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倾鸿的意识在这里完全陷入了黑暗。
鹭翎慢慢坐起来。
“终于见效了。”
癸扇特制的迷药,“一晌贪欢”,在人体内因温度的升高而通过皮肤挥发出来,自身以外的人嗅到那香味就会陷入昏睡。尹倾鸿太警醒,对一般
的药物也似乎有些抗性,鹭翎离开临丰时特意要癸扇做了这药给他,他一直带着,之前便用这药膏做了润滑。
鹭翎披好衣服。枭崇立刻出现在房中。
“已在隔壁房里准备好衣服和热水。”他静静说着,丝毫没有因眼前的旖旎景象受到影响。
鹭翎点点头:“我这就去。”
顿了顿,又说:“帮他简单擦擦身,重新处理一下伤口吧。”
枭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鹭翎回头再看了一眼陷入昏睡的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枭崇没说,他眼角的那一点晶莹,自己看得清楚。
112.雀翅鹰
尹倾鸿从临丰回庆天后难得睡了个好觉,梦里都是幽淡的微凉香气,使得他醒来后也不想睁开眼。
鹭翎已经离开了,他知道。梦里萦绕着的香气随着他梦醒而消失不见,连个念想都不给他留。偌大的寝殿连正午的阳光也照不透亮,尹倾鸿突然
便觉得这地方呆得难受。
“谁在?”
尹倾鸿闭着眼问了一句,屋顶上轻轻一响,一个人影从檐上跳下来,默默地推门进来。
“皇上。”
尹倾鸿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猛的睁开眼:“翎儿人呢?”
“二殿下向北走,如今已出了庆天地界了。”
“可拦得下他?”
“这……”那暗卫犹疑了一下,“首领跟在他身边,恐怕……”
尹倾鸿倒是不觉得意外,只叹了口气:“去牵紫府来。”
暗卫迅速隐去,尹倾鸿叫了人端水来梳洗。昨日种种在他身上未留一点痕迹,身子被人擦过,胸腹上的绷带被重新扎好,也给他套上了干净的衣
裤,连床褥都被人换过了,警觉如尹倾鸿却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这药力多强,可是偏偏这药只让他熟睡一晚,药力拿捏之准之精,着实可赞可
叹。
好好睡了一晚觉得身体轻松许多,尹倾鸿忍不住觉得这也是鹭翎的一份关切。
既如此,便有留下他的可能。尹倾鸿止不住如此期盼,他希望鹭翎能留下来,哪怕这皇宫是他的伤心地,尹倾鸿也希望他能留下来陪自己。
刚遣人下去,那暗卫又一脸难色的走了进来。
“皇上,紫府怀了小驹,说是现在跑不快了。”
尹倾鸿惊讶地看着他,半晌道:“怎么可能?紫府独处一厩,没朕的命令,谁让它育种的?”
“二殿下的那头鹿蜀通人性,平常便总是自己开了门跑去与紫府呆在一起。”
尹倾鸿冷着脸站了一会,又突然笑了。果真是通人性的好畜生,偏偏这时候搞出事来,是成心帮着主子逃走不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挥手:
“罢了,另寻匹快马来,叫人拖住他们,你去安排出宫事宜。”
其实尹倾鸿是冤枉了青鸢,青鸢虽有灵性,却始终不是人,那搞得懂这些人心是非?择优繁衍本就是百兽本能,只不过赶巧的就碰到这么个时候
而已。
青鸢跟在马车旁边一路跑来着实有些委屈,早时候尹倾鸿带着鹭翎去临丰坐的是马车,青鸢也没怎么跟鹭翎接触到,到了临丰后就干脆被扔在城
外了。好不容易回来时鹭翎是骑着它的,却也心想着别的事没太注意它。再看现在,出了宫,鹭翎又钻马车里去了。
青鸢围着马车转圈,偶尔挑衅似的撞一下车前的马,又用鼻子去拱车窗。
赶马车的枭崇侧头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低声斥道:“青鸢,老实一点。”
鹭翎的声音从车里幽幽传出,嗓子仍哑着,透着说不尽的倦意:“无妨。我也确实冷待它了。”
鹭翎伸手拍了拍从窗口探进来的马鼻,青鸢舒服地打了个响鼻,把鼻子收回去后又侧着头往里看。
车里铺了厚厚的锦褥,鹭翎扯着软被,腰后用一个包裹和两个软垫子垫着。看青鸢往里面望,鹭翎对它笑了笑,那笑容中的虚弱与疲倦连青鸢都
感受得到,它不安分的动了动大脑袋,金色的眼睛紧盯着鹭翎不放。
“哟,青鸢担心我呢。”鹭翎低低地笑了两声,“真懂事……比人强多了。”
枭崇斜眼瞟了一下摇头摆尾地得瑟的青鸢,抬头看了眼林间枝叶中露出的狭小的一片天,从怀里掏出个手指头长的口哨来。他一手执缰,另一只
手将口哨送到唇边,对着天空吹了一声。
口哨只传出气流通过的嘶嘶的声音,枭崇也不在意,又将口哨收回怀里,没多久却听一阵振翅声响,白色的凤鹦鹉从空中降下来、落在青鸢背上
,也不叫,只呆呆地歪了下头,点在头顶翎羽上的红点也跟着一颤。
“怎么了?”
