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颜宸的眼睫，却在被离玥深究之前隐匿掉了。
颜宸抚住离玥的后背，轻轻将他按在怀里，在耳边低语：“脑子本来就不好用，就不要再想这种没意义的事了。你的担心很多余，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只记得这个就好。”
离玥此时看不到颜宸的神情，只觉得有一层淡而不散的寂落逸散过来，仿佛连自己都要被感染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颜宸笑：“你又开始想多余的事了。”松开手，颜宸习惯性地揉了揉离玥的脑袋，“今天玩儿了一整天你也该累了，进去睡吧。”
带着几分执拗，离玥一把拉住颜宸：“只要我想起以前的事就可以了是吧！”
“我真的没有不高兴，连我说的话你也不信？”颜宸轻轻推着离玥，“这件事以后再说，听话，去睡觉。”
离玥有些不情愿地往舱楼里走，扭头瞪着颜宸，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盯着淡然的颜宸看了好几眼后，离玥咬咬嘴唇，还是忍了回去：“……好！这是你说的，这事儿咱们就回家再说！”
颜宸无奈地点头应允，简直就像在哄闹觉孩子安睡。
殊不知，他以为的“这事儿”跟离玥挂在心头的“这事儿”，压根不是一个事儿。
如此，颜宸继续带着离玥各处玩乐，有时特意弃了法术不用，共乘一骑，鲜衣怒马，乐享山河。那几日离玥倒是意外地听话，除了好吃懒做不干活儿，贪睡贪玩儿耍无赖以外，一次怪异的要求都没提过。
是夜，小雨，二人在一家客栈落脚。
离玥轻靠着二楼窗扉，微风摇拂袅娜，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妓楼飘来渺渺歌声，凝成了风和水的密语。楼下院子里，几株凤仙花开得正艳，离玥被香气牵惹着，舒服地微微眯起了眼睛。颜宸在对面，只欣赏名为‘离玥’的这道风景，便以足够。
离玥的鼻子忽然动了动，然后伸头向下看过去。楼下，掌柜和一个伙计正配合着在花丛下挖什么东西。离玥确定自己闻到了一丝很熟悉，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的味道。
“哎，小二儿，好端端的花儿，你们挖它们干什么？”
撑伞的小哥闻声扬起头，恭敬回道：“客官误会了，是掌柜自己酿的桃花酒到了时候，我们在挖酒坛子呢。”
“我说呢，原来是桃花。”离玥说着又问颜宸，“宸，咱家院子里是不是也种了很多桃树啊？我觉得这味道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样。”
颜宸神色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桃花香气……原来，你还是记得他的，或多或少。
“宸？睁着眼睡着啦啊？”不见回应，离玥伸手在颜宸面前晃了晃。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颜宸表面平静如常，“我住的地方没有桃花，怎么，你很喜欢？也许你住的地方有很多。”
离玥奇怪地“嗯”了一声，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我们不是一开始就住在一起吗？”
颜宸想，那只叫潋岚的火狐确实在离玥心里刻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影子。现在虽然忆不清晰了，可离玥没有忘记，就像他没有彻底遗忘自己一样。真不知道，面对离玥将这两种残忆错乱重合，自己该怎样反应。
“自然不是。”颜宸平静地回答，“我是千年鹔鹴，你是百年雪狐，既不同族，道行也相差甚远。何况行事习惯，生活喜好，修行速度也无能相比之处，怎么会一开始就在一起。”
颜宸越说离玥脸越黑：“……你还敢再直接点儿么？”
颜宸淡淡一笑：“实话而已。”
“我以前还有法力呢都被你说成这样，那现在我岂不是更一无是处了？！”
颜宸还是四个字：“无以复加。”
“你！”离玥拍桌而起，“你敢再……嗳？我、我怎么……？”
离玥才开始吼，身体就不听使唤地重新站好，然后乖乖地坐了回去。
“我不敢。”颜宸耐下心温声哄道，“不逗你了，别那么大声，很晚了。”
“哼，会法术了不起啊，很牛气哄哄啊？你最好别让我学会这招儿，不然我叫你穿裙子跳艳舞给我看！”
颜宸微微苦笑，你这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在此时，忽有人敲门。颜宸应了一句“进来”，就见方才那个挖酒坛的小哥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盘中一壶两杯，三道爽口小菜，看样子是刚做的。
“掌柜的说二位客官赶巧碰上酒酿好的日子，是缘分。这么晚了还没安睡，想来是有长谈，掌柜的就叫我送来这些给二位打发时间……噢，不算钱的，二位尽管放心。”
这小哥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实在讨人喜欢。
