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着我穿过两条街,来到一个无人死胡同。
我从他手里挣开,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整了整头上菜农的头巾。“你早就发现了我!可故意没在启乾面前揭穿我!说吧!你究竟想问什么!”我靠在墙边,淡淡地问。
旻狄显得犹豫不定,一张脸换了好几种神色,最后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是找死吗?现在正是武林各派讨伐神乐的时候,你竟然还敢来此!我是不知道为何你一会儿是顾柳月,一会儿又变成了大护法碎琴。可你知道掌门他——”旻狄一提到苏怀秋,又不说话了。
“苏怀秋怎么了?”我心中一动,脱口问道。
旻狄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些烦躁。“你走后的三年里,他吃了很多苦。为了寻找你几乎走遍各地。终日郁郁寡欢,在我们弟子面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钱府那一仗突如其来,你的出现更是让所有人手足无措。你与掌门本该恩断义绝了。可此刻呢。他为了你还是在与那些门派周旋!”
傻子!我心底低低念叨着。顾柳月何时值得你如此对待。一片痴心错付,却还是无怨无悔。苏怀秋,你可不是圣人!我缓缓抬头,看向旻狄。“你说,周旋?你的意思是——苏怀秋不愿结盟?”
旻狄垂下眼帘,缓缓点头。“眼下残刀庐,四川唐门,以及武当峨眉剩余的弟子都在清逸山庄。他们都是三年前与神乐结仇颇深,或是近日被血洗的门派。昨日各派掌门开了秘密集会商议。座下众人想要斩杀司落隐的心思昭然若揭,却惟独掌门迟迟不肯发话。听完众人所说便搪塞了个借口,离席而去。”
我明白苏怀秋的不忍。再怎么说他身体里流着的可是司家的血。自从误会解开,他早已与神乐无仇无怨。而且,他和落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难道要他大义灭亲?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找到落隐的踪迹,阻止他再滥杀无辜。
“我现在没办法向你解释那么多!”我直视着旻狄,“若你还相信我!带我上山去!我定会尽全力阻止武林这场浩劫!”
旻狄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过了半响终是叹气道。“好!我也不想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
旻狄将我带上山后,便去大殿候命。听说今夜苏怀秋宴请各大门派掌门。为保席间商议的机密泄露。各大门派都派出了武艺最佳的弟子包围大殿。可旻狄也告诉我,若是要成功探听他们的对话,最好乔装为上菜的下人。这一点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渐渐入夜,我跟随几名恭敬的下人来到大殿。旻狄伸手将我们拦住,而后走来熟悉一人。他正是当日在墨笑医庐与我交过手的铁臂人,四川唐门弟子玄染。只见他缓缓扫视了我们几个家丁,然后摆了摆手。旻狄便推开门让我们进入大殿。
我恭敬地捧着食盒,从旻狄身边擦肩而过。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
殿内几位掌门已然落座,其中果然有一面之缘的香山客。众人面前碗筷已备齐,好酒佳肴络绎不绝得献上。我见启乾一脸正色地站在桌边,也怕被认出来,只得将头埋低。学着前面一名下人的动作,毕恭毕敬地将佳肴献上。
“咳。”突然传来一声轻咳,我不由心慌,险些将菜打翻。抬头便见香山客一人拿着酒杯没规矩地已然开始喝酒。他目光凝在我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我这才警觉,自己脸上这番简单的乔装,如何瞒得过这位以人皮面具独步武林的巧手人。
正在我僵直在原地的时候,启乾突然朗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众人齐齐站起,香山客亦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我恍过神来,只见下人都站到了大殿一侧,也迅速站到了他们身边。只当方才的事是自己吓自己吧。香山客即便真的认出了我,似乎也没有抓我的意思。我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大殿外,白衣人缓缓走了进来。领间白羽只衬得他墨色的发更为黑亮。两袖见青色兰花绣纹隐约可见。白色长靴显得干练英武。苏怀秋缓缓走近,一双眼神色淡漠,紧抿的薄唇真让人觉得他寡言少语。看来结盟对抗神乐的事,令他心烦意乱,很是痛苦。
“苏掌门!”众人一齐向苏怀秋抱拳。
苏怀秋伸手道,“各位掌门不必客气!请坐请坐!”见众人坐下,这才款款落座。
一桌丰盛菜色令人食指大动,可在座众人明显各怀心事,心猿意马。唯独香山客一人吃得津津有味,还是不是说一些江湖的奇闻异事,也没人理他只有他自己边说边笑。苏怀秋根本没有起筷,他捏着手里的青花酒杯,给自己不断斟酒。
没过多久武当峨眉的掌门终是忍耐不住,对视了一眼。“苏掌门。”武当掌门率先开口道,“近来两日江湖上关于司落隐残害武林同道的传言沸沸扬扬,我们应当提早找到对付神乐的良策为好!”