显然是看到了红豆落下来,鹭翎问了一句。枭崇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用了内力,即使目视前方迎风说话,车里的鹭翎还是听得很清楚:
“宫里放了鹰出来。”
宫里的暗卫训雀鹰作为通信工具,鹰不但飞得快,而且高,不容易被人射落,而且视力好,能找到暗卫藏匿的地方,它们受到训练,会在空中袭
击飞鸟来拦截信件,枭崇为防万一先把红豆叫了回来。
“哦。”鹭翎笑了笑,“父皇派人来抓我们回去?”
“……”枭崇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你从昨天到现在也没睡,现在车里睡一会吧,路还长。”
昨日鹭翎迷倒尹倾鸿逃出宫,尹倾鸿是谁了个好觉,鹭翎却是一夜没睡。被尹倾鸿折腾得快散架的身体因为得不到休息而罢工似的使不上力气,
鹭翎随累,却怎么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睡着。
枭崇听车里久久没个回音,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道:“睡不着也闭眼睛躺一会,我……不会让他们近身。”
“……也是。”
鹭翎乖乖地在锦褥上躺好,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什么的青鸢瞪向了林子的深处,从喉咙里发出大型肉食动物才有的低沉啸声,一双琥珀般的金眼
也因敌意而亮得近乎妖异。
枭崇顺着它的目光看了一眼林中的阴影,毫不在意的转头猛甩一鞭,加快了马车的行进速度。鹭翎枕着软垫听着下面车轮带起的阵阵震动,悠闲
得快要哼出一首小调来,丝毫不见紧张,也许是因为相信枭崇,又也许……是相信那个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皇家的暗卫像狩猎前驱赶猎物一样从稍远的地方渐渐围过来,枭崇每每在包围圈闭合之前寻找薄弱处逃脱而出,就这样左突右闪,再加上马也累
了,速度便降了下来。枭崇皱眉看了眼天色,只见头顶这一片可见范围内这一会功夫便飞过了近十只雀鹰,心里忍不住想着计划好的行程怕是要
耽搁了。他之前没料到皇帝会派来这么多人,如今才觉得棘手起来。
皇家的暗卫因为是精锐部队,人数并不多。这其中扣除随军探查军队动向的、在各州府官贵身边监视他们平时行为的、接受一些特别任务的、护
卫皇城不能随意调动的,京里真正在突然下达命令时就可以行动的,也就几百人。但枭崇如今估计在这的怎么也过了千,怕是庆天的全部暗卫都
给调过来追围他们了。
也得亏回庆天时从临丰带回了一些高手,又有一股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暗卫暗中帮忙,枭崇才不至于陷入困境。
“主人,你醒着么?”他轻声问了一句。
车里立刻传来了回答:“醒着呢,怎么?”
虽然没睡,但似乎闭目养神起到些作用,鹭翎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几分元气。枭崇暗暗松了口气,答道:“恐怕得改道了,他们注意到了我
们要去的地方,前面人很多。”
鹭翎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一下,道:“那便上崖吧。”
枭崇听命,控车调整方向,放着平路不走,反顺着坡向上去了,青鸢却像是得了什么指令,带着红豆隐入林中,不知往哪里跑了。
此坡看起来平缓,只是越往上越窄,尽头便是一处陡崖,名曰“绝情”。暗卫们想不到他们会往绝路上走,守在这里的人也少,枭崇驾车狂奔过
来他们拦不住,只能一同向崖顶围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雀鹰们在暗处不能视物,已被暗卫们收回。鹭翎的马车停在崖顶与隔一段距离停下来的暗卫大军们对峙,暗卫那一边开始点起
了火把,鹭翎的马车就在火光的尽头,显得格外伶仃。
崖边风极大,在崖顶上有那么多人却只能听到可怕的风声。鹭翎枭崇不动,暗卫们也不动,就这样静着,似乎变成了石像。
终于,暗卫那边有了些动静,他们默默地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未久,尹倾鸿从人群让出的小道上走到前面来,他坐在马上看着那马车,看了许
久许久,才道:“翎儿,出来与父皇说说话吧。”
声音并不大,如同往常一样低沉安稳,却遇风不破,直直传入鹭翎的耳中。
鹭翎在车中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啊……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闲庭信步似的走到他面前,悠哉地说着情话,却从不容他拒绝。
他又叹,却还是起了身,让枭崇扶持着下了车。
一身白衣胜雪,薄纱的罩衣在风中飘扬起来,似将羽化乘风。
鹭翎抬手,将被风吹起挡住了视线的一缕青丝柔柔挽到耳后,然后他笑,对着一个人,笑得令所有看到那笑容的人都为之心醉。
崖下吹来的风突盛,山谷中一片鬼嚎似的凄厉风声。鹭翎轻启的唇中吐出的字句瞬间被风声撕碎,只有尹倾鸿用眼睛确认了他的语言,那唇形的
变化他看过千万遍,他记得清楚。
鹭翎笑着,低低的,叫了他一声“父皇”。
113.绝情崖
绝情崖鹭翎以前并不知道,是青河告诉他的。
当时鹭翎无视了陷入跳下崖之后失忆穿越遇美人得武功秘籍的意淫的青河,独自发着呆,心想这名字着实夸大了。
情到深处,哪能是一道悬崖就能轻易断绝的?
