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看着长夜最喝掉一碗汤,打了个饱嗝,就站起来告辞。
长夜点头,却对着要走的徐中一伸手。
徐中一楞,“殿下这是?”
“你吃了我的饭菜,不用付钱么?”
徐中,“……”
……
……
夜半三更,皇宫里皇上专门批阅奏折的书房却还亮着灯,长清坐在长案后,提笔在奏折上落下批红,然后放到一旁晾干。揉了揉眉心,又拿过另一份,一边叹气一边看,当皇帝真是不容易,要当个好皇帝更不容易。有时候看着叠得山一样高的奏折,长清都会有些后悔当年去争这个位子,只是当初他若不争,死的也许就是他吧。
不过他还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站在他面前的内阁大学士李文成,他要站在那随时回答皇上看完奏折之后提出的问题。
李文成打了个哈欠,好看的眉毛都拧在一块,“陛下,您就不能换个人来么,每次都是我,夜夜都在这陪您,难怪人家老说我跟您有一腿呢,还好我没老婆。”
长清不咸不淡地答,“这是朕对你信任有加,别人想要都没有,不过你都快四十,还不取亲,李老大人天天来我这跳脚,硬是要我赐婚。”
李文成撇撇嘴,“赐了也没用,我取来也是害了人家,再说陛下您这么夜夜招幸我,我怕我老婆会吃醋。”
长清好笑地看他一眼,“你若真愿意从了朕,朕也很乐意收了你。”
李文成轻笑一声,“陛下真收了我,怕您的楚园就要不得安宁,还是在家气我老子的好。”
李文成生得清雅毓秀,虽已年近四十,却仍如少年般的模样。当年他连中三元,先帝钦点翰林,未央城中多少女子芳心暗许,他却始终孑然一身,急得李家二老团团转。后来长清登基,他又任御史,一张利口骂得朝堂天昏地暗,风云失色。
当时国库空虚,却有不少官员顶着官帽吃闲饭,用李文成的话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没有任何作用,早朝永远只有一句台词——“陛下圣明!”。长清有意精减官员,却因很多是老臣不好妄动,结果李文成一当上言官,就靠着铁齿铜牙骂得那些老臣颜面无存,还无法还口,见到他就绕道走,主动上书告老还乡。
李文成骂得痛快,他老爹可不痛快,那些官员大半都是他的旧交好友,一下门庭冷落,尽遭白眼,连想找人陪自己下盘棋都找不着。气得李老大人把李文成狠狠打了一顿,打得李文成三天下不了床,满朝大臣拍手叫好。
不过大臣们只舒坦了三天,三天后李文成带伤继续上朝,又接着骂,老的骂跑了骂小的。几位大臣实在受不了了,就联名上书请求皇上给李文成升官,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当御史了。长清一边好笑,一边借机让李文成进了内阁,于是李文成就成了本朝第一个未满四十岁就入内阁的人。
李文成的仕途一路坦然,速度堪比神驹,他又一直不肯取妻,再加上皇上经常诏他入宫,自然有不少人揣测他与长清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些都是私下传传,除非谁想不开想被他骂得吐血。
李文成能做到这个位子自然是有真材实学的,能谋善断,满腹韬略,能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做之事,唯一的缺点就是锋芒太露。还好他对权力欲望极小,这点深得帝心,自古帝王都恨权臣。
所以在朝堂上长清都比较护着他,朝中大事,常常都会私下先问过他的意见,每次李文成都能准确分析利弊,给出最妥当可行的办法。
能者多劳嘛,不找你找谁?长清看着哈欠连连的李文成,在心里说。
正想着,内侍高公公高仪进来,递给长清一封信,长清皱眉,“这是什么?”
高公公恭敬地垂头回答,“是吏部左侍郎徐中大人说是有要紧事要禀报您陛下,让奴才送来的。”
长清与李文成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也猜不到是什么,长清打开信封,抽出信看了一遍后,冷笑着扔给李文成。
李文成接过看了一遍,一扬嘴角,“这个徐中真有意思。”
长清从长案后站起身,问高公公,“徐中在哪?”
