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
“嗯。”
“不告诉你。”
“……”这么大岁数了还玩这一套您都不觉得丢人!
尹倾鸿倒是完全不介意丢人不丢人,兀自愉快地笑了一阵,这才道:“就快到了,你再稍等等。”
鹭翎不禁奇怪:既然不远,为什么又说回去赶不上晚饭呢?一边疑惑着一边继续往前走,等两匹马停下的时候,鹭翎一抬头,呆了一下。
果然不远,就在临丰商铺聚集的地方,熟悉的石墩,熟悉的台阶,熟悉的大门上挂着熟悉的匾,金闪闪的“福兴商铺”四个大字,熟悉得鹭翎看
都懒得看一眼。
“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在李开明手里?”鹭翎愈发疑惑,“李开明最近上到什么稀奇物事了么?”
“不是。”尹倾鸿依旧笑,从马上下来,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门童,仰头对着马背上的鹭翎伸出了手,“进去看看吧,保管你喜欢。”
鹭翎虽然不解,但还是下了马和尹倾鸿一同进去,本以为是要去商铺正厅,却不想尹倾鸿拉着他绕过门脸,往后院去了。后院除了仓库便是李开
明居住的小院,尹倾鸿的目标显然是后者。其实认识了李开明这么久,鹭翎还从没踏入过他的私人空间,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来会是在这种情况
下。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踏入的这个院子:不是很大,和热闹宽敞的前厅比起来,这个院子是那么平凡而安静,没有一丝一毫多余修饰的地方,反
倒更有家的气息。
不过这个平凡的地方如今被众多的红绸装饰着,看起来喜气洋洋。
“啊,您二位来了啊?”
鹭翎转头,便看到李三站在门外憨憨地笑着,也不进来,只在外面对他招招手。
鹭翎问:“李三,这里是要办喜事么?”
李三笑得格外欢快,看起来甚至有些傻气:“是啊,大喜事,师父要娶妻了呢。新娘子住在院子里,所以我不方便进去,就不伺候你们了啊。”
鹭翎颇为惊讶:李开明到了不惑之年尚未谈婚事,他一直以为这人对自己的母亲念念不忘,终身不会娶妻了呢。想到自己那美丽温柔的母亲,他
又忍不住有些神伤,一双眸子黯淡了一下,又强自打起精神来。
“若是这样,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进来吧?”他说着欲往外走,却又被尹倾鸿拉住。
“我要给你看的,就在屋子里呢。”尹倾鸿笑着,带着些神秘,硬是将人向屋里拉去。
鹭翎赶紧挣扎:“别这样,惊到姑娘家多不好!而且男子进新房本就是忌讳……”他回头去看李三,却不想李三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依旧憨笑
着,甚至催促似的摆了摆手,道:“赶紧进去吧,呵呵……”
一个两个的态度怎么都这么诡异!
鹭翎想着,先是尹倾鸿一大早的不知搞什么鬼,然后李惊穹在饭桌上的反应也怪怪的,而李三更怪,哪有眼看着男子闯入师父的新房还不阻止的
。
可是当他看到屋里的人时,他突然就觉得这些人怪不怪完全无所谓了。
屋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鸾歌,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另一个大概就是即将成为李夫人的女子,美而不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双墨黑的眼
中流转着清澈的水泓,有些迷茫的视线与鹭翎震惊的视线相对。
鹭翎倒吸了一口气,他想要上前,身体却似乎不听使唤,反倒后退了两步。背后是将自己带来这里的那个人的温暖怀抱,鹭翎感觉到那人的大手
在自己的胳膊上激励似的重重握了一下,这让他几乎停止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运作。鹭翎闭上眼吐出胸中浊气,定了定神,又望向那个女子。
“母……”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女子微微偏着头,露出思索的表情。
一边的鸾歌暗示性的对鹭翎眨了眨眼,说道:“这是雪芙,她失忆了。”
鹭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对着曾经被自己唤为母后的女性展露出一个笑容:“……你我,素不相识。”
“是么……”雪芙对这个答案似乎不甚在意,她直勾勾地盯着鹭翎的面孔,像要把这个年轻的男子整个刻入骨血般的眼神带着惊人的执着,“但
是,我总觉得你好熟悉……总觉得你像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鹭翎笑了:“我确实像一个你很熟悉的人,因为我长得像你啊。”
“原来是这样!”雪芙恍然的拍了一下手,夸张的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随即她又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在哭么?是因为哪里疼么?”
