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那么说了吗?你不会很想揍我吧。”子清笑得仰起了头。
“换了在乡下时大概会吧,我在乡下也是蛮子一个。”我说到,忽然很怀念那时,没有遇到子清时,没有进城时,那时什么运动革命批斗纷争都还没开始,我只需要整日顾着在地里疯,年节假日盼盼家人。
“如果你那时用拳头,我说不定就答应了。我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子清慢慢收起了笑,看向我,“……这次,你会像那次一样叫我去吗?”
子清那样认真地看向我,好像只要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答案,他就会去照做。我有些震动,迎着他的目光却不敢轻易开口,也许有时,我们本不应该权衡太多。
“不会。”
终于,我把这两个字说出了口,瞬间,自己也像轻松了许多似的。会,或不会,那不是选择,只是我心里的所想。我怎么会愿意你在那些人面前,做你并不想做的事。
子清听后久久没有说话,眼里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月光下,他的目光晶莹闪烁,眼底的笑意却慢慢漾开。
那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惑,心里忽然涌起冲动——我想吻他,像来兴一样深深地狠狠地吻他,我想把他揉进身体里,再不用管那些阴暗的设计和纷争!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将这些欲望隐藏好,再回过神来时,子清已经转过了身,留给我的背影里,他说了声,“谢谢你,劲松哥。”
第五十五章
我没有想到,子清会那么决绝。
第二天,他去找了常贵,他跟常贵说,他同意去表演,曲子也定了下来,就是“红军不怕远征难”。听到子清亲口说出这件事时,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我见他的样子并不算太勉强,又听他说了决定拉的曲目,心里也放松了下来。
后来的几天,子清并没有像常贵说的那样不干农活单独去练琴,他甚至连琴都没有摸一下。他和我们一起割麦、扬场,那时割好的麦子已经开始脱粒,脱粒机一开了就不能停,需要不断地喂麦子进去,所以大家也忙得像那停不下来的机器,田头一帮人昏天黑地地割麦子,机器边一帮人马不停蹄地打麦粒,女人们则在空旷的地方顶着日头筛麦壳。
我问子清要不要去安静的地方练一练琴,他只摇头说曲子不难,他不用练。那天他忽然又问我,想不想听他拉首曲子,我说当然想,只是现在太忙,过几天再让他拉给我听。
如果我当时能注意到他脸上的失落,如果我当时让他拉了他的琴,让他又想起那些美妙的音符,也许他会狠不下心来做那件事。
子清出事的那天天气很热,还没到七月,我们在地里割麦竟连件背心也全部湿透。那天的确不是个好日子,吴曼丽在晒麦时中暑晕倒了,被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据说醒来后哭成个泪人,说再也不要下地了。我担心子清的身体也会受不了,所以让他去了凉快一些的脱粒机旁打麦……
等我再看到他时,他是被人架着出来的,脱粒机的电闸不知什么时候被切了,一片异常的安静里,我看见子清的左手被架着他的人托举着,那手上一片血肉模糊,淌下的鲜血把他半截袖子染了个通红,而子清,他苍白着一张脸,看着自己那流血的手,竟没有一丝表情。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嘈杂,有小孩被吓哭了,更多的人在问他的手怎么了。扶住他的那个老乡不住地朝旁边的人大声道,“手被绞了,手被脱粒机绞了……”
“赶紧给他包扎止血送医院!”许良扔下了手里的镰刀,直接冲了过去,他一喊,杨红骏和龚志军几个也跟了过去,我看见他们从老乡手里抢过了子清,推开了围拢上去的所有人,用来运麦子的拖拉机就停在田边,他们边走边大叫着司机。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满眼都是血红。他们路过我身边时,我看见子清的左手手指只剩下三根,他的中指明显短了许多,而食指,只剩了一小截。那整只手已经肿了起来,被人举着却仍忍不住阵阵痉挛。
我想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因为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子清从我身边过去时并没看到我,他的视线被太多人挡住,或者他已经疼得再没力气去看别人。
我就那么站着,直到拖拉机的轰隆声彻底消失仍不能接受这是个事实。
月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她拉住我,“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幸亏老乡拉闸拉得及时,否则整条手臂都要被绞进去,还好现在只是伤了手指。子清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你住口。”我看向身边的人,咬紧牙对她道。
月妹胆怯地看向我,仿佛被我的样子吓到。
“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我绝望地笑了笑,然后终于朝她吼开,“滚回去问你爹啊!去问你爹!”
