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至及时
历来皇家狩猎时皇帝都坐镇帐中并不参与,一来是怕人趁乱对皇帝不利,二来是为了让其他人少些顾虑。毕竟若皇帝亲自前去狩猎其他人定不敢比他打到的猎物多,到时人人惴惴没谁能再有心思全心狩猎了。但尹倾鸿虽然比起一看到公文就想睡的尹倾晗来要更适应案头工作,但其实骨子里和他弟弟一样是个好动的,在宫中宴席上倒还会记得提早离席,但围场狩猎这样的活动他怎肯旁观?所以每年狩猎都不听劝地亲自上阵,朝中大臣哪里会让他参加?只是尹倾鸿虽然广纳谏言,但霸道起来便不由别人反对,所幸的是尹倾鸿上位之初便将各方反抗势力清理干净,这么多年来真没遇到什么大危险,文武百官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尹倾鸿的行为。
尹倾鸿武功相当了得,进了林子也不用侍卫们帮忙,看到林子中有被赶出来的动物举弓便射,倒真是一射一个准,跟在他身后的一些文臣都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赞扬,尹倾鸿也只是挑着唇角笑了笑,也不得意,叫身后的侍从捡了射下来的猎物,依旧一路向少人处走着,欲去寻鹭翎所在。
鹭翎这算得上是第一次参加狩猎,尹倾鸿知道他对此毫无兴趣,应是在外围哪个偏僻处闲逛呢,便往林子里走了些后拐了个弯往林边走,大队伍多半都在林子深处,尹倾鸿走这方向,是离人声越来越远了。尹倾鸿身后侍卫看着不对,便跟上来,道:“皇上,再走就到林子边上了,猎物少,咱们调头往里面走。”
尹倾鸿道:“这边落叶比那边厚些,土也渲软,却不是正南方,朕猜前面定是有水源,水源边上聚集动物,我们过去看看。”
众人自然不知尹倾鸿心思,只觉得他说的有理,便都跟在他身后再不多说一句。队伍正慢慢走着,便忽听前面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了马嘶之声,中间似乎还掺杂着几个人的喊声,像是起了什么大慌乱,尹倾鸿愣了愣,后面的人也觉得奇怪,都道:“这是怎地了?难不成是碰到了大虫?”
尹倾鸿听着身后众人的说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一个阵的发慌,暗暗觉得不对,转头对身后的众侍卫喊了声:“跟上!”便自己先用力一夹马肋,快速向前奔去。
树林里本就没什么大路,一行人骑着马,下面地面坑洼难行,上面有多树枝一类刮人的脸,正经不能走得太快,尹倾鸿一手护着脸正暗自着急,就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喊声,虽因行路的原因而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但尹倾鸿一下子便听出那是鹭翎的声音,心下更急,干脆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落下其他人,自己在林中几次轻功腾挪,侍卫们只见他跳起来踩着树枝窜出老远,接着便看不到踪影了。
再说鹭翎这边,当时那箭直冲着尹诚安去了,鹭翎离得近,猛的扑过去推开尹诚安,身子一歪同他一起滚下了马背,堪堪躲过了那支箭。鹭翎在落下去的时候护住了尹诚安,这一摔下去摔得结实,鹭翎就觉得眼睛直冒金星,刚反应过来便见那人又架好了弓,连忙扯着尹诚安就地一滚,原地便插上了一支箭。
最初的一箭射死了尹诚安的马,众人的马都因这突然的变故而受了惊,侍卫们在马上急着安抚,场面一时乱得很,鹭翎爬起来拖着已经被吓傻了的尹诚安往旁边跑,看侍卫们乱成那个样子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大喊一声:“管马做什么!快去抓那刺客!”但马受了惊人哪下的去?鹭翎这一吼也只叫动了几个人,两个来护着他们还有一个架弓去射那人,却反被那人射杀了。
鹭翎终于看到那人,只见那人穿着宫中侍卫的骑装举着弓,看尹诚安呆愣的反应,应是之前帮尹诚安射猎物的那人,现在看来该是哪方势力特意安排到尹诚安身边的刺客。鹭翎一边被那两个护卫护着继续后退,一边觉得不对。这尹诚安尚年幼,只要上面三个兄长还在便断不会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既如此哪方势力会不杀他反要去杀尹诚安呢?
