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院门,见到礼官刚走,上官邢带着上官云峰,上官云逸站在院内,身旁还站了莫紫霄,怕是这人早早便来了贺寿。四人一见慕容昊轩走进,急忙下跪行礼。慕容昊轩却是身形快了一步,托住上官邢,道:“朕此番是以学生身份前来,岂可受老师一拜。”几人见慕容昊轩身着便服,心下明了,也就不曾下跪,只是拱手行礼。
慕容昊轩又一招手,那名小厮捧了盒子走进。慕容昊轩将盒子打开,道:“这份贺礼,望老师喜欢。”
上官邢忙道:“皇上隆恩,方才已是不少。”
慕容昊轩笑道:“方才是皇恩,这份却是作学生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师收下。”
上官邢见状,也不推脱,自那盒中拿出一座翠玉观音,只见那观音在日光下璀璨生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上官邢连连称赞,忙令人收好,收入室内。回头看去,见路子清站在慕容昊轩身后,不发一语。他先是一愣,随即欣喜道:“你来了。”
路子清没想到他会如此自然的询问自己,脑中本想着无数种开场白,如今听他一问,却是呐呐的答了句“嗯”,接着心下一阵懊恼,抿了唇,不再多说。
上官邢得他一句回应,而不是冷嘲热讽,已是满心欢喜,也不介意他别开目光,脸色冷淡,欣慰道:“你能来,就很好了。”
上官云逸在一旁看得好奇,他本就对无双公子推崇备至,只是碍于他的出身,平日在父母面前不便多谈,上次路子清为救上官云曦,心疾复发,在他家休养的那段时日,他不曾多见几面,总是引为憾事。如今见他前来,本就满心欢喜,又见父亲对他也是关怀备至,心下更加高兴。得了机会,忙上前行礼,道:“路公子。”
路子清虽对上官邢颇有微词,对上官云峰也是心有芥蒂,可对上官云逸却不由心生亲近,想来是那人与他七八分的相似,又加上温文尔雅,很难让人心生厌恶。见他行礼,路子清也毫不犹豫的还礼,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上官云峰却是呆呆的看着路子清,满眼复杂。他自那日从菩提寺回转,便从上官邢口中得知了路子清的种种。得知他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心下便不由去想,那人与自己曾经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还是他从来都是为了利用自己,而接近自己,是为了向上官家复仇?想起曾经与那人的花前月下,也想着那人突然冷下的面容,一次又一次无视自己的真心,不正是因为自己是上官云峰么?不愿这般想,却不得不这般想,如今再见路子清,心中唯有一个疑问,却不知对方是否可以给出自己答案。
自路子清踏入这院子,便看到上官云峰,那人见到自己一霎的惊讶,然后满腹的心事。路子清故意不与他对视,是因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只是人前礼在,他与莫紫霄见礼之后,无奈只得转过了头,面向上官云峰。
掩去眼中的点点苦涩,他轻扬了嘴角,拱手道:“上官公子,别来无恙。”
上官云峰看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眼见路子清淡定沉稳的问候,他心中倍感苦闷。那人可以狠心至此,怕自己在他心中,当真不如一物。
他不说话,气氛越显尴尬。慕容昊轩已然微微眯起了眼睛,上官邢忙上前道:“贵客临门,怎好都拦在外面。公子,不如里面请吧。”说着,当先将慕容昊轩往内堂引去。慕容昊轩微一颔首,跟了进去。其余几人也急忙跟在后面。路子清定定看了一眼上官云峰,没说什么,和上官云逸并排向内走去。上官云峰见几人走远,才惨笑一声,也跟了过去。
上官邢将众人引入了内堂,自是慕容昊轩坐了主座,上官邢陪了客座。莫紫霄,上官云峰坐在左手,上官云逸和路子清坐到了右手。而刚好,上官云峰坐在了路子清对面。
上官邢一落座,便上下打量路子清,将他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遍,关怀之意,不言而喻。慕容昊轩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老师,觉得如何?”