美酒加美食，离玥心情顿时大好，笑着对小哥招手：“好好好，我正好有点儿饿了，快过来。不瞒你说，自刚才闻到酒香啊，我就想要来两口尝尝了，你家掌柜真是善解人意。”
“呵呵……我也这么觉得。”小哥傻笑。
离玥帮忙摆好盘子，自然而然道：“行了，叫掌柜的也别忙了，赶紧带他回屋睡觉吧。”
小哥暮的一个脸红，慌了手脚：“客客客、客官你说什么呢！我我、我们可没……”
小哥正结巴得不可自拔，就听门外一声轻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
离玥虽然没法力，但鼻子很灵，凭气味也知道门外人是谁，对小哥道：“他叫你呢，肯定是瞌睡了。”
小哥脸已熟透，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瞅瞅门口，又看看离玥，最后十分不好意思地抱着托盘快步离开了屋子。
离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
颜宸淡然付之一笑：“你可知俗世中你情我爱之事，应该是一男一女。”
“知道啊。”离玥叨了一口小菜，“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
只你我相思成灾，哪管世间许多‘应该’！
颜宸被反问得无话可说，离玥看看他，勾唇一笑，小得意：“脑子本来就不好用，就别再想没意义的事。要爱就爱了，看，你又开始想多余的事了。”
颜宸：“……”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照搬原话可真就无处可驳了……小狐狸，学聪明了啊。
“你喝不喝？”离玥举杯问道。
“小酌两杯也没什么不行。”
“嗯？！”离玥惊异，“这么快就改邪归正了？”
颜宸缓缓舒了口气，平淡中恍有深意：“这味道我也有几分熟悉，很奇怪么。”
离玥为颜宸斟酒，问得漫不经心：“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简单来说，和现在基本上一样，只是现在的你要比以前更快乐而直接。”颜宸淡淡地说，眼前仿佛就又出现了那个别扭的小家伙，“不记前事也许是好事，无所顾忌与承担，我才能看到真实的你。”
离玥深深地陷在颜宸的眼睛里，脑中的惨象模糊而认真：“宸……我……伤害过你么？”
“……没有。”
离玥不愿从这种沉迷中逃离，甘心耽溺一世，不想多问，对着颜宸会心一笑。
“我想也是，佛曰‘跟有情人做快乐事’，我的有情人这么完美，打死我也舍不得伤他半分半毫！所以我一定没做过，以后也绝对不会做。”
颜宸何尝不是？一抹轻笑醉人。
“你从哪儿知道的‘佛曰’？”
“你别管，反正我知道。”离玥玩转着小酒杯，心道这种暧昧话语，我可从紫漪那儿学了不少呢，“来来，难得你肯喝酒，咱干一杯。”
颜宸持杯半举，离玥不碰，却拿着杯子挪了过来：“这样才对！”
手臂相挽，今世难逃。
“你知道交杯酒应该什么时候喝么。”颜宸笑问。
“你娶我嫁，有何不该？”离玥说着就把杯子抵在了唇边，“咱俩这事儿就算定了。”
离玥虽是一副直截了当的样子，但颜宸能感觉到自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那双黑明透亮的眸子里也隐隐地闪着些许期待与胆怯。颜宸不禁心底暗笑，你有什么可紧张的？还当真怕我不愿意？
收敛调笑，颜宸看着离玥，不需刻意强调便足以安心：“真是只傻狐狸。”
说罢，颜宸扶着离玥的手肘轻轻一推，自己也微微一扬，交杯合欢，同饮而尽。
进到后半夜，两人饮酒闲聊，并不觉得夏夜漫长。
疏林淡月静静地融在远处那些不夜楼眩晕的灯火中，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到半夜，势头渐渐大了起来。清水薄夜，暑气消了去，微醉的离玥顿然觉得身子轻了不少。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就又感到缕缕凉意。
离玥不想费力气，只这样靠着颜宸：“宸，为什么我夜里看你觉得比白天看着更好看了？是因为你喝了酒，还是因为我喝了？呐，你说是我长得好看呢，还是你？”
醉了就出奇的话多么，颜宸只当他在说胡话，不予理会。
离玥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换上了一副严刑逼供的摸样：“你！在我之前有没有别的女人……啊不对，有没有别的男人！”
“唉……”颜宸轻轻叹，看来以后还是少让他喝酒为好，此狐酒品不好。
那边，离玥挤着眉头，俨然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你叹什么气？你肯定是有！你说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的，你又这么好，肯定有不少男男女女上门儿勾搭你，你是不是扛不住诱惑屈服过？是不是？”
再无视他，这家伙怕是能说一晚上。
“是什么是啊，你倒好意思说我了。”颜宸搂住离玥的细腰，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没有酒量就别喝那么多，去睡觉。”