“是啊!”峨眉掌门附和道。“先不论我们峨眉与武当的血海深仇。只怕拖下去,会有更多的武林同道无辜被害!清逸山庄是百年大派,武林正宗。苏掌门也不想遭来横祸吧。”峨眉掌门这话说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引来苏怀秋的不悦。
苏怀秋一饮而尽,手中酒杯狠狠地按在桌上。一时间,连同香山客也收敛起来。武当,峨眉,残刀庐三大门派掌门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现在在清逸的地盘,自己更是要接清逸的力量阻挡司落隐的残害,哪儿还敢多说什么。
“我明白各位掌门的急迫。”苏怀秋脸上微微晕开红晕,似乎有些醉了。这才觉得方才的动怒有些过分,可以缓缓笑道。“对抗神乐之事须得从长计议,万不可轻举妄动。”
“苏掌门已有良策?”残刀庐掌门抱拳道,“若是有办法,也可说出来与我等参详。”
苏怀秋半眯着眼,半醉半醒。手里还在不断斟酒。“没有良策。”话音未落,众人便又是叹息。“司落隐现在在暗,而我们在明。他可伺机而动,而我们值得被动迎战。你们现在这般紧张,司落隐还未到,就已经垮下阵来。哪有胜算?”
“苏掌门的意思是,要我们好吃好喝。别整日心惊胆战。”香山客哈哈大笑道,“司落隐是何本事,他若是想取人性命自然不会畏首畏尾。现在他没有杀来清逸,就是想戏弄我们。令我们惶惶不可终日。他便有了乐趣。”
“唐门门主所言甚是。”在座几人一听,连忙点点头附和。
苏怀秋又连喝了几杯酒,我在一旁看着他,只觉得阵阵心痛。他根本就是借酒消愁!只见他缓缓起身,“在下不胜酒力。先行休息。今日难得有好酒好菜!亲各位掌门慢慢享用!我们来日再议对付神乐之法!”
众人纷纷道,“苏掌门好些休息!”
启乾见苏怀秋已重心不稳,立刻走上前去扶住他。“师父!让徒儿送你回房吧!”