这时候侍卫们相继从马上下来往那刺客方向聚拢,那人似乎也不执于杀死尹诚安,见人围拢过来便有了退意,鹭翎正松了口气,却不想那人突然又举弓射来一箭,这次是直冲两人而来,躲已是躲不开,鹭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紧紧抱住了尹诚安,却感到有人用力往后扯了他一下,就感觉身体一下被拽出去老远,还没等鹭翎反应过来,便抱着尹诚安掉到水里去了。
两人掉到水里恰巧躲过了那支箭,那人“啧”了一声,回头便跑,侍卫们正待追赶,却见林中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来,那刺客正对着跑过去躲闪不及,被一脚踹飞老远,落到了追赶来的侍卫们脚下。
这人正是尹倾鸿,他踹飞了那刺客后停下来,远远地望见鹭翎抱着尹诚安坐在水里呆呆地望着他,又见水边立着自己派到鹭翎身边的影卫,面色当即便阴下来,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压得一干人冷汗直冒,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尹倾鸿走到那还躺在地上的刺客身边,不等那人反应抬脚踩上他一边手腕,猛一用力,就听一阵骇人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听得众人一惊——骨头定是被踩得粉碎,这只手是不能用了。那刺客疼得大喊,尹倾鸿本就怕吵,听他的声音更觉刺耳,当即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他胸肋上,断了他两根肋骨,疼得那刺客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正这时候,尹倾鸿的侍卫们赶了过来,尹倾鸿指了指地上缩成一团的那刺客,道:“给朕带回去好好审。”然后又冷冷地看了跟着鹭翎和尹诚安的侍卫一眼,道,“自己回去领罚,若有下次,就自己离开。”那些侍卫们也都知自己护主不力,都低头谢皇上不杀之恩。
尹倾鸿走到河边时那暗卫已将鹭翎和尹诚安拉上岸,尹倾鸿冲那暗卫一挥手,那人便对着他一拜,随即回暗处去了。尹诚安大概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要杀他的还是他身边的人,受的刺激太大,见了尹倾鸿都没想起要行礼,尹倾鸿看他没什么大事便让他手下的侍卫将他带走了,又回头去看鹭翎,只见鹭翎浑身湿淋淋的,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尹倾鸿。
尹倾鸿不知那刺客是冲着谁来的,但见自己派到鹭翎身边的暗卫出来了,那就表示刚才的事危及鹭翎的生命,赶紧拉过鹭翎上下查看,见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刚才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暗想等回去定要这刺客生不如死。抬眼看鹭翎,见他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唤了一声:“翎儿?”
鹭翎其实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眼看着有人被刺客射杀,也眼看着那箭尖到了眼前,如今被尹倾鸿这一拍一唤,硬挺着的那口气一松,立刻腿肚子打颤,身子便往前摔,正好被尹倾鸿抱了个满怀。尹倾鸿接住他便感觉到他浑身冰冷,身体也在一个劲的颤,心中忍不住怜惜,将鹭翎打横抱了起来。
鹭翎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搂住了尹倾鸿的脖子,半晌才抖着嘴唇说:“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尹倾鸿哪里肯放,道:“你浑身湿透了,多停留定要病倒,乖乖呆着,我带你回去。”
鹭翎似乎有些不满,在尹倾鸿怀里僵硬了许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尹倾鸿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便抱着鹭翎走了几步,早有侍卫将他的马牵了来,尹倾鸿先扶鹭翎上马,然后坐到他身后,一手搂着他,指挥着一些人在原地收拾一下,然后带着鹭翎离开了。