颜宸走到床边，怀里那家伙却死命地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缠人得很。
“松手，你这样要怎么睡？”
离玥更加使劲儿地往怀里钻，宁死不屈：“我不睡！”
“第二遍，松手，不许闹。”
“第三遍，就不松手！”仗着酒劲儿离玥是什么都不怕了，“要不你就把我放回桌子那边儿，要不你就这么抱着我睡！反正我不松手，你看着办。”
颜宸抱着离玥坐在床上，考验你道行的时候到了，哄小孩儿，你看着办。
“抱着睡就抱着睡，你听话先松手，好不好？”
吃软不吃硬的离玥终于是松了些力道，但还是缠着不放，埋着脑袋，许久才低声开口，倒不是一味地任性了：“宸……我想让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醉了的离玥情绪变化实在很快，怎么好好的就忽然低落起来了。
颜宸低了低身子好看清他：“离玥，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回家。”离玥忽然说，咬了咬下唇，好像也有些找不到头绪，“真讨厌……别人都是越喝越高兴，凭什么我越喝越难过啊？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喜欢这味道，但越靠近就越觉得空洞得可怕，像个无底洞！”
说着离玥又忽然抱紧了颜宸，温温热热的，真实而安心。
“我想回家了，咱们不玩儿了，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颜宸默默地将离玥完全护在怀里，屋里弥散的桃花酒香，此刻代表着另外一种意义。
“……好，你想去哪儿我都会带你去，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明早实心眼儿的小二儿哥看见空无一人的屋子，会是什么反应。
第六十一章：至骨缠绵
凌渊阁静静地恭候着它的主人……们。
宿醉的离玥一口气睡到下午才醒，环视了一下四周，虽陌生却很舒服。床边方榻上备好了清水和一身干净的衣衫，离玥扭头看看身侧，平整的被褥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换好衣服，离玥一路顺着悬廊走，终于在一处大厅里见到了颜宸。
“你起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
颜宸一副深有经验的样子：“不让你睡够就叫醒你，你又该闹了。”
离玥坐过来，不满意：“放我一个人在那儿，你也不怕我迷路？”
“从那儿到这儿就只有一条路，这样你要还是能走丢，算你有本事。”
“你昨天在哪儿睡的？”
颜宸正煮着新茶，头也没抬，指了指后面：“屋里。”
离玥看看那道珠帘门，忽然起身，开始在花厅来回走，一脸欲言又止。
颜宸终于放下茶具，耐心道：“我又做什么惹着你了。”
“你……！”离玥逼过来，组织语言，“不是你做了什么，是没做什么！”
都说又不少人有起床气，刚起来容易冒无名火，看来是真的了。
这些日子颜宸也已习惯：“我还是继续煮茶吧。”
离玥掰着颜宸的脸让他看自己：“颜宸，你不喜欢我！”
颜宸很淡定：“哦？怎么说。”
“在外面的时候你说‘这是事儿’以后再说，现在回家了，你还是这样！都忘完了？”
忽然提起这个，颜宸有些意外：“你很着急吗，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怎么没说？告白发誓，交杯酒，连投怀送抱我都做了好几次，你还不是不……等等！”离玥正义愤填膺，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盯着颜宸看了又看，怀疑道，“难道……你其实是另外一种，不喜欢主动？”
离玥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颜宸越听越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离玥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把拽住颜宸就开始往里走。颜宸向来是让着他的，索性看看他到底抽的哪根筋。离玥拉着颜宸穿过珠帘，一路走到颜宸的寝屋。
“来我的屋里做什么？”
离玥也不回答，只管往内屋走，一直走到床榻边，一鼓作气地将颜宸给按倒在了床上，还没等颜宸说什么，竟然一下吻了过来？！
颜宸微微睁大眼睛，多少有些惊讶。这家伙，是喜欢上忽然亲我了么……
微一用力，颜宸推开离玥：“你……”
“颜宸我喜欢你。”离玥打断颜宸，极是认真，“你喜不喜欢我？”
冷不丁儿地忽然这么说，颜宸微微一愣，脑中不禁闪过了那句当初狠狠凌迟了他一夜的话——‘如果可以，我也想喜欢你’。现在，同样一个人，却原路返回，在漫漫黑夜里。
救他。也是用一句话。
想来自己好像从未正面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总觉得理所当然的对你好，喜不喜欢，你自然就知道了。颜宸看着执拗的离玥，眼底潺潺地浮出一层笑意：“……不喜欢你喜欢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