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王雪芙的手指蜷了一下,然后她张开了唇,在鹭翎期盼的目光下,缓缓说道:“……我累了。你走吧,别再来了。”
脑子里有一道光弦瞬间绷断了。
“母后!”他用近乎嚎叫的声音喊住了那个欲起身的身影,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冲了过去。手拍在座椅扶手上发出外人听到都会觉得疼的巨响
,鹭翎却顾不上,他面无表情地紧盯着被自己桎梏在椅子上的母亲,她与他相似的墨黑凤眼中染上了惊愕,他悲哀地发现仅只是这样他都会有些
高兴。
他面无表情,因为愤怒,因为悲哀,因为感情太过激烈复杂,反倒无法用表情表达出来。王雪芙定定地看着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清楚过的面孔,不
自觉地想,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与那个人有些相似的。
“母……咳。”之前喊得太大声,他的嗓子又哑了,“咳,母后,你不能这样,你得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死?你到底想做
什么,咳,又是为了谁?是为了五弟么?还是三弟?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对谁都比对我用心,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那时很疼我,你忘了么?
咳咳……你是不是恨我了?恨我把你绑在深宫里,所以不爱我了?想要别的孩子?我不想这样子的,我让父皇放你出去好不好?他一直很宠我,
你想怎样都告诉我,我会求父皇的……咳……如果你是想让我当皇帝,也行,我让父皇把位子让给我,好不好?我不会是个好皇帝,你来垂帘听
政,好不好?我才是你儿子。我才是你的儿子啊……我才是……”
他说得很急,他第一次问这么多问题,对着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他眨都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母亲,眼睛很痛,被泪水一洗就更痛了,终于忍不住闭上。
他身体在抖,他不是喜欢表达感情的人,如此激烈的释放让他脱力,最后腿都开始打颤。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的,将头靠在了他的母亲的肩膀上。
“你别恨我……我长大了,我能帮你做事了,你别不要我……”
他很冷,很淡,很静,他很谨慎,睡眠很浅,对于人的气息很敏感,在这样人吃人的地方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他只对能回应自己感情的人报以
好意,他很怕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伤了碰了,他怕这样的话自己所在意的事物便会离自己而去。
他其实缺少安全感。
他很怕某一天自己的母亲对他说后悔让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他是从她体内分离出来的。
他记得她的心跳,记得她生下自己时竭力的哭喊,记得她乳汁的味道,记得她怀里的温度,记得她给自己唱的摇篮曲,记得她笑着说“宝宝快长
大,长得壮壮的,帮你的父皇治理国家”。
没有孩子不爱母亲的,更何况他记得自己来到这世界之初的全部。
他是爱着他的母亲的。
如果这个时候被推开……
鹭翎觉得如果真的被推开,他大概就会再死一次了。
所幸的是王雪芙没有推开他。
她安静了许久。
然后伸手搂住了鹭翎。
鹭翎很瘦,骨架也比同年纪的男孩子要纤细些,但鹭翎此时发现他的母亲比他更加瘦小,而且冰冷,而且无力。
“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鹭翎感到王雪芙朝自己依着的这一边歪了歪头。
女子仍细滑的面颊贴在了他的耳侧。
还有液体打在肌肤上的触感。有点湿。有点凉。
“我的翎儿啊……我的宝宝……”
107.番外:香销去·上
春园内百花争芳,却比不上少女芙蓉面上一点春桃色。
不知从哪里的阴影后闪出来的男子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精巧食盒,在少女面前轻轻一放,话刚出口,便已带了温和笑意:“小姐,如今花色正好
,伤春恐怕是早了点?”
见来人,少女微颦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一些,却还是一叹:“我的婚事,你可听我父亲说起了?”
男子眼神闪烁,俄而将心思尽数掩去,依旧春风般的笑着:“恭喜小姐,您以后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哎,恭喜什么啊。”她再叹一口气,愣愣地看着园子里的美景,如同在看一处荒冢,“在这里虽也不能常走动,但那高墙后面,恐怕比这更拘
束、更可怖?”
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庭的芳华是被人精心修建好的,顺着人的心意开放,美固然美,但算计好的矫揉姿态难免会无趣些。若说天生丽质,
这一园子春景又怎比得上他面前的这位少女?怎比得上她月下的一枝儿玉兰似的容光?