鹭翎真是受了惊吓,劫后余生,看什么都顺眼,虽然仍防备着尹倾鸿,但好歹是被尹倾鸿安排的暗卫所救,又是尹倾鸿抓住的刺客,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道声谢,又忍不住心里别扭,也不出声唤他,只扯他胸前衣服,尹倾鸿正驱马前行,就感觉到胸前的衣服似乎被拉扯了几下,尹倾鸿低头,就见鹭翎一手扯着他的衣服前襟,咬着嘴唇,半晌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多谢父皇前来搭救……”
那声音太轻,尹倾鸿想了想才明白鹭翎说的是什么,看鹭翎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忍不住笑,搂着鹭翎的手又紧了紧,也不顾鹭翎弄湿自己的衣服,将他桎梏在自己的怀中。鹭翎刚开始倒是挣扎了几下,但毕竟论力气两个他绑一起都不如一个尹倾鸿,再者尹倾鸿体温高,鹭翎浑身湿透了,正觉得冷,便忍不住望他身上靠,等一行人到了营地,鹭翎已是靠在尹倾鸿胸前睡着了,尹倾鸿将他交给南星,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水印子,嘴角便翘了起来。
48.倾鸿意
尹倾鸿回来之前便先派了人去找南星,于是等尹倾鸿带着鹭翎到了营地时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南星看他一身脏兮兮湿乎乎的吓了一跳,心想刚才问他他说不用跟着,没一会功夫便出了事,当真是不叫人省心的,心中又气那些侍卫不尽心伺候,叫醒了鹭翎带他回帐中洗了个热水澡,看鹭翎身上那几道擦伤更是心疼,趁他洗澡的时候去外面弄了碗姜汤来,顺便问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问才知鹭翎是遇到了刺客,又让南星惊了一惊,听说刺客被抓住了才稍安心些,端着姜汤去给鹭翎送去。
鹭翎忍着身上刺痛洗完了澡,穿好衣服喝了姜汤,赶紧回床上用被子包住自己,因落了水后又在回来的路上睡着了,难免着凉,现在缩在被子里仍是不住打颤,南星看着着急,又叫人弄了个火盆进来,摸了摸鹭翎额头,发现有些烫,刚要喊人去叫随行太医来,正这时候太医接了尹倾鸿的旨意来了,帮鹭翎把了脉,给他开了副宁神止惊的方子,又帮他处理了一下身上的擦伤,好一阵折腾之后,鹭翎终于是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因为出现了刺客,虽然尹倾鸿让其他人都随意,但哪还有人有这个心情?这一日的狩猎到底是草草地提前结束了,于是大队伍收拾东西准备回行宫去。
鹭翎喝了宁神的汤药,睡得昏昏沉沉的,意识恍惚间觉得似乎有谁撩开了帐子的门,带进些风来,便忍不住又抖了抖。门口那人好像看到了他在抖,赶紧放下了门走了进来。鹭翎隐约间听到南星叫了声:“陛下。”
那人低低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然后慢慢走到鹭翎身边来,鹭翎感觉到有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落在了额头上,掌心微有些凉,鹭翎忍不住又抖了抖。
“似乎是有些发热啊……”
“到底是这样的天气,受了惊又落了水,殿下的身体自然是扛不住的……不过太医来看过说只是有些着凉,不算严重。”
“嗯。没事就好。你收拾收拾,要回行宫去了。”
“可殿下刚睡下,要现在叫醒他么?”
“不用。”
鹭翎听那人和南星说着,突然靠得更近,只觉得有什么伸到了肩膀和腿窝下,然后身体就好像被抬了起来一样产生了奇妙的漂浮感,鹭翎正处于半睡不睡的迷糊状态,听得到声音却无法理解含义,现在身体悬空便不用自主的挣动起来。抬起他的人动作顿了顿,说了声“别动”,然后搂得更紧些……这人怀里温热得有些滚烫,鹭翎觉得舒服,便闷哼了几声,不再动了。
南星看鹭翎躺在尹倾鸿怀里不再挣扎,赶紧拿起条毯子给鹭翎盖上,让其他宫人收拾了帐篷,自己先跟着尹倾鸿走了。
路上侍卫们看尹倾鸿抱着鹭翎出来,都赶紧上前要接,尹倾鸿自然是不肯让别人碰鹭翎,用视线撵开凑过来的人,又叫人去准备銮驾,自己抱着人亲自向那边去了。南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稳健的背影,看没人在看,便快跑了两步跟尹倾鸿并排走,仰头看看他的侧脸,突然笑道:“陛下似乎挺高兴啊。”
尹倾鸿头都不转过来,斜目瞟了她一眼,道:“怎么,朕对你家殿下好也不行?”
