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清微微一笑,入怀掏了银子出来,道:“请朋友饮酒。”
那店家听了,笑眯了一双眼,乐呵呵的接了碎银,冲那边等候的客人道了个谦,转身取了酒壶,先替路子清打了,交到他手里,随后又看了柳思霁一眼,憨笑道:“怎么不是上次那个公子?可是那家公子瞧不上我家的酒?”
路子清道:“怎么会,我能瞧上的,必非凡物,这样的好酒,自然是要带个会品酒的朋友来。”店家听了,转头打量柳思霁,见他一身华服,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想每一次这年轻公子都会带一些衣着鲜丽的朋友来,于是也不在意。反正他们这群平民作小本生意的,也不需担心被人看上什么。柳思霁虽是一身华服,扮作斯文,到底也是江湖出身,免不了豪迈的江湖气息,虽没说两句话,也看得出来。比起其他有钱有势的人更加平易近人。
店家心下也喜欢这青年,于是又打了一壶,送到柳思霁怀中,道:“既然是第一次来,就当送你。若是喜欢,下次一定要再来。”
柳思霁忙要推辞,路子清却在一旁拦道:“既是主人家盛情难却,不妨收了吧。”柳思霁无奈,只好道谢。路子清微偏过头,又道:“我倒是沾了大哥的光。”柳思霁脸一红,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看他心情平复,也有心思和自己说笑,不由安了心,憨憨一笑。
那店家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遭,眼一弯,便有话说。路子清也知市井人家,多是口直心快,这种小生意人,更是喜欢拉着顾客天南海北的说。于是他指了指仍在等候的客人,和店家寒暄了两句,便拉了柳思霁离去。
路子清一路扯着柳思霁手臂,走得不快,却也不慢,柳思霁脸皮发热,他手中拎了一壶,路子清却是两小坛提于一手,随着他走动,发出沉沉的碰撞声。走了一段,路子清才松开手,柳思霁有些遗憾,四下顾盼,却是道:“看不出你对这里还挺熟。”
路子清冷冷的勾了勾嘴角,道:“贫苦出身,自然对这种地方熟悉。”
柳思霁见他忽然之间又冷了脸,也不敢多说,只得悻悻跟在他后面。见他又在几家小店面买了几样小食,接着便兜兜转转走到了京城南门附近。
路子清带着他走到一处凉亭,那凉亭上书写“镜缘”两字,亭柱掉了漆,亭角也破败了。旁边尽是杂草,看起来好似荒芜许久。风一吹过,更感寒凉。柳思霁见路子清站在亭子前,不言不语,似有心事,不由问道:“这里好像荒凉了许久了?”
路子清乍闻他一言,从沉思中惊醒,点头道:“是荒了很久了。”他话语中带了一丝惆怅,柳思霁也有所感,却不知如何宽慰。
路子清却立刻放下了愁怀,眉眼一挑,便道:“今日王爷本该在上官大人的府邸,好吃好喝,却因我而不得如愿。子清便以此相待,招待王爷,虽然都是些不入眼的小菜,日后子清定当在暮颜楼再行赔罪。”说着,便当先入了凉亭。
柳思霁听他三番两次的唤自己“王爷”,心中便是郁郁,暗道:他果然是在怪我多事。轻叹了一声,也只好随了他入了凉亭。他见那亭内桌椅付了厚厚一层土,路子清正打算用衣袖擦拭,他忙上前阻止道:“你别这样。”说着,拉下路子清的手,将他牵到一旁,撩开衣袍,从自己中衣上撕扯下一块,掸去桌椅的尘土。