“……没有,我没有哪里疼,我现在很高兴,真的……”
尹倾鸿和鸾歌默默地退了出去,并关好了门。
看起来不再年轻、性格却和少女无异的女子走过来,有些慌张地拍着鹭翎的背,试图安抚哭得愈发凶起来的他:“别哭啊,看到你哭,我的心就
疼得厉害……果然是因为哪里疼吧?我帮你摸摸,每次我头疼的时候,李大哥这样摸摸,我就不疼了,怎么样?有用么?”
鹭翎轻轻地笑了,眼中的泪流个不停,他却并不在意。
“你喜欢李大哥么?”
“嗯。喜欢。”女子的回答快速且坚定。
“那就好。”鹭翎垂头,额头抵在女子的手臂上。女子身上散发着他熟悉的浅淡香味,在那气息中,他觉得自己终于感到了安宁。
“这一次,一定要幸幸福福地活下去啊。你也是,我也是。”
推开房门,日夜陪伴的人正站在院中,明朗的天光照在那人身上,让他的怀抱显得格外温暖。
于是鹭翎扑了过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完——
番外:陛下的育儿日记(上)
某月某日 晴
今日在王程远的女儿那里见到了朕的二儿。孩子不是特别像朕,一双墨黑的眼珠子像极了他的母亲,看起来秀气讨喜,若不是亲自验过,恐怕还
以为芙妃为我添的是一个公主。
还好是个男孩,否则就没有用了。
不过这孩子长得漂亮,性子倒是十足十的火爆。想当年淳德出生的时候,朕刚靠近他便抖个不停了,这老二倒是比老大出息些,在朕怀里还敢放
肆的,恐怕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了。
杨太傅不是说小孩子天生净阳正气未散,对朕这一身邪气最是敏感?这位师父嘴上总是对朕不留情,什么事都能拿来损人,只不过这次倒是出了
错,否则,就是朕这儿子天生迟钝。
又或者,正是因为察觉到了朕的意图,才对我横眉怒目的?
这么一张包子似的小脸,硬挤出这般的表情,还真是……难为他了。
朕给他起名叫鹭翎,他的母亲闺中的小名叫鹭儿,这是她的羽毛,叫这名字正好。想来,等以后朕要剪除王家羽翼的时候,这孩子会是第一个被
毁掉的吧?这么漂亮的孩子,倒是可惜。
只希望他不会吵闹,否则……朕很可能在他派上用场之前,就把他摔死。
希望明妃为朕诞下的皇儿,能与朕亲近点儿啊。
某月某日 多云
这孩子倒是出奇的安静,常老官甚是惊奇,说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不哭闹的。他怀疑此子先天未开人智,也委婉地向朕表达过,不过被朕一笑置之
——人智未开的人哪会有那么灵光的一双眼睛,只怕他是开智比旁的人还要早呢!