“不必了。你在此替我招呼几位掌门。”苏怀秋抽身又向前行了几步,不料脚下不稳。幸好启乾又一闪身扶住。
“来人!”启乾低声道,“送师父回房休息。”
我见还未有人上前,便立刻抢先走到苏怀秋身边。苏怀秋眯着眼,一身酒气。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便用手肘勾住我的脖子。启乾一摆手,我便抱住苏怀秋的半边身子,赶紧离开大殿。
第五十七章:一夜无声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这才将醉成一滩烂泥的苏怀秋送进他的房里。刚将他扔到床上,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乔装用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粘在了苏怀秋的胸口上。不用想,一定是方才抱着他,蹭上去的。
我叹了口气,原本是想单独见他,与他商量落隐和结盟的事。没想到他现在喝得酩酊大醉,怕是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给他脱去白靴,褪去外衫。在床边仔细地看着他英俊的五官,指尖刚松开他的衣领。却不料双手突然被一阵温暖包围。我一慌神,竟看见苏怀秋睁开眼,紧紧地盯着我。
“唔!”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时。苏怀秋已一把将我拎到床上,一双柔唇压了下来。
我一时间脑海空白。我死命地推他,锤他,双脚也发力帮忙,不断踢他,踹他。可眼前的人和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执拗,任我如何反抗,都纹丝不动。
我感到他细细地研磨我的唇,末了,灵巧的舌尖又将我的齿门撬开,长驱直入。带着酒味却缠绵的吻冲击我脆弱的理性。这个吻那么深,那么甜,我渐渐地放弃挣扎。本该是甜蜜的一切,却令我心中一阵酸楚。
如果一个吻能弥补我对苏怀秋的亏欠,我心甘情愿承受。
我耳边回荡他深深的喘息。他却还是不肯将我放开。我依旧不想再想别的琐事。什么神乐,什么厮杀。都比不了此刻的拥有。
只是这一刻,我几乎又要成为那懦弱没用的顾柳月。可顾柳月会有我此刻的心痛吗?会有我眼角不知何时留下的眼泪吗?
我的目光凝在苏怀秋的床帐上,感受他疯狂地掠夺。
我不知道这个吻有多深长。等苏怀秋松开我时,我的唇隐隐作痛。而他的唇边竟然有一抹血迹。
我直起身子,面对他。缓缓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果然是一阵血腥味。“你没醉!”这句话一说出口,我才惊异于自己语气有多冰冷。“你是什么发现我的!”
苏怀秋伸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拂去我脸上的乔装。又轻轻摘取清逸家丁的帽子。缓缓勾起唇角。“怎么!你以为自己的易容很是高明?”
“你早就发现了我,却佯装喝醉。你知道我会找机会单独与你谈话。于是你就借醉酒对我——”对我——我一时说不下去。
苏怀秋起身坐在床沿,再不看我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才幽幽说道,“我与顾柳月的感情,旁人不会明白的。他身上每一寸,都在我脑海中,清清楚楚。”苏怀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勾起唇角轻笑。
可我就在他身边。真真切切的我。为何他却不看我,只是怀念那个没心没肺的顾柳月。我,不是顾柳月吗?
我是吗?
“你恨我?”我咬牙问道。“你一直都在恨我!你在钱府对我的冷淡,对我的无情。在山洞里对我的冷言冷语,对我无所谓的态度!是因为你一直在恨我!”
“你是谁!我凭什么恨你!”苏怀秋回过头看着我,一双冰冷的眼紧紧地将我逼到角落,避无可避。他突然怒吼着握住我的肩膀。那种疯狂的力道简直要将我的手臂生生捏碎。“你说!你说!你是谁!”他的声音渐渐绝望。“说啊!”
我靠在墙边,想躲开他锐利得刺进我的心的目光。“我是——碎琴。”
苏怀秋冷笑着这才松开我的手臂。自言自语起来。“柳月,当日你让旻狄给我带来大还丹,令我保住性命。旻狄说一月为期,若是你回不来,就要我彻底忘记这段感情。我当时还痴傻得认为,你是在与我开玩笑!你是在刺激我,令我早日康复!谁知道,那不是你的玩笑话。那是你与我诀别的留言。”
“别说了。”我仍住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苦,不着痕迹道。“别再说了。”
苏怀秋望着远处,接着道,“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你回到我身边的画面。旻狄说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必定是遇险了。可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尸身,我就不会承认你离开我的事实!”我从未在苏怀秋的脸上见过那么心碎的表情。“在钱府见到你的一瞬间,我以为是老天眷顾,令我们再度重逢。可你站在司落隐的身前,一把重剑紧握在手,与我对立。我就知道这不是眷顾,而是惩罚!惩罚我一时私欲,隐瞒你的真实身份!”