这样美好的女子,他本就是配不上的。
两人沉默许久,他注意着少女,少女望着花,而花默默地绽放着。
他注意到少女面上的那一点春桃色突然艳丽起来,就像一滴朱砂坠在了清水里,晕散成一朵红色的透明的倒垂着开放的辛夷花,花心里的红却散
不去。
然后少女偏过头来,墨黑的眼珠子往上偷偷望他,小声地问:“当今天子是个怎样的人?你说给我听。”
他稍有些怔忪,但他向来擅长隐藏情绪,回答时没有丝毫的情绪掺杂在声音里面:“当今天子乃是人中龙凤,早些年先帝在时,最器重的便是他
。十六岁上位正碰上外匪内贼蝗涌,他却……”
“谁问你这个了……”她打断他,带着一点少女独有的娇嗔,“我是问他这个人怎么样。”
男子心里有点苦,他可以的忽视了那份扰人的苦楚,细想在帮长公主驸马刺杀皇帝时见过一面的那位君主。说是帝王,也只是少年的年纪,但没
有人比这少年更令他心寒、更令他恐惧的了。
当时他自梁上纵下,如寒鸦般向那为先帝戴孝的少年斜扑过去,那一剑本该在他无所察觉的情况下从头顶天灵直插入他的身体——他怜悯他年少
,想在他不痛苦的情况下夺走他的生命——却不想少年突然偏过头来看他。
不仅直视他的眼睛,他甚至对他笑了一笑。
薄而淡粉的唇微弯,黑而细的眉稍挑,眼睛眯起一点,更显凤尾长得近媚。
很美。
但是冷。
而且毒。
更有杀意。
然后一张金丝大网迎上他,又向上急收。他杀式如寒鸦,所以也被当成一只大鸦般对待。
捕鸟最好的方法:小如麻雀,猛如海东青,就算是鲲鹏凤凰,也抵不过一张网。
少年拊掌:“‘过海神鸦’确实是如传闻一般的好身手,竟能跑到朕的头顶筑巢来了……只不过漂亮的鸟朕固然喜爱,可若是别人家放来啄食朕
的眼睛的鹰,可就留不得了。”
他说完,歪了一下头,露出一点似真似假的少年的天真来:“又或者,你愿意择木而栖……?”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降了你的那些人还不是被你一个接一个的给弄死了?”
少年笑得甜美:“哎呀,朕不太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总归是没有自己的东西用得顺手安心,是?不过你的话杀了确实有些可惜……你真的不再
想想?”
“杀剐随意。”
“……唉。”少年叹息的样子如同一粒沾在枯枝上摇摇欲坠的霰雪,带着些落寞和惹人怜爱,他别开脸,似有些不忍,然后一挥袖,“拖出去杀
了。”
“啊,对了。”
向外拖拽着巨网的人停下来,少年对网中的他一笑,从身后拎出个暗色的锦盒来。
“你这次刺杀也不算是无用,”他缓缓地拉开了锦盒的挡板,“长驸马陪皇上下棋时突逢刺客行凶,一心护住,不幸遇刺身亡……怎么样?牺牲
了你,给你的主子换个好名声,算是划算?”
他瞪大眼睛看着锦盒中那颗满面血污与惊惧的头颅、看着那捧着锦盒的笑靥如花的少年,长久长久的瞪着。
那哪里是个美丽的少年,他看到的分明是站在尸山之上的修罗之主。
之后他被杀伤、逃跑、被追捕,在濒死的时候碰见了少女。
少女只是个柔弱美丽的少女,她不寻常的地方,一是有个朝堂上分得了一片天的王家家主的父亲,一是有个王家暗卫首领的母亲。
他被少女救走,从阎罗手里强拉回来,从此抛却了原来的身份,做她身边的一名暗卫。
遭遇那位年轻的帝王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
“他……”男人的视线在虚空中游移,“年纪不大,入秋便是他十八的寿日;长得很好,与小姐正相配;文才武略自是没话说的,是个好皇帝。
”
是个好皇帝,却决不是个好丈夫。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眼前的少女已陷入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
含着羞带着怯,娇滴滴的带着露珠的一朵芙蓉花。
他叹息。除了叹息,他还能做什么呢?