不过,他也实在是安静过头了。吵闹朕固然不喜,但静成这般难免有些奇怪。朕尝试捏他脸颊,换来的也只是怒瞪,虽然事后想来朕的做法有些
失了风度,不过翎儿倒是细皮嫩肉,捏起来十分舒爽,目的未达成,却捏上了瘾。
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疏远朕,虽平日里都在朕身边,却对朕没什么笑脸,反倒是偶尔回到雪芙身边时开怀些。朕回想幼时种种,不记得与自己的
母后有多亲密,大抵皇家父母子女之间都是淡薄的。不知这孩子是遭了什么邪,与母亲要好如此,真是奇也怪哉。
再细想,却发现岂止是与他生母,但凡有人亲近,此子便不吝一笑,只在朕面前,横眉竖目,戒备非常。
也不知朕在华庆宫里给他锦衣玉食,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孽来。
不过,翎儿笑起来倒是极好看的,眉头舒展,眸光闪烁,淡粉小口两边翘起,左脸颊上露出个小酒窝。喂他的宫妇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喜爱,说一
个酒窝的是小纸老虎,面恶心软,说翎儿以后一定是个心肠很好的人。
没多久,朕把她调到别的宫里去了。
朕便不信,让一个孩子对我笑就这么难。
某月某日 阴
这两天孩子躲朕躲得厉害。
哪是朕的错,也不过是试着喂他吃饭,却忘了吹凉;再不就是帮他洗身,却不小心让他掉进了热水里。这般事朕本就没做过,也不需做,如今迂
尊屈贵做了,他却完全不领情,竟嚎哭起来。他一哭,朕便烦躁不已,手上自然愈发失了力道。
如今孩子送回了母亲身边,耳根终于清净了一会。常老官却不让朕消停一会,在一边“呵呵”地笑朕,竟大不敬至此,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哟,这种事您是做不来的,就让那些个下人来做吧。”
然后看那小子对别人笑得甜,只对朕一张冷脸?不干!
“呵呵呵……陛下还真是……”
真是什么?你干嘛笑得那么讨厌?给朕站好,朕要把你口中硕果仅存的那两颗牙拔下来!
老官赶紧捂住嘴退到了一边,朕看着眼前的折子,实在没了心情,干脆起身出去走走。
宫人们自是乖巧柔顺的,每经过一处,所见的都是垂首屈膝的谦卑身影,其中不乏一些秀美的宫女,一双眼暗含着秋波,不经意似的从朕身上撩
过。
哪像朕的那个二儿,这两天见了朕跟见了老虎似的。
本是随意行走,等注意到的时候竟已到了雪芙住处,连自己都禁不住想笑自己一番:为了一个棋子,花得如此多心思,尹倾鸿啊尹倾鸿,你何时
成了好心人了?自嘲虽自嘲,脚步却不受控制的迈了进去,还吩咐人不去通传,也不知自己是心虚些什么。
绕过回廊万转,便见到了那一对母子,两人正坐在凉亭中,雪芙撩开鹭翎袖子,大概是看到他胳膊上的烫伤,竟立时抽噎起来。我禁不住惊奇:
雪芙看起来温吞,其实骨子里极冷,在这混乱的皇宫势力纠缠中,她碰到的事不比别的妃子少,朕却从没看她面上有过动容的痕迹。说到底,不
过是因为漠不关心。宫人私下都说朕心狠,说雪芙脾气好,殊不知若论无情,朕恐怕还及不上她。
但此时,她是真的动了情,朕第一次看她那双墨黑的眼珠如此明亮,反射着星星点点的水光。
“宝宝……我的宝宝,是娘亲不好,娘亲没能好好照顾你……”
小孩子到了她手里就像是转了性,柔柔软软的靠在她胸脯上,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母亲的表情,讨好似的用小身子蹭着她,嘴中“呀呀”的叫着
,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想让母亲开心起来的急切。
朕莫名其妙地觉得心中愈发不舒服。
你蹭什么蹭,你身上有伤,动起来不疼?你叫什么叫,你喉咙都是哑的,叫起来不痛?