……
子清的手彻底残废了,从医院回来,许良告诉我,他以后再也不能拉琴了。
“他说他脱粒时,被麦秆挡住了视线,没看清打刀的位置,送麦的时候手就被卷进去了……剩下的手指没找着,估计已经被绞碎了,”许良摇了摇头,很久才道,“真下的去手啊。”
“傻子。”我从口中哼出一声。
许良拍了拍我的肩,并不多说。
子清被定性成了工伤,为防感染,县医院要求他住院。许良他们去看过他几次,我推说地里的活干不完,没有一起去。
就在那几天,传来了吴曼丽要结婚的消息,大家都很震惊,因为,她要嫁的是健根。唯一知情的孙荪把这消息告诉了大家,因为我们要逗份子去送礼。
“吴曼丽昏头了吧!健根那恶棍她也嫁?”龚志军瞪大了眼睛,当初选女孩时只他一个人选了吴曼丽,如今活像自己的老婆被人抢了似的。
“我就觉得挺突然的……怎么突然就结婚了,有点太儿戏。”许良看了看孙荪,孙荪没有理他,显然,他们还在“冷战”。
“攀高枝呗,她那天不说了吗,再也不想下地干活了,嫁了大队会计的亲外甥,乖乖待家生娃就够了。”林炳奎冷哼了一声。
“曼丽好像跟他谈了有段时间了,”孙荪终于开口道,“大概是从那次招工后吧,她偶尔晚上会出去,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她是跟健根在谈朋友。”
“怪不得抢收这段时间健根他们这么消停,也好,这样我们倒是化敌为友了。”林炳奎叹道。
“要做朋友你跟他做,我一辈子也不需要那样的朋友。”吴应杰一脸不屑,“这女孩也太不自重了,怎么就好逸恶劳成这样了呢……”
“曼丽是招工时受了些刺激,她受不了别人那样的眼神,她说既然一辈子都回不去了,那就在这里活得自在些。”孙荪忍不住为吴曼丽说起话来。
“嫁给健根就活得自在了?违背真心就活得自在了?荒谬!”许良皱起了眉,看向孙荪的眼里却全是认真。
“算了,别说了,”我打断了他们,“你们怎么就知道别人不是真心?结婚是喜事,到时一起去喝个酒吧,好歹,我们也算人家娘家人。”
其实,我也并没有太相信吴曼丽嫁给健根是出于真心,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如林炳奎所说,嫁给大队会计的外甥的确是一个右派子女在这穷乡僻壤想要获得安逸生活的最佳捷径。
吴曼丽的婚礼虽然仓促却很隆重,健根家为她摆了十桌酒,吴曼丽穿了件大红的衬衫,头发挽了个髻在脑后,上面还扎了块红绸,脸上虽没有多少太多笑意,但气色却很不错。健根也穿了套挺像样的中山装,那么大暑的天看得人热得慌,黄牙做了他的伴郎,跟在他后面敬酒,笑得满嘴牙都露了出来。村里的人纷纷赞健根有本事,娶了个城里媳妇,还是知青,说他将来生的娃也一定聪明漂亮。那天村里人几乎都到了个齐,万凤来人前人后的应酬,胸前也别了朵红花,常贵倒是没来,我们只猜他大概去公社开会了。
健根也算大方,为我们九个人单独开了一桌,来敬酒时看得出吴曼丽多少有些尴尬,竟不再像过去一样能言善道,只对每个人说了声谢谢来参加她的婚礼,倒是健根,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他对我饶有深意地笑说,“你们的姑娘跟了我们,我们的姑娘也可以给你们,以后我们大家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那热热闹闹的酒席过后,我们回到知青点,忽然觉得有些凄清。过年时大家围坐在桌边吃米饭分锅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受伤的受伤离开的离开,连唯一的情侣也不复往日的甜蜜。
子清在不久后出院,也没通知大家,就那么一个人回到了北屋。大家收工回来后,看到他都异常惊喜,只是,再看他那仍然缠着绷带的手,却纷纷敛了声音。
那天,子清特意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我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脸色已经恢复许多,只是眼睛有些憔悴,穿的仍是以前一直穿的一件蓝色运动汗衫,仍是那么瘦那么前胸贴后背的样子,只是,我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我没有理他,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那天,我就那么从他身边走开,没有再听他说任何话。
事实上,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跟子清说一句话。
子清回来后不久,常贵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竟调了他去做大队的记工员,这活以前是万凤来分管的,现在,常贵把这活从他的职责中分了出来,单独给了子清。那的确是件轻松的差事,每天只要在地里查看出勤,然后给队员们打分,再不用像过去一样辛苦地在地里干活。
这样一来,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加不多。地里的麦子割完,大豆和玉米的种植又开始了,我们每天收工回来时子清已经回到了屋里。他会把晚饭做好,把水烧好,屋里屋外也打扫干净,每当这时,大家都挺开心,觉得常贵终于做了回好人。
但我却仍然没有正眼看过子清,回来便吃饭,吃完不久便躺下睡觉,那时给大豆撒种,每天需要很早起床,倒是也能一挨枕头就睡着。子清有几次想和我说话,都被我的冷淡挡了回去,久了,他也好像放弃了。
大家都看出我们的反常,但真正开口的只有许良,一天收工,他和我走在队伍的最后头。
“我和孙荪谈朋友冷战,你和子清也谈朋友冷战吗?”