江湖人不拘小节,往往如此便好,反正粗衣布衫转眼便脏。可他转头见了路子清一身白衣,心下一动,道念:这桌椅还需寻水好好擦拭一番才好。于是起身四顾,一看便是找寻水源。只是这里四下望去是一片荒草,柳思霁寻思只好走的远些,寻个居民,要些水来清洗。心念一动,便即动身。
正准备走出凉亭,却被路子清一把拉住。他不明所以,却见路子清径自提了酒菜,一撩衣袍,准备入座。柳思霁“唉”了一声,便要阻挡,却见路子清已经坐下,他只好讪讪的坐到了路子清对面。
一落座,便觉得臀下生凉,他有武傍身,自是不怕,却担心路子清身形单薄,见路子清在布弄酒菜,便道:“这椅子凉,你……”他话未说完,便被路子清打断,道:“子清非是女子,身单体薄。王爷不必多虑。”
柳思霁面上一白,为难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叫我。”
路子清收回手,将一坛酒放在柳思霁面前,又提了自己眼前那一坛,道:“你我数月未见,今日难得相聚,不说扫兴的话,可好?大哥?”一声“大哥”叫的柳思霁心花怒放,他朗笑一声,道:“好。”
路子清闻言微微一笑,一口酒入喉,先喝为敬。
柳思霁放下酒坛,方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是因今晚之事追出,想要安慰路子清,也想劝说一番,盼他们父子团聚,只是此刻一句“不说扫兴话”,叫他无从开口。眼见路子清亲自向他介绍那几道他特意寻来的小菜,又不时催促他品尝,心下便明白,这人本意便是不愿多说。
只是,他这般凡事都憋在心中,委屈愁苦,只能叫人更心疼。可那人却偏偏不给旁人帮他的机会,真真叫人着急为难。
柳思霁随着路子清,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路子清只得放下筷子,看着柳思霁,却转了个话题,问他这两个月近况如何。柳思霁微微一愣,也只得如实回答。这两月他虽是做了王爷,也是有名无实,整日呆在行馆中,不用上朝也无事可管,真的清闲的可以。好在路峰回和方廷玉随他一同,白日他便教导路峰回功夫,与方廷玉讨教天下,闲暇便看书度日。
他款款道来,路子清便随着询问了方廷玉,路峰回的近况,随后说自己有些军法书,改日不如送去,叫路峰回好好学习。柳思霁欣然同意。之后柳思霁又说起方廷玉近日又与萧子桤来往多了,这两人经常拌嘴,可饶是如此,仍总是相约着一同出游。萧子桤为人洒脱,也不介意来王府,偶尔点播一下路峰回,在和方廷玉在文学上切磋一番。
路子清听了,自是觉出那么点儿意思,知方廷玉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心下替萧子桤欢喜。回念又想起自己过往,不由唏嘘,面上也显了几分落寞。
柳思霁见状,不好再说,便换了话题,道:“子清,你怎么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他四下转望,道:“这里这么荒凉,你是如何找到的?”
路子清也转头看去,破败凉亭之外,一片杂草枯枝,看不出是什么树,什么花,但见一片庭园,也知过往应是繁花似锦,芳草萋萋,如今却荒凉的令人心酸。
路子清微微一哂,道:“大哥别看此处如今荒芜,过去却也曾成就了一段佳话,羡煞天下人,大哥可有兴趣?”