上官邢忙道:“见他气色不错,我也放心了。”
慕容昊轩又是微微一笑,随着他目光一同打量路子清,见那人对这边几人的视线毫不在意,反而看着屋外,有些心不在焉。
上官邢又看了几眼,接着道:“只是身子看来,仍是有些单薄,这天气见凉,不知他身子是否好了十分?”他本是询问路子清,只是那人似没有听见,不见回应。他也有些尴尬,慕容昊轩只好代答道:“他身子本就虚弱,这阵子好好替他调理调理,等开春,天气暖些,就带他学一套拳法,好强身健体。”
上官邢点头,道:“这样也好。”上官邢又关心了几句路子清的身体情况,才渐渐与慕容昊轩说起了其他。
路子清虽是看着门外,却没有想心事,那两人的对话自是一字不差的落入了他耳中,只是他不知道何时上官邢提及他的时候,能如此自在,好像自己不过是他多日未见的儿子,而不是他满心愧疚,又不知如何处理的烫手山芋。听到那两人和莫紫霄渐渐开始聊起其他,他才将目光从门外移回来,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互动的三人。
他只知道慕容昊轩有意带他前来,却不知道这两个月中,慕容昊轩曾多次与上官邢密谈,内中自然是关于路子清的。上官邢对路子清亏欠诸多,有心弥补却不得其法,他又不愿与路子清如此僵持下去,也不能因路子清而使上官一族蒙羞,思来想去总是不得安法。倒是慕容昊轩为了这事从中多做筹谋,如今他与上官邢两人已是心有内案,虽不会当真神鬼不知的让路子清变成上官云清,但皇族施恩,父子恩深,只要路子清愿意接受,自可让他恢复上官家的身份。
而方才在轿中,慕容昊轩一句情深承情,得来路子清一句答复,已是明白,那人愿意做一步退让,只要一切合乎其理。
他看到路子清回转了目光,便冲他眨了眨眼,抿唇一笑。路子清微微惊诧,又转开了眼。他不愿去看对面的上官云峰,也知道那人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只好又看向门外,百无聊赖便有些神游天外。
过了许久,听见有人叫他,微一愣神,袖子被一旁的上官云逸拉扯了一下,他才忙转回头,看到慕容昊轩眼带笑意的看着自己,知道自己失态,脸上微微一红,便听慕容昊轩道:“子清,不是也备了份贺礼么?还不快些送上来,让老师看看。”
路子清见上官邢双目一亮,多添了几分期待,一晃神,便点头“嗯”了一声。
长安捧了盒子,随着他走到上官邢面前。路子清捧过盒子,道:“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望能和上官大人心意。”
上官邢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副卷轴,忙拿来展开。见那卷轴是一副画,青山绿水,云雾缭绕,旁边提了一行小字,落款是青松居士。想这青松居士也是前朝游历天下的名人,诗画一绝。那青松居士的真迹,凡是文人雅客没有不知不喜的。尤其是这画卷之中,远含山峰,轻云缭绕,曦光微照,竟是将云峰,云清,云曦,云逸四个名字隐含其中,大有兄弟齐贺之意,看的上官邢心下大为欢喜,嘴上不住说“好”。
路子清看了这话,随即便明了这内中含义,斜挑了一眼慕容昊轩,见对方反而自得的挑眉一笑,他只做看不见,低声道:“大人喜欢就好。”
上官云逸看了那画,也是欣喜不已,得了机会拉了路子清,说想要讨教一番。路子清微微皱眉,却也难得的没有拒绝,只是看向慕容昊轩。慕容昊轩微微一笑,道:“云逸素来仰慕你,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你也该圆他一个心愿。”
路子清闻言,低语道:“我不见得有多少见地。”
慕容昊轩却笑道:“‘无双公子’太谦虚了。”
路子清一哂,刚要出言反驳,上官云逸却道:“路公子是不愿与我相交,可是认为小弟才疏学浅,不值一交?”