那对母子坐在亭内,朕站在与她们相隔几十步的拐角,突然觉得我们三人的距离便是这样了——那一对是心贴着心,朕,恐怕从一开始便是外人
,不仅如此,还是把孩子从母亲身边生生夺走的恶人。这也就难怪翎儿总是对朕带着敌意了。
朕冷笑,拂袖而去、
既然已成了恶人,朕不介意再多得罪一些。
某月某日 多云转晴
孩子终于慢慢与朕熟络起来了。
因为朕的阻挠,他如今与雪芙碰面的机会极少,朕也刻意对他好些,不过是个孩子,多对他笑笑、多陪他玩玩、多给他一些小物件,他自然就会
柔顺下来的。何况翎儿本就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不会吵闹也不会要求更多的东西,陪着他完全不会觉得麻烦,反倒成了朕闲暇时取乐的好方法
。
孩子已经学会了说话,偶尔逗弄得好了,他会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磕磕绊绊地叫一声“父皇”,声音甜甜糯糯的,比宫里那群莺歌燕语听起
来要舒心得多。
翎儿满周岁那一天刚好是三子满月那天,朕心中虽挂念那个刚满月的继位之子,面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依旧笑看着宫人们帮翎儿换上雪芙缝制
的新衣,等着一会抱着他去抓周。关于这个三子,朕只在初生时去看过一面,看他健康,起了个“苍远”的名便速速离开了,皇家就是如此,若
后台不够硬,稍露出锋芒便会被折断,朕必须保护好明公的后代。
雪芙一手绣工真乃一绝,绣在雪银缎面上的羽鹤翩跹欲飞,形态极其柔美,衬着翎儿竟像是仙童一般。朕看着喜爱非常,抱起朕的小仙童忍不住
又亲了一口孩子柔软的脸颊,一时间倒真忘了三子的事。
朕独宠儿子鹭翎的事早就人尽皆知,借着这一次抓周,许多大臣都赶来看个究竟,不过真能在那抓周盘上扔下点东西的却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物。
意外的是杨太傅竟也来凑趣,看了看翎儿,从怀里掏出本三寸厚的史家典籍扔在盘中,惹得朕哭笑不得。
翎儿却果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那本书,倒是从朕准备好的几样东西中挑了最值钱的墨玉腰佩,扒拉着抱在怀里,然后便一屁股
坐在那书旁边,死死地盯着它。
杨太傅似乎也觉惊奇,伸手去捞起那本书,翎儿便顺着那书抬头,愣愣地看着杨太傅。
杨太傅乐了,这可是石头开花一样的难得,在场的满朝文武都大吃一惊,杨老倒是不管那些,晃晃手里的书,竟有些诱哄的味道:“想要?来拿
啊。”
翎儿还真乖乖伸了双手去接,可惜那本书对于小小的他来说实在太大,杨太傅一伸手,他便被书带得摔伏在盘面上。
杨太傅于是笑得得意:“这便是行过拜师礼了。”
朕没空理他。翎儿到底太小,摔倒时恐怕是碰了胳膊肘,半天才爬起来,转着脑袋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看到朕之后便委屈地张了嘴叫了声“父皇
”,眼眶里泪珠打着转,倒是没流出来。朕赶紧去把翎儿抱到怀里,拉起小袖子,在他的胳膊上亲亲吹吹。做完这动作之后朕就僵住了,平时和
他亲密习惯了,如今当着百官的面,想来这样子着实有些丢脸面。
不过转眼去看,那些大臣们显然比朕更僵硬,一个个面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惊悚,想来是想象不到朝堂上那个时时冷笑的帝王会有这么慈爱的一
面,杨太傅却只是惊讶地挑起了眉头,随即露出了不明显的欣慰的表情。
朕想了想,也便放松下来:这样做也算是坐实了独宠二皇子的流言,算是好事一件。
当晚大宴群臣不提,朕自然是早早带着翎儿离席的。让翎儿先行睡下,朕又去批了一会折子,再和暗卫商量了一些事,临睡前却突然觉得心神不
宁,心血来潮的绕到偏殿去看了一眼。
打远了看,小小的翎儿像平常一样安静地睡着,朕却觉得不对劲,靠近了再看,却发现他蜷成了一小团,身体颤抖个不停。朕连忙把孩子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