋手刮起风暴、席卷整个棋坛的未来景象。
10月份的16强和8强是连在一起的，各自都只有1轮。
如果三轮的双败淘汰制是减少偶然性，一轮的单败淘汰制就是减少棋手消耗的体力了。
不光靠实力，同样也靠运气。
两日的硬战啊。
……
枯黄的树叶从树梢上晃晃悠悠的飘落了下来。
连晓然漫不经心的看了眼棋盘，又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这让他的对手更加紧张，鼻尖都溢出密密的汗珠来。
——在连晓然眼中，这局棋已经是定数了。
对手没有翻盘的机会。
连晓然本来想去巡场一圈的，但他突然没了兴致。
意兴阑珊。
接下来的应对他都了然于心，连晓然在对手长考的时候，光明正大的开始走神。
——又到了这个时候。
连晓然垂眸。
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四合院中，枣树之下，石桌之前。
“晓然，我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记得，这份约定，我绝不会忘。”
“即便棋院把我开除，我也会作为业余棋手来到你面前，和你下棋。公开制的比赛，不多，但也不少。”
天光散落一地，灿黄的枯叶铺在地上，轻轻踩过，发出“咯吱”的脆响。
……那个人微笑着对他说着这样的话语。
他和顾容清相遇于八年前，那时他浑身棱角，抗拒着任何人的接近。
然后，顾容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围棋是点亮了他的世界的话，顾容清就是向他打开了一道门。
让他不再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看不到世界的鸟语花香。
……已经一年了啊……
连晓然恍神了。
窗外的枯叶无声无息的跌落。
容清离开已经一年了。
……你要的东西，找到了么？
你所迷惑的东西，如今已经明白了么？
如果明白的话，就回来吧。
连晓然垂眸，心中有些怅然。
容清啊……领带的系法，我已经学会了。
到底那个时候，自己是为什么一直一直学不会呢？
连晓然笑了笑。
他自己啊，也不明白。
或许只是下意识的想多看看那人无奈的表情吧。
“啪”的落子声响起，连晓然回过神来，看了过去。
——对手投子了。
连晓然勾了勾嘴角。
又前进了一步呢。
……
连晓然复完盘走出来，去了研究室。
一进门他就吓了一跳，高雪像个兔子一样蜷成一团窝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旁边宋尘一看到连晓然就像看到了救星，他努了努嘴做了个手势，指向了高雪。
连晓然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
陈砚鸣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让高雪揍两下……
这样想着，连晓然转身走出了房间。
再进来的时候，他拿着两瓶罐装的冰红茶，走向高雪。高雪看着连晓然走过来，目光还有些呆滞。
“哭完没有。”
连晓然直接把冰红茶抵在高雪额头上，高雪“啊”了一声，被冰的跳了起来。
忽视了宋尘对他比出的大拇指，连晓然径自拉开自己手上的易拉罐，漫不经心问道：“输了？”
“……嗯。”
“什么感觉？”
一边的宋尘都差点喷饭了：别人输了你问别人什么感觉这这这太让人无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