路子清道:“不敢。”
上官云逸微偏了头,心道是“不敢”而非“不是”,但觉有些伤心,脸上也挂了几分惆怅。路子清自觉失言,忙道:“上官公子,文采出众,天下皆知,是在下才疏学浅,‘无双’之号不过是幸运得之,比起上官公子,怕是子清高攀了。”
上官云逸却拉起路子清的手道:“公子说笑了,若说公子才疏学浅,怕是这天下便无真才实学之人了。”
路子清听了,一声哼笑,眼神瞟向慕容昊轩,又扫了眼上官邢。上官云逸随着他那眼神,也察觉自己那话说的,怕是得罪了人,脸上一红,反倒有些说下去了。
上官邢也有几分担忧,转头看向慕容昊轩。
慕容昊轩却是哈哈大笑,看着路子清,道:“无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这话说来说去,就将别人绕进去了。若真说自己才疏学浅,那在下更是自愧不如了。”
路子清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其他几人见他没生气,都松了口气。
上官邢见上官云逸与路子清说话毫无芥蒂,心下便想,不如让他两人好好相处,培养兄弟情谊。于是他唤过上官云逸,道:“云逸,既然你这般仰慕路公子,不妨就多向他请教一番,如何?”
上官云逸听了,立刻叫好。
上官邢见路子清没反驳,接着又道:“这离晚宴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也陪路公子随意走走,四处逛逛……”他说着,但觉路子清目光微厉,不由得声音也顿住了。他转过头,看向路子清,几分小心的问道:“不如在这里用过晚膳,如何?”
路子清看了他一眼,却又将目光投向慕容昊轩。
慕容昊轩轻声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既然老师诚心相邀,不如就留下用个晚膳,届时晚些来接你就是。”
路子清听了,想他早就有此安排。今日本就是大喜之日,怎么说自己也不该驳了主人面子。于是他淡淡的道了声“也好。”上官邢立刻笑逐颜开。他又吩咐下人将路子清送来的那副画挂在了内堂中央,又是一番称赞,才放路子清和上官云逸离去。
上官云峰见路子清走远,心中更觉苦涩。他与那人见面至今,不过说了一句话,之后连眼神都不曾对上一分,心下黯淡。坐在一旁的莫紫霄也在心底叹气,他虽是上官云峰的舅父,却也与他最为投缘,彼此亦亲亦友,对他和路子清之间的事也在一旁看得最多。如今见他这大喜日子,却愁眉苦脸,只怕他一时惹了不快,便推着他道:“看看时辰,这宾客也该来了,你随我一同去门外迎接吧。”说着,冲慕容昊轩和上官邢做了个礼,便拉了上官云峰走了出去。
第124章
路子清随着上官云逸向后院走去,这上官府的后院自己也曾兜转过几次,对所过之处心中有数,只是见上官云逸身形一转,便转了个方向,非是向着他所居的宅院,反倒是转向人少的一方。路子清走着,便知这是通往后院。
路子清不发一语,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岔路,左右两条道路,右边路宽道明,左边却是条小径,但也修剪的极为雅致。这地方正是上次他留宿上官家,上官云逸带他来的地方。右边通往祠堂,左边正是自己儿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所在。只是上次来时,左边那条路还是杂草丛生,不见人迹,如今却是修剪得当,一看便知是特意打理。
路子清心念骤转,足下一顿,不肯再走。见上官云逸也随之停下脚步,他看向对方,眼中带了几分冷意,道:“公子的房间该不是在这边吧。”
上官云逸面露尴尬,搔了搔头,好似不知如何开口,几分为难的看向路子清。
路子清看了看左右两边,心思微沉,却转了眉眼,道:“令堂是否仍在佛堂诵经?”