南星摇摇头。“您真心对他,我自然是高兴的。”沉默了一会,又问,“听别人说那刺客是陛下你亲手抓住的?当时看到那人伤了殿下,陛下你心里可有什么感觉?”
尹倾鸿听到他问,并不回答,脸色却冷了下来,手也搂得紧了些,听到鹭翎不舒服的轻哼声,又赶紧松了些。
其实他并没有看到那刺客伤害鹭翎,但仅只是看到鹭翎一身狼狈的坐在水中、一脸劫后余生的茫然时,他的心便猛的沉了下去。
尹倾鸿身为皇帝,自幼便学会了除了考虑战术时之外,不能想“假如”的事情,在他所受的教育里,只有“我想要……”、“我必须做到……”,没有“假如……会怎样呢?”、“假如……那么我就能……”这样的句式存在。但是当抱起不住地颤抖着的鹭翎的时候,他还是冒出了一个念头:假如我没有派暗卫跟着这个孩子的话,会出现什么后果?
如果当时没有暗卫拉了鹭翎那么一下,他肯定会死。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变得冰冷,不会对任何外部刺激作出回应,会被埋入黑暗潮湿的地下,最终腐烂得只剩一副白骨,再不能相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尹倾鸿便忍不住浑身发冷,愤怒愈发,却仍是掩不住心底泛出的悲哀。
“……我当时很生气,也很害怕。怎么样,这答案你可满意?”
尹倾鸿忍不住苦笑,他一直知道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冷情霸道的皇帝,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没想到无情如他也终会因一个人而改变了原本的思考方式。一直以来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用来作为诱敌的诱饵而使用的人居然懂得了悲哀,懂得了害怕,这是何等巨大的转变。刚开始明明只是因这孩子那倔强地眼神而有了兴趣,原本只是想驯服这匹野马,是从何时开始这种单纯的玩乐心思转变成了更为浓重的感情的呢?又是从何时开始贪恋那孩子的一切的呢?
现在细一想,大概是早在鹭翎七岁那年,小小的少年一身白衣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突然失去了笑容的时候,自己心里便隐隐地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那样孱弱的小小孩童,却如成年人一般藏着悲喜生存着,明明是自己造就了他的伤痛和防备,但那般柔弱又凛然的姿态又有几人能拥有?明明如雪山之顶般清冷干净得让人难以接近,却又可以笑得如反射着皎洁月光的白花般柔和,明明安静沉稳得让大人都无法轻看他,偏偏对着一些人就可以像孩子一样大笑着玩闹,越是看着他,就越想得到他的全部,大概正是因为他是一个表面与内心有着极大差距的人,所以才更能吸引别人?
尹倾鸿想着,忍不住自嘲,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造就了如今的鹭翎,而又因为这作为而使得要得到鹭翎变成了如此困难的事,这其中对错,真的能说得清么?
这是南星第一次听到尹倾鸿自称“我”,她看着他噙着苦笑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道:“我终于放心了。”
尹倾鸿疑惑地看她,不懂她是放心什么,南星却不解释,笑着转移了话题。“从今天起陛下就可以随意来看殿下了,当然,更亲昵的接触还要等段时日。”
尹倾鸿有些吃惊的侧过头来看她,半晌挑了挑眉,笑道:“怎么,这么几日你就解气了?朕以为你会阻挠得更久些的。”
南星报复他的那点小心思被戳穿也不恼,看尹倾鸿怀中的鹭翎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反倒大方地点头承认了,道:“不全然是报复你,也确实是为了殿下着想的成份大些。不过陛下表现得不错,我觉得挺满意的。就先这样,反正您也是看得到吃不到。”
尹倾鸿狠狠地剐了她一眼,道:“若不是看在你照顾翎儿这么多年,就凭你这轻慢的态度,朕就能诛你九族。”
南星眨了下眼睛,道:“哎呀我好怕呀陛下饶命~”一双杏眼却闪烁着戏谑的光芒,一副“我就吃定了你不能杀我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恨得尹倾鸿牙根痒痒,不过想了想,觉得这一回南星也算是真的向着自己了,又忍不住有些小高兴,抱着鹭翎依旧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