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萧郎去后栽千树
帝都依然从秋入冬,依然会下纷纷扬扬的大雪,依然是漫天的白,满地的皑皑。
只是昔年看雪的人不在,亦不再。
苏梦乔在塞外烤着旺火,和姚未一起思考着接下来的战事,时而蹙起的眉皱皱巴巴,二十多岁的苏梦乔,搁到现在可能是个还没迈出校门,长得再稚嫩一些,就是个孩子。
姚未比他大了整整十岁,脸部线条刚毅的汉子一个,血火里滚出来的,却也是心肠软的有些心疼这个身肩负担的主将。
只是京都看雪的一双人,换了一半。
御花园的风景是极好的,但是离陌并不喜欢去,反而愿意拣些僻静的地方走走。
他是极不愿意碰见那些女人,她们的的目光冷冽,阴险带着艳毒的感觉,似乎刺激的离陌更难保持冷静。
这天离陌无意间走到了一所荒园,只是这里虽然是冬日,却是催开了成丛的梅花。
只是这梅花红艳如血,竟无一点白色。
离陌旁边是了琴和晓画,从极乐带来的自己人,后面再跟着的就是皇帝给他的宫人。
离陌问这些人这些梅花的缘故,那些人带些遮掩,避讳匆匆几句,说这里住过圣上曾经的宠妃,只是这妃子身怀六甲的时候却被捉通女干的现行,因此被打入冷宫,这院子无主,自然也就荒废了,这些梅花少有人搭理,竟也继续怒放生长。
这边是自然的力量,无人干涉反而越加茁壮。
后来冷宫冬日失火,妃子自然香消玉殒,连带着那个孩子。
宫人继续对离陌说道,那妃子便是极爱梅花,但是只喜红梅,极厌白梅,这点与一般人也是不同。
多数人喜欢将白梅与雪比较,那妃子却是这两样都不喜欢。
离陌听着这些东西,突然想起了苏梦乔送他的那片血玉,正是一半梅花。
离陌淡淡的离开那片梅园,冷声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年年岁岁,花在人亡。”
其他宫人只能是惶恐的恭维离陌。
离陌又问这妃子芳名是何,总觉得她一定长的出尘。
一位年老的宫人告诉了他那女人的名字,“那位娘娘闺名唤作‘梅胜雪’”,随后又补充说,那人的确倾国。
离陌对自己的不自信又多了几分,了琴安慰他,“公子何必自寻烦恼。你总不会像她一样。”
离陌随口道,“其实这梅树开的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杏花。”
说者有没有心没有人知道,但是听者的确有意。
腿长的,耳朵长的,似有似无的提醒了当今圣上。
于是等到了来年合适的时节,宫里面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植杏树运动。
离陌一直都很美没有错,但是他的笑更少了。
偶尔若有若无的勉强展颜,竟然俘获了急色的老皇帝。
极少次数的碰见太子,出于礼节性的挑起嘴角,竟然也让那人神魂颠倒的近乎痴狂。
远在天边的苏梦乔尚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抓耳挠腮的疲于应付败仗的烂摊子,姚未更加发愁的是,怎么除掉这个明里暗里贪了不少军饷的老东西。
子支才是完完全全全身心投入运筹帷幄的人。
西戎的大汗思考着如何利益最大化,今年气候宜人,没有灾祸,适宜种植的粮草瓜果的收成也算喜人。
红柳,胡杨,绿洲。西戎大汗的日子过的也还葱茏。
好像那一天似乎就该着苏梦乔倒霉,即便不是13号,也不是黑色星期五。
但是,那一天,就有那么多厄运纷至沓来。
苏梦乔第一次在战争中受伤,伤得不算重,只是被砍了一下,刀口很深所以血并不多。
苏梦乔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这人是不是原来是剔肉的,几乎要看得见了骨头。当然这个砍到苏梦乔的人就像蜇人的蜜蜂一样,付出了应有的惨痛的生命的代价,被苏梦乔刺倒了。
但是即便受伤,主将仍然没有理由后退,因为软甲比较紧,并不是很明显。
况且这伤绝对搁到战场上并不算什么事儿。
强忍着对苏梦乔而言绝非一般的疼痛,他还是坚持打完了这一小骨节仗,勉强算是平手略占上风,北狄人撤退了。
确定应该不是在诱敌深入,姚未领着一队人马去追。
苏梦乔回到营帐,再发现原来自己痛得一脑门儿汗。