然后便是迎她入宫的日子,王家是京城望族,她又是族长唯一的女儿,皇帝自然是下足了排场。队伍行过的地方各色花瓣被洒了满地,花香混合
着“白首”香的烟气,弥漫在庆天的街道上。
少女坐着精巧的凤辇被抬入宫里去,她身份高贵,初入后宫便有自己的宫殿,宫人们簇拥着将她扶到新床边坐好,然后快速地退出去。少女蒙着
盖头,紧张地绞着手指。她想着今日起她将在这里生活,她将为人妇、以后也将为人母,她的夫君是全天下的主人,她的孩子会拥有最尊贵的姓
氏……
但是那一天她也没见到她的夫君。
等到夜深时,少女终于忍不住困乏,倒在冰冷的新床上睡去的时候,男子从窗后闪入,小心翼翼地、仿佛怕碰碎了她一般,帮她掀下盖头、卸下
珠冠、脱掉鞋子,然后帮她盖好了被子。
掀下盖头的时候,他胸中一紧。
卸下珠冠的时候,他胸中灼热。
脱掉鞋子的时候,他的眼中隐约有了泪。
然后在帮她盖好被子的时候,颤抖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她枕边的黑发,又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他从此将那一份爱完全地封闭在了心里、骨髓里,他只是她身边的一个暗卫,保护她的安危,让她得以安枕。
之后的日子里皇帝来了几次,笑得冷淡,话也少,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便走了。
少女刚开始有一点失望,她还处在期羡话本子里的爱情传奇故事的年纪,也偷偷地盼望着有一个俊朗的男人打马过都城,与她来一段轰轰烈烈彻
骨铭心的爱情。
不过很快她就看开了。她在家族中本就不太受重视,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她倒也习惯。再来,她的夫君虽冰冷,却也确实是个优秀得让人没话说
的男人,她觉得自己不该奢求更多。
平淡地过日子,平淡地爱着一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在这华丽的高墙内度过她平淡的一生。
连带着男子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御医对她说“恭喜娘娘”。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是狂喜。
她摸了摸自己尚平的小腹。
那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成形。
她最亲最亲的亲人,融合了她与那位帝王的血脉,将通过她来到这世界上。
男子也替她高兴,如果这孩子能与她亲近就再好不过了,少女的母亲早已故去,父亲则忙于把那帮饭袋儿子们推到高位,其他亲戚自是与她不熟
稔的,现在连夫君也冷情冷性。他知道少女心中的遗憾与失落,也知道这份遗憾与失落在听说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后化成了怎样深重的渴望。
“我得保护他……”他听到她喃喃着,“我必须得保护这个孩子才行……”
少女刚入宫时潜伏在暗处查探形势的势力们开始蠢蠢欲动,他和她都知道危险已经到来,而这时她怀有了皇族的血脉,无疑会引来更多灾祸。
“你要帮我。”她抬头望着他,目光坚定,“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想要这个孩子。”
女孩子总是会在别人不注意的一瞬间便快速成熟起来,因为她们付出爱情需要更多的勇气,她们孕育生命需要忍耐更剧烈的痛苦,她们自情窦初
开,便在准备着为了谁而献上青春、献上人生、献上自己的血肉生命。
他笑着看她,春风拂过柳绿花红一般。然后他跪在她面前,他仰头望她、望他至高的信仰:“我自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你的孩子。”
他说出口,便已是誓约。
——这时距离鹭翎的出生,还有八个月的时间。
108.番外:香销去·中
王家的暗卫很厉害,门客里也不乏高手,而最出众的却是只对王家千金一人效忠的、曾被江湖人称为“过海神鸦”的这个男人。
他年轻时去过许多地方,西北荒凉萧杀的戈壁与沙漠,南海上瘴气弥漫的孤岛,中原繁华的街市上他曾背着剑独自走过,也曾在船上度过与暴雨
巨浪为伴的夜晚。
如同一只无脚的黑鸟,他的青春全部用在了漂泊上,等到他终于有了些作为也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偏又遇到了举国的动乱。
他在这动乱中受到了挫折,于是本就不喜多言的性格变得更深更沉,未到而立便有了花甲的眼神与气息。
而折了翼的鹰会变得更强壮,他虽然缺少了当初刺杀皇帝时的锐气,武艺上却有了大突破。
至少足够帮她处理好一些台面下的事。
少女的身形与心态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变化,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妇了。她学会了小心措辞笑着与人周旋,学会
了情绪不表露在脸上,也学会了表演各种各样的情绪。
她这是第一次有了孩子,在妊娠期间小产是很正常的事,所有有心思的人都会选在这时候动手,她需要无懈可击,不仅如此,她还要反击。有时
她要在明知里面有毒的情况将食物吃下去,因为她需要借自己的病痛消灭一些敌人。
每天与人斗心斗力很累,妊娠也给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她咬牙挺着不让自己倒下,因为她的身体里孕育的是她的爱情。
一直没能送给别人的、完完整整的一颗心,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准备全部献给这个将要出生的小生命。
而那个本该在她身边一起守护的孩子的父亲依旧很久也见不到一面。
来的比较多的,反而是另一位命妃——湘淑妃。
湘淑妃很美,美得近妖,她总是眯着细长的狐媚眼睛,眉角略向下耷,嘴角却往上翘。她每一次迈步都像无依的柳枝随风轻摆,又像即将起舞一
般,扭摆出款款的柔情。她的声音比莺鸟更娇美,尾音捏得细长,甜得腻人,勾得人心尖儿都跟着颤。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风情,就算是再亲切地与她姐妹相称,也只让人想起毒花毒蛇来。
再者这湘淑妃也确实不是面相恶心相善的主儿,那是一条真真正正的毒物,后宫倾轧间最会玩手段的就是这么一位。
湘家在京中地位也是不弱,只不过湘妃的爹在皇上即位的那场大动乱中被人害死,失了大家长,湘家的势头便远不及王家足。在这皇宫大院里,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谈笑,背后都是两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家族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