而如今他与他的父皇就站在这绝情崖上,他背后是猎猎的黑风,尹倾鸿背后是烈烈的火光。
尹倾鸿向前走了几步,鹭翎静静看着他靠近,乖得像一只等着主人抱起来的白兔。只是当尹倾鸿接近到能施展轻功一瞬把鹭翎带回怀里的距离时
,鹭翎却轻巧地后退了一步。
尹倾鸿停下来。
“你是决计不会与我回去了?”
鹭翎点了点头。
“让我在那个地方等着母亲被杀,我做不到……但是她做了那样的事,你杀她也是自然,让我因为这件事恨你,我也做不到。”
鹭翎的声音轻缓,他知道尹倾鸿听得到。
“所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等到哪天我原谅了自己,也能平静地看待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回来。”
那是要多久呢?尹倾鸿定定地望着鹭翎,他想问,开口说的却是另一番话:“那不是你的错。”
鹭翎笑了:“但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母亲的错。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呢?”
一个是为了天下与誓言,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尹倾鸿是帝王,他不能错;王雪芙作为一位母亲,也没有错。算来算去,便只能是他的错、也
确实是他的错了。
尹倾鸿沉默地抿紧了唇,鹭翎觉得他这时看起来像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于是轻轻地笑出了声来。尹倾鸿瞪了他一眼,妥协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总是想得太多,就不能轻松地活。”
不是的。
鹭翎想反驳,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一直都把自己好好地保护在壳里,只想着怎样能不让自己受伤、怎样能从让自己难受的环境中逃
出去,所以在母亲的态度改变时没能察觉她的苦心、稍微被拒绝就再也不敢靠近,也从没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让尹倾鸿对自己的想法有所改变,他
只会逃,一味的逃,自以为自己受了伤,有权利躲起来舔舐伤口,却没注意到所有的人都伤痕累累。
什么天性淡漠,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免于受伤的方法而涂上的保护色而已。
什么无欲无求,那只是怕求而不得让自己不快,所以小孩子闹别扭似的什么都不要。
想得太多?都想了些什么呢?……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想着自己。
所以到如今才懂得母亲的苦心,又因为母亲而无视了尹倾鸿的伤痛。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尹倾鸿是为了不让他陷入危险而单独回京的,
他带的人不多,各方派的杀手却不少,他怎么可能毫发无伤?谁都在为他着想,而他呢……他选择的,是再一次逃开。
“别把我想得那么好……”他苦笑着垂下眼睑,“没有比我更自私、更幼稚、更懦弱的人了。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讨厌……你们对我越好,我就越
讨厌。”
鹭翎看向那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天神一般的男子。看,他在担心我了。鹭翎看着还不太会应对这种情况的尹倾鸿,再一次确认这个男人
面对人的情绪时,真是无知到可爱的地步。这个自己曾怕得流不出泪来、恨得快要疯掉的他的父亲,也在懂得爱之后展现了他本质中的纯粹。
而鹭翎甚至还没好好想过两个人的事。
直到王雪芙说起,他才想到,他和他都是男人,还是父子,且是皇族,大瑾的臣民能打从心里接受他们么?会不会有别的势力借机寻衅?他们以
后该怎样在一起?他没想过,他下意识地觉得尹倾鸿会处理好一切,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般任性地依靠着爱着自己的人,除了自己什么都不
想。
“你快把我宠坏了,被你护得太好,我得到外面学着成长起来才行。总有一天,也得让你依靠我……我好歹是个男人,一直什么都不想、什么责
任都不担得多丢脸啊。”鹭翎擦掉眼角的一点泪花,笑得粲然,“你最好把我往坏了想,等我回来的时候才能觉得我变好了。可能会久一点,可
你总不能不让我长大。”
孩子的成长总是让人惆怅。尹倾鸿看着灿烂地笑着的鹭翎,内心有些复杂。
这孩子会变得越来越好吧?变得更好的话,自己就要比现在更加的迷恋他了……
尹倾鸿其实有些怕去想象自己比现在更喜欢鹭翎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概就是怕这种情况的发生,才那么喜欢把鹭翎保护得好好的,他下意
识地希望鹭翎什么都不想,只要乖乖地呆在自己身边就好——骄傲的苍鹰固然比笼中的金丝雀更让人向往,却让人难以掌握。
可是鹰就是鹰,就算被人像是金丝雀一样豢养在笼中、就算暂时被不愁温饱的生活所迷惑,也绝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天空的霸主的那份骄傲。
所以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尹倾鸿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鹭翎一眼,像要把他的面孔烙在自己的瞳孔里,然后转身回到暗卫们的簇拥
中去。
“回宫罢。”他下令,然后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还在原地呆呆望着他的鹭翎。
他一笑。这种对等的相处方式似乎也不错,他有些期待鹭翎回来之后两人的新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