“别瞎说。”我不看他,只低头走路。
“说真的,你对子清不一样,不是兄弟那种,对吗?”许良挺认真地问。
我心里窒了窒,一时竟不知道该如果答他。
许良却接着道,“在S城就感觉到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为他打架,带他去见他母亲,他生病时你那么紧张,在蜀中为救他命都不要,还有现在,他不爱惜自己,你气得连话也不和他说……”
“行了,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打断他,“我不是为他打架,是看不惯那些反到底的嘴脸,我带他去见他母亲是因为他家对我有恩,谁生病我也会照顾,孙荪生病那次我也很担心,还有,在蜀中,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许良笑了笑,“别激动,我只是说我看到的。”
“你想多了。”我加快了些脚步,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有些事,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最好,”许良落在了我身后,又道,“陈劲松,找个姑娘恋爱吧,女孩们其实都很可爱!”
“管好你自己和孙荪吧。”
第五十六章
我没有如许良所说找个姑娘恋爱,找了姑娘恋爱的是子清。
八月,子清和月妹好上的消息传遍了二洞沟,一个是S城来的知青,一个是大队队长的女儿,他们的恋情比当初吴曼丽嫁给健根更加引人注目,吴曼丽嫁给健根是突然而仓促的,而子清和月妹的恋情却是慢慢露出蛛丝马迹,让人猜测,然后顺理成章的。
那段时间,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拿着记工本的子清和月妹在田头轻声交谈,有时候我们回来到住处,月妹正在帮着子清做饭打扫。
“你别说这余子清还真看不出来,平日闷声不响的,眨眼工夫就跟人家姑娘好上了,速度快赶上许良了啊!”一日在地里干活,吴应杰看着远处站在一起的子清和月妹说到。
“我觉得月妹对子清早有意思了,萝卜小米儿的没少往咱这儿送呢。”龚志军托腮道。
“我那时还以为她是看上我们组长了呢,贿赂个小叔子什么的,可是,这子清看上去比月妹年纪小啊,两人站在一起,老妻少夫似的。”吴应杰又道。
“不明白了吧,女大三,抱金砖。”林炳奎话来,脸上慢慢显出悻悻然的神色,“不过,也无所谓,人家现在算是驸马爷了,不用跟咱一样整天累死累活……”
“胖子,能不这么刮三么?”许良白了眼林炳奎。
“我哪里刮三了?我就觉得余子清和吴曼丽是一路的,好逸恶劳吃不得苦,来二洞沟后都病过多少回了,不过也没办法,人家身体不好呗。”林炳奎嘟哝着,眼睛还看向我,“如果他以后真做了常贵的毛脚女婿啊,那日子倒也舒服了,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你嘴巴能不那么臭吗?”我瞪向林炳奎。
他被我瞪得愣住,大概是觉得我那段时间没搭理子清也是因为看不惯他,本来想找个意见相投的,谁知却被喝住。林炳奎想了想又觉得窝囊,于是干脆喊开,“我的嘴哪臭了,我又没说他假清高,前阵还死撑八撑把常贵当阶级仇人不同意去给人家拉琴呢,现在却好意思厚着脸皮跟在人家闺女后头倒插门,我还没往臭里讲呢,我觉得他那手受伤就是个苦肉计,换了现在这么个好差事,还赚了个老婆,虽然是个乡下妞——啊!——”
我终究是没忍住,冲了过去朝林炳奎的脸上狠狠挥了一拳。
胖子挨了一拳哪里服气,立马撑着地想站起来,也要揍我还手。
我只打了他一拳,哪里解恨,为什么有些人的心思可以这样恶毒,平日里看不出来,说出口的话竟能这么伤人!我又奔了过去,在他刚站起身来时朝他那满身肥肉上又来了一拳。
这时,许良终于奔过来拉住了我,而林炳奎也被另外几个人拉住。一时,我们只能瞪着对方相对站着,活像两只发了毛的公鸡。
“他调侃几句,你当什么真?!”许良在我耳边劝,双手死死钳住了我。
“大家都是一起的,干嘛窝里斗啊!”杨红骏也扯住了林炳奎,那胖子却仍在挣着,嘴里还唾道,“你是嫉妒吧!嫉妒!”
远处子清和月妹看到我们这边的打斗也跑了过来。
众人原本还劝的劝拦的拦,这时见到子清过来都敛了声音。
“怎么打起来了,没事吧?”子清挺着急地问,他先是看向我,后来像是想起我不会理他,这才又转头去看林炳奎。
林炳奎猛地挣脱后面人的束缚,鄙视地看了子清一眼,又冲地上吐了口唾沫,才扶着自己已经肿起来的左颊慢慢踱了出去。
大家见他走了,也慢慢散了,低头去做自己的事,一时间,子清和月妹站在一边,也没人理他们,很是尴尬。
那天,我们收工回到住处,正遇到月妹从北屋出来。
她跟大家笑着打了声招呼,说今天做了莜面窝窝,让大家赶紧回去趁热吃。几个女孩拉了她的手直说谢谢,而林炳奎有些拉不下脸,讪讪地从她身边走过,再不发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