柳思霁见他起了话头,也盼他莫要在愁眉苦脸,这般将话题引到旁处,正合心意,于是忙道:“子清说来听听。”
路子清道:“那是在四海不平,五胡乱世之时,天下不统,各个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便是如此,多有国家重武轻文,才子多数不被重用,战乱期间,只能替人代写书信过活。此处曾经也是一处有名的都城,城主有个非常美丽聪慧的女儿。虽说女儿不如男,但是这家小姐却是读五经,通识法理,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她知武力之重要,也明文法之轻重,因此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她却是文武兼顾,一方面明哲保身,一方面以武强国。也因此城池无人来犯。
后来有个书生到了这座城池,他自负天文地理,无一不识,无所不知。但天下多以武者为王,自是瞧不起他这等无力书生,几经周转,总是无人赏识,到了此处,他也不报希望,只是想找个无争无战的地方,过完余生,于是他便用仅有的一点积蓄,在这里造了一座茅屋,还休了一座凉亭,种花修草,真真做个闲散的诗人,每日以作诗抒情,尽吐心中抑郁不快,也会为人代书写信,赚取那一两分的过命钱。
只是这地城池并不似其他地方那般轻文,他之才学也渐渐被人熟知。有一日,那位城主女儿来到市集,见到他的摊位虽是替人代书,却是字体娟秀,更有旁边一副字,写着: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
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
那城主女儿见了,便上前攀谈,之后便与那书生相谈甚欢。这位城主女儿虽然文武兼备,但毕竟自幼不曾远行,见地总是不如书生,一来二去,她也被那书生的豪情才气所吸引,之后便寻了个时间,随那书生回家。”
柳思霁听到这里,不由笑道:“佳人才子,天做一对,之后莫不是两人一同,结为良缘。”
路子清饮了口酒,接着道:“一同是真,良缘也许也是真,只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不许到白头。那书生自从和城主女儿一起,便有了用武之地。但是城主却不同他女儿一般远见,虽是面上对书生客气,背后却同旁人一般瞧他不起。书生为了心爱之人,百般忍耐,也将他满腹经纶用于治国之道,不久之后,这座城池便比别国繁荣,但也因此招来妒忌。一年之后,终也躲不过战乱。
城主女儿请愿带兵迎战,书生也随行在旁,做了军师。只是当时,小小军师威名不足,又兼之他是个文弱之人,便在军中备受排挤。虽然在他筹谋之下,胜过几场,但却无人赏识,除了他夫人。加上虽然他百般谋划,但毕竟国小力微,过不多时,便连连败退。
胜是天意,败是人为。众将士便将这所有的缘由都推到了他身上,纵然他夫人心内有数,也不得不让他回城。书生自知跟随无望,回城也不过是受人白眼,便在此处住了下来。悉心照料这片园林,并且时常写信关怀妻子,也为她出谋划策,分担心事。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却封封都如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再过了两年,他仍是风雨不改,并且将自己多年的学识写成了一本书,准备送与夫人。可是就在那一年,城主广发告示,他之女儿要与别城城主联姻,婚期便在近日。
那书生骤闻噩耗,不知如何反应。他询问城主,却被人赶出。最后他连他夫人一面都没有见到。在之后他便回到了这里,看着那凉亭上他夫人题的‘镜缘’两字,只念着两人姻缘便是水中花,镜中月,看似美轮美奂,实则遥不可及。不论他夫人是移情别恋,还是战事所逼,他们终究不能一起。那城主更是派人前来,与他一番劝说,望他知难而退,莫让女子难为,最后他带着满心的无奈,在这里自尽了。”
柳思霁听得瞠目结舌,他见“镜缘”名字十分美好,料想定会有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却不想结局竟是如此凄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路子清又喝了口酒,继续道:“那书生的夫人却从未变过心意,只是她父亲瞒着她,而那一年多的时间,最初她忙于战事,不及回信,后来却是被别城城主抓走,不能回信。那城主确实对她别有心思,磨了一年,见她不肯屈就,知她心意,也佩服她之节气,便将她放了回来,也答应她不再攻打。
那女子回到城中,才知丈夫已死,也看到了丈夫留给她的那本书,她苦苦熬了两年,却不想结果如此,最后她便在这里住下,陪着她丈夫,直至终老。”
柳思霁听得心情复杂,片刻才道:“他们真的很可怜。”