“别说了!”我发了疯似得用手捂住耳朵。我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你记得自己对司落隐说的话吗?你说自己对不起他,你说要将错失的七年统统弥补给他!”苏怀秋突然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臂,逼我听他的话语,逼我直视他眼中的痛苦。“你告诉我,为何你能弥补他孤独的七年,却不能弥补我相思成疾的三年!你告诉我,为何你心里想的都是他!而不是我!为何你为了神乐的存亡冒死前来,却忍心让清逸陷入不仁不义!你明明——爱的是我!”
“别逼我!别再逼我!”我向他大吼道,“我欠了神乐的,欠了落隐的!这辈子还!我欠了清逸的,欠了你的!下辈子我一定还!一定还!”
苏怀秋将我一把抱在怀中,任我在他怀里发泄,任我对他拳打脚踢。我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胸膛的起伏。苏怀秋梗咽着,扶着我的发丝。“我不要下辈子!为什么不可以是这辈子!下辈子你就不再是顾柳月,下辈子我就不再是苏怀秋!我不想再等几十年,等到孤独终老,去等待下一世不确定的姻缘。”
“苏怀秋。”我将头埋得更深。绝望地,失去理智地问道。“在我回答你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此生你我注定势不两立?”
苏怀秋的身子微微一怔,再不说话。他抱着我躺下,我乖乖从命。我俩都无法回答对方的问题,也解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就这一夜,我们再逃避这一夜。好吗?”
我轻轻颔首。
我知道那一夜我为眠,他亦未睡。我们只是静静地感受对方的气息,记忆这来之不易也或许是最后的温存。
……
天微亮,纵使再有多不舍,也该遵守承诺。我与苏怀秋起身,他穿上外衣,站在书桌边。
“司落隐这次为何无端地血洗武当峨眉?”他凝眉问道。看我的眼神已是淡漠。
我也敛起心思,坐在桌边。“因为墨笑!其实是我一直错信了墨笑。他实际上一直在帮银面郎君。你的猜想没有错。银面郎君欲得霸主之位,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墨笑趁我前些日子来清逸,便遵从银面郎君吩咐,教唆落隐。落隐因为我和干爹的关系,总是将报仇雪恨放在第一位。他一不理智,便容易被利用。墨笑将当年伤害干爹的责任全数推到江湖各大门派身上。你当年也是围剿干爹的一员,也逃不掉被诬陷。”
“那墨笑有没有告诉司落隐,谁是主谋?”苏怀秋沉声问道。
“你。”我看向苏怀秋,吐出一个字。
“我?”苏怀秋并不惊讶,反而笑道。“我当年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虽然围剿司南华是我所想,但我竟然成了主谋!而这般谎话,司落隐也会相信?”
“你不了解他。”我淡淡道,“落隐的性子一向比较急躁。虽然他有时敏锐,但一遇到我与干爹的事,便会抱着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态度。而且你与他之间本就有几次不合,动过手。”
苏怀秋狐疑道,“如果我是主谋。照这么看,司落隐最痛恨的应该就是我!那为何他迟迟不向我动手,而是先灭了武当峨眉!以他的武功,要血洗清逸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便是银面郎君老奸巨猾之处。”我狠狠地拍了拍桌子,站起身来。“他借墨笑之口,与落隐说明其中利害关系。你可是此次武林大会最容易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人。你有两次与落隐交战的经历,两回都没有死在落隐手中。天下间唯有你有这般遭遇。若是先杀了你,到时群龙无首,各大门派四处逃命,落隐要一一将他们除去,岂不是麻烦!”
“哼。”苏怀秋冷笑一声。“若是先杀了一两个门派杀鸡儆猴,其余门派便会为了自保前来清逸!到时武林大会,若我真被推上武林盟主之位,那清逸必定要在对付神乐这场仗中打头阵!届时各大门派聚集一处,司落隐便可杀他个痛快!银面郎君果然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