苏梦乔原来很少受伤,擦擦碰碰是有,但是跌打损伤都极少,这次被砍成这样,的确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接受的范围。
包扎好伤口苏梦乔仍然觉得很痛,没有消毒,只有粉末状的东西止血。
而且那年头没有消炎药,没有抗生素,没有破伤风……
苏梦乔只能祈祷自己不要感染发烧,不然,说不定命真的会搭在这里,好在天冷,细菌什么的繁殖似乎也不快,伤口好得慢其实并不是大问题。
不过,战后小小一统计,才发现有了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消息。
监军殉国了。
当然是阵亡,一下子毙命,尸首很是难看。不过到底是死在是敌是我的人手里,好像还真不好说——毕竟贪污军饷这种问题,万人痛恨,人人得而诛之。
苏梦乔收买人心的广告之一,也就是他不贪军饷。苏梦乔才不会计较老太监那么贪生怕死的主儿,是怎么跑到战场上去添乱的。顶多写个折子装装蒜,表示一下痛心难过外加遗憾好了。
营帐里除了苏梦乔痛得抽气以外,只有子支在看地图,突然传进来一封信。
自然是给苏梦乔的。
苏梦乔看了封皮,这字似乎是眼熟的,赶快拆开一看,那信短短的,正是贺寻写的,短短一句“离陌已被圣上纳在后宫。”
粉红色的信笺就像冲淡的血色,苏梦乔一时间几乎要晕倒。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心却像是被放在了砧板上,字字如刀剁向他的心脏。
苏梦乔无声的呐喊“停下”“停下来”,结果却是无助的,他的心被越剁越碎,终于无法再团聚到一处,终于不再完整。
他从没想到自己的爱人会被生生夺去,“夺妻之恨”是他对当今圣上所有的印象。
苏梦乔不相信离陌真的会被浮华富贵迷失眼睛,那双眼睛看自己的时候千般含情万般温柔,怎么可能会背叛他。
他坚信皇帝才是恶霸,抢走了偎依在他身边的美人,抢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留恋与牵绊。
这才是苏梦乔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恋,真的值得他茶不思饭不想。
以前多少次女孩的主动离开都不能让他为此多眨一下眼睛,这次却不行了,苏梦乔的心,因为离陌的离开,空了。
苏梦乔尽管不动声色,但是他的伤口迸出了血,浸向纱布,他虽然面色不变,却又透着那种极度的苍凉与绝望,
子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即便他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隐约觉得一定是出了大事,但还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去劝他。
苏梦乔僵硬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神经质的微笑,去案子上拿了一瓶酒,咬开塞子,闭了眼,直直的浇在自己受伤的胳膊上。
军中的酒烈,但这份火辣辣的痛,根本抵不上心里的一分难过。
贺寻写信的时候也很纠结痛苦,却还是咬咬牙写了下去,改了很多遍,地上团的都是废掉的预稿,最终落笔德毫无修饰之言。
但是,这就够了。越是直奔主题的犀利刺痛,越是敏锐地捅开矛盾,贺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借刀杀人还是孤注一掷,疯狂就疯狂的赌这一把。
赌苏梦乔对离陌的情爱究竟几分,赌的是苏梦乔究竟能成就几何。
事实是这个赌很对。
从此之后,苏梦乔变得狠厉而无情,却又很奇怪的惜命。苏梦乔在战场上越来越疯狂,甚至有点儿草菅人命的感觉。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像是萧郎去后栽的千株杏树,并不会懂得离陌对那个小院落的执念一样。
第二十四章:膝下不可虚
那仗打的时间可真是不短,苏梦乔的伤好的也拖拖拉拉。
子支总是看着他摇头叹气,“天哪,萧大人,你能不能稍微心疼自己一下?”