路子清却是轻轻一笑,道:“是世道造就了遗憾,也是世道成就了真情。在战乱之中,那份真情才尤显可贵。只是相爱不相亲,难免叫人唏嘘。”
柳思霁不由点头。
路子清又道:“这唏嘘的感觉,旁人听来也不过如此。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黯淡,幽幽道:“我却是感同身受。”
柳思霁闻言一愣,抬头看向路子清,路子清边啜饮着酒,边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他道:“相亲不相爱,相爱难相见,苍天只见不老峰,不许人间到白头。这种感觉,没感受过的人听了只觉得遗憾,感受过的人才能知晓,这当中刻骨铭心,欲罢不能,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是怎样的痛苦无奈。”他说着,眼中点点亮光,好似晶莹泪滴,看的柳思霁又惊又痛。再见他脸颊发红,唇角因沾了酒渍闪着晶莹,心下又是一惊,去拉他手中酒坛,路子清却收手阻止,一进一退间,他才发现那坛子酒不知不觉已快被路子清喝完了。
他早有耳闻,路子清千杯不醉,可此刻见他模样,哪里是没醉的样子,于是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劝道:“子清,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路子清听了,双眼一亮,接着却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笑道:“我没醉,若是醉了,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前尘往事我却记得真清楚,怎样也忘不掉。”他勾唇一笑,眼底多了几丝媚态,忽然一把抓住柳思霁的手。微凉的手指抓住柳思霁手腕,叫他一颤,心底有着什么呼之欲出,他见路子清半依在他身上,媚眼如丝,眼神却格外清明的直勾勾看着自己,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只见他红唇微启,一字一句道:“我与那人第一次见面,他也与你一般,谦谦君子,落落大方……”
第129章
柳思霁知他愿一吐心事,也就不再说话,任由他倚在自己身上,缓缓叙说。
故事从路子清毛遂自荐入了暮颜楼,决定出卖初夜开始说起。路子清也许不是暮颜楼皮相最好的一个,但绝对是卖相最好的一个。许多人都愿与他交谈,越是相处便越是体会他的特别,也因此想要与他共度春宵的人不在少数。
从入暮颜楼开始,他便知道会有这一天,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夜他与上官云峰相遇了,从而改变了他之后的一切打算。
从路子清筹划入京开始,便是计算好了一切。他要查清当年的一切,便一定要与朝廷中人来往密切,但是又怕打草惊蛇,所以不愿让上官邢查知一切。他知道上官邢洁身自好,虽然蝶舞出身青楼,但是他在京城多年,从来不入烟花之地,更是对这种地方避而远之。比起求学科考,似他这种无门路的穷人,就算进去了,也要受众人排挤,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渗入,反倒是临近的佳期花会给了他机会。所以他才会舍得一身名,入了烟花之地。
他善于察言观色,自是在客人间吃得开,更懂得审时度势,分析利弊,才会哄的暮颜楼当时的老鸨让他入股,更在后来吞了整间暮颜楼。
且不说这些后话,在他的初夜,买下他的竟是慕名而来的上官云峰。
上官家风甚严,上官云峰自然也不会常来烟花之地。那一次,他本是好奇慕名而来,却在见到路子清的一刹,竟甘愿花下千金,买下他的初夜。
该说是真的一见钟情,又或者是血浓于水,不见自知?那一夜,上官云峰用了别名,和路子清见面。两人初时聊天,天下万物,无话不说,比起平日见得那些官宦子弟,只知道求财求名,花天酒地,上官云峰确实有真材实料,不论文采还是见识,都不同一般。
说道文采,自是路子清略高一筹,但若说道见识,上官云峰常年南北游览,不知比路子清多了多少见识。他捡些江湖事迹,风土民情说与路子清,也叫对方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那一夜虽是他买下了路子清的初夜权,那本是一时冲动,他只是认为似路子清这般的人,若非真正动心,便不该屈于人下,所以才投下重金,也只是与路子清谈了一夜的天,叙了一夜的话。
路子清问他缘由,他便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路子清听了,如何能不感动,可他也知晓自己身负家仇,因此对对方也只是感怀于心。这条路早已是自己选好的,有何结果也一清二楚,他便婉转的告知对方,无需如此为他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