上官云逸见他缓了面色,才松了口气,摇头道:“今日是爹大寿,娘亲一早便在四处打理。更何况,这两月请了工匠,修葺宅院,这边也甚为嘈杂,娘亲也就没在这里诵经念佛了。”
路子清“哦”了一声,问道:“宅院修葺?确实吵闹,若是上官夫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日日诵经念佛,也难心安理得。”
上官云逸解释道:“娘亲在卧房立了佛龛,仍是日日念经,祈求上官一家平安。”
路子清面露几分恍然,点头道:“上官夫人真是宅心仁厚。”
上官云逸听他赞美,面露喜色,转而指着左方的小路,道:“这两月爹亲特意请来了京中最好的工匠,将这院落好好修葺了一番。”
路子清低应一声,道:“这院落不是禁地么,子清记得上次与公子不小心进入,惊扰了上官大人。”
上官云逸也想起那件事,面色微变,转过头看了路子清好几眼。路子清也是不住转着心思,笑问道:“莫非如今这院子不再是禁地了么?”
上官云逸点头道:“的确,现在这园子不再是禁地。”他见路子清微露错愕,抿唇一笑,当先向着院落走去,边走边道:“公子不如同我看看,这地方修葺的可好。”
路子清见他已走了过去,眼神一转,也跟了过去。
推开门扉,一步踏入。左顾右盼,这园子确实是大不相同。白玉为阶,幽幽池水,波澜粼粼,几尾锦鲤,翘首摆尾,穿梭于结结睡莲之间。池水旁,一颗参天槐树,横过的枝丫上,垂下两条蔓藤,做成了一座秋千。树下一座石台,上面横竖几道,划出楚河汉界,红黑两色的玉质棋子,分庭抗争。
虽是冬日,池中莲花早已开败,可冬阳晴暖,日光点点洒落,映照在池水上,一片金光,别有一番意境。
这小院景色与往日大相径庭,经过一番修整,更见雅致。路子清走到池边,随手摸着上好的白玉,又看向一旁的藤椅,所用的材料无一不是上品,可见修整之人,用心良苦。他只是微微一笑,转过身看向上官云逸,道:“公子,有什么话,对我不妨直说。”
上官云逸微微一愣,也有几分惊。他没想到路子清开门见山,直言不讳。本以为他会气愤,会激动,因此心下早已想好了许多的劝慰说辞,可谁知对方却是心平气和,到叫他一时没了主意。挣扎了许久,才嗫嚅的唤了声“二哥”。
路子清惊讶的看向他,眉头挑了老高,似笑非笑的,既不反驳,也不答应。
上官云逸看着心急,又唤了声“二哥”,见路子清仍是无动于衷,他缓步走过去,定定看着路子清,道:“二哥可是仍在生气?”他说着,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路子清反问道:“我气什么?”
上官云逸道:“二哥可是怪父亲,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寻过二哥?”路子清不置可否,上官云逸急忙解释道:“其实父亲他却有找过二哥。”
路子清好笑道:“这你都知道?你比我小了不少,当年之事又知道多少。”
上官云逸眼神微晃,轻叹一声,道:“我出生时,二哥早已不在府里,我自然也不知道当年之事,只是……儿时父亲常常抱着我,不知不觉就开始叹气,我当时年幼,不知道缘由,可如今却明白了,父亲定是在想二哥。”他想着两人相似的面容,说的越发言之凿凿。
路子清只是淡淡一笑。想我?怕是愧疚更多些。当年自己下落不明,上官邢不仅没有派人去找,更是顺水推舟,将一切说成意外,将所有的不幸归罪于自己的母亲,若他心下再无半分愧疚,那真是禽兽不如。可得知那人也曾念过自己,心下又有几分窃喜。
上官云逸见他面色稍霁,又听他不曾驳斥自己,料想对方对“二哥”这个身份已是欣然接受,而他自己也叫着格外顺口,接着道:“若是父亲知晓二哥去处,定会早早将二哥接回来,断不会让二哥在外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