因为苏梦乔总是一面微笑,一面向伤口倒上烈酒的这一诡异行为,也不是不引人担心的。
那痛刚开始钻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麻木的肉与灵,也让那笑容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冰冷。
子支只好除了公事,几乎不多言,姚未虽然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苏梦乔就以这种状态继续打着仗,北狄的兵士凶残是不假,但是苏梦乔似乎比他们更有无情的资本。
因此北狄终于开始正视弱冠之年的对方主帅,却发现最近景国的胜况已经令人吃惊。
自家的铁骑似乎再也挂不住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名头,居然被灭了威风,决战打的更是惨不忍睹。
苏梦乔集结了所辖的一切战力,直面狄国主力,昏天黑地的厮杀征战,血肉横飞的刺激,远远大于当年对西戎的战争。
苏梦乔也不复当年的纯良悲悯,尽是恶魔般的杀气,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作痛,却更是令人清醒。
男人们的杀戮,短兵相接的白刃,听刀斫断颈骨的颤抖,听箭刺穿胸膛的嚎叫。
一个个生命在这里转瞬即逝,最为残破的不是荒原乱草,而是人心肢体。
对于苏梦乔来说,经此一役即成名将,这对于姚未同样适用。至于子支,若不是他极力回避名利,也能成为一等一的谋臣幕僚。
对于千千万万活着的人来说,战后必有封赏抚恤。
但是对于战死沙场的孤魂野鬼,无论得到什么,其实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命没有了,就是什么都失去了。人只有活着,希望才在。
苏梦乔上次几乎买空了一间小铺子的纸帛,为死去的人们一股脑烧了很多东西,险些引起一场野外大火,这次估计烧的更多。
在苏梦乔打的昏天黑地的时候,西戎也没有闲着,向东向北略作推进,就让狄国受到了两面夹击。
狄国善于攻打推进,却十分不擅长防守,所以失地越来越多,终于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再打下去就要把老本儿折光了。
于是很淡定而及时的收手,最终的结果令三分之二的参战方都十分满意。
西戎落下了不止一大块丰美的草原,景国恢复了边境并且也顺手了一块可耕可牧的地盘。
狄国元气大伤,选择北迁。虽然不同意朝奉,但是接受了互市的条件。
苏梦乔从容不迫的去接受北狄的停战国书,风度翩翩的样子很有欺骗性,差点儿被误认为是皇室。
苏梦乔不野蛮,却用武力这种很原始的方式,累积着资本和人气。
打服对手似乎有悖“以德服人”的圣人教诲,但是这也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是最迅速的征服的手段。
苏梦乔向萧宁寄了一封信,笑问,西戎这次出手,是不是他假公济私的在还一个私人的人情。
结果萧宁回信也很爽快,“当然不是。我不过是投机一番,想从中渔利。我欠你的人情,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我愿意一辈子都一直还,我愿意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这都是我的事情了,不用别人过问。”
苏梦乔捏着信笑着,“好好好,你乐意,是你的事,我管不着。”然后就将它点了灯。
苏梦乔算是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也成功的借这番行动成就了名声。
新的将星真的再冉冉升起之后熠熠生辉。
当然苏梦乔还有一项,两个“巨大收获”,那就是他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对,就是孩子。苏梦乔有了孩子,还是两个。苏梦乔也荣膺到了当爹的级别,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当然这两个孩子不可能是他生的,也不是他和其他女人生的,甚至和他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
因为一个是捡的,一个是领的。
领的那个是个很小的小女孩儿,有着笑起来就会成弯弯的月牙儿模样的美丽的眼睛。
那真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苏梦乔是在俘虏的狄人中见到她的。
女孩儿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偎在一个老妇人的怀里,苏梦乔问老妇人可是女孩儿的亲属,老妇人摇摇头,告诉苏梦乔这孩子是个孤儿,一直是大家伙儿养活的。
苏梦乔柔声细语问着女孩儿的名字,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只是见女孩泪汪汪的很害怕的摇摇头。
老妇人说她并没有名字,而且她很小,听不太明白大人的话。
苏梦乔征求意见般问着老妇人他可不可以把小女孩儿带走,老妇人的眼睛里一时间无助而充满敌意,苏梦乔却爱怜的摸摸小女孩儿自来卷的头发,“我会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我想我可以给她一个家。”
苏梦乔的眼睛里含着杀气不假,但是女孩最后很没有戒心的把自己的小手儿递了出去。
苏梦乔就这样把这个孩子领回了自己的营帐,子支不可思议的看着苏梦乔,“大人,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悲天悯人啦?”
苏梦乔笑的淡淡的,“这没什么,找个寄托吧。我看这孩子长得很讨人喜欢,就抱过来了。”
然后苏梦乔吩咐人带着小女孩儿去洗澡,顺便找套新的衣服给她。
小女孩洗的干干净净的然后被抱来,苏梦乔继续扮演慈父角色,向小女孩儿灌输自己是他父亲这一中心思想,然后对她说,“从今天起呢,你就是我女儿了。我会给你起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一定要记住哦。你叫萧思璃。”
然后小女孩儿口齿不清的跟着他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郑重的点点头表示承认。
苏梦乔的心随着这个一时兴起领回来的小女孩儿软了几分,“萧思璃”,苏梦乔喃喃自语,“隔心,我只能用这种拙劣的骗术告诉自己,我很想你,你也很爱我。”
子支对苏梦乔的行为表示支持和不理解,子支问他,“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梦乔微笑,“先生但说无妨。”
子支道,“大人,您回京后若是成婚有了亲育子嗣,这个孩子又将置于何处?”
苏梦乔带着怜爱的看着小女孩儿乖乖的样子答道,“先生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不过您是多虑了,我是不可能娶妻生子的,不然也不会领来这个孩子。”
子支疑问,“大人的意思是……”
苏梦乔很坦然的反问,“先生的意思,可是在疑我有龙阳风好?”子支道,“在下不敢冒昧。”
苏梦乔很平静,“我也不能回答先生这个问题,但是我此生只爱一人,他确实是男子。但是,”苏梦乔的声音没有变高,但是语气转向悲伤与愤慨,“我的爱人被迫入宫离我而去,所以,”苏梦乔顿了顿,“我,注定孤独一生,不如做点儿好事,让这个孩子过的好些。”
子支向他行了个礼,“大人高风亮节,子某佩服。至于那个情字,在下无心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苏梦乔摆手,“无妨,善卷先生也是一片好心。”
然后萧思璃就一直跟苏梦乔住在他的主帐里,姚未时不时也来看看她,还送上一个被俘的手脚麻利的女子来照顾她。
第二个孩子真的是拣的。那时候仗已经打完了,苏梦乔一个黄昏独自打马在茫茫的草原上溜达,那天他跑得还很远。
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声,苏梦乔向着声音的来源赶去,结果见到的竟然是一位临蓐的女子,不住痛苦的呻吟刺激着苏梦乔的神经。
苏梦乔费力的将她抱上了马背,却弄了自己一身污血。墨商载着苏梦乔外加另一个份量,略有些吃力,但还是在苏梦乔不懈的鼓励下尽力飞奔回军营。
苏梦乔将女子托付给军医后就去刷墨商,以及给换衣服,然后又是很久之后,军医来报,孩子顺利出生,但是大人实在是保不住了,他们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