高仪答,“在外面候着。”
长清对李文成说,“走吧,陪朕去看看他们又想折腾出什么。”
等在皇宫外的徐中心里很是忐忑不安,深夜冒着龙颜震怒的风险求见皇上,万一皇上一气之下直接斩了他也说不定。但他心里也料定,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让别人染指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他连看都懒得看的女人也一样,那是对男人尊严的一种污辱。
果然,信送进去之后,不久就有小太监提着灯笼说陛下要见他。徐中松了口气,跟着小太监进了皇宫,远远看见一排笼灯在皇上的书房外等着。
到了近前才发现李文成大学士也在,看见他过来,笑眯眯的让他心里发毛。皇上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面色淡淡,不知喜怒,“走吧。”
说完就向着内宫走去,徐中恍惚地跟在后头,打量着这队人,都只是一些掌灯小太监,没有想象中的弓箭手。
李文成在他旁边笑问,“徐大人在看什么呢?”
徐中想着就说了出来,“怎么没有弓箭手,呃——”
李文成噗地一声笑出来。
走在前头的长清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徐中心一慌赶快低下头去。
黑暗的皇宫里,一路灯火慢慢往郁轩阁去。
徐中心里打着小鼓,直到了郁轩阁附近,远远看见屋内灯火,心方定了定,心道这次赌对了。
郁轩阁本无人居住,却在这个时间点着灯火,长清的眼神冷了下来,直径走到门前,一下推开郁轩阁的门。看见里面情形,冷笑起来。
徐中一看皇上这表情,立刻抢功上前,对着屋里的人猛喝,“后宫之地,岂能容你们乱——”
话说到一半,徐中半张着口,瞪圆了眼看见屋里一人一身锦袍剑眉冷目坐在棋盘前正是太子长明,对面坐着一人,长发轻挽,披着件雪色外袍,温文尔雅转头对站在门口的长清微笑,“父皇,这么晚来陪我们下棋么?”
竟是三皇子长昊!
“父皇。”对面的长明站起来对长清行了一礼。
长清一脸木然地对着二人摆摆手,长昊打了个哈欠,又回头去看棋盘,口里笑道,“二哥你要输了。”
多么兄亲弟恭的场面啊~~~
“徐中!”长清一声冷喝。
徐中吓得一下跪在地上。
“这就是你说的太子与人在此私会,带朕来捉奸?”
“捉奸?”长昊冲长明眨眨眼,“徐大人是说我们么?原来下盘棋都能下出奸情来。”
长明白他一眼,看着伏在地上的徐中,“徐大人,后宫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在我父皇的皇宫里安插了内应?”
说完,长明故意看了长清一眼,果然长清双眼冷了下来,看着徐中,等着他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之前他看到徐中的信时,心里就有些不快,内宫之事,什么时候轮到外臣插手?况且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徐中一个小小侍郎却知道,还在这半夜三更赶着向他邀功禀报?莫非是嫌自己命太长?
徐中虽喜欢自作聪明,也知道中计了,长夜那疯疯颠颠的样子脑海里一晃而过,心里发狠,“是大皇子告诉臣太子殿下今夜定会在此与静美人私会么。”
长清的脸色难看下来。
第五章
听他扯上长夜,长明和长昊的脸色都变了变,长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长明冷冷道,“徐大人,你之前意图离间我与父皇,在后宫安插内应,如今又企图诬陷我皇兄,拉他下水。”
“不错,”长昊也说,“长夜皇兄向来待我们亲厚,怎么会做这种事?我记得徐大人你有一个女儿在宫中被封为昭仪吧?”
话说到这里,意思很明显,就是你与你女儿狼狈为奸,不要扯上别人。
徐中这人脑子虽不中用,但也有一股狠劲,今夜之事不管是长夜和太子一起算计他,还是太子看穿计谋反将一军,他都玩完了。所以打定主意,就算死,也要拖上长夜。
他猛地抱住长清的腿,“皇上明鉴哪,微臣真的是听了信大皇子的谎话,心里替皇上气愤才会向皇上进言。臣一心只为皇上哪!”
长明心里暗骂徐中这只咬住人就不放的疯狗,正要说话,一直笑眯眯不吭声的李文成突然开了口,“徐大人,就算真是大皇子所言,大皇子的样子你想必是见过了,像个心智正常的人么?”
徐中一下怔住。
“一个痴傻之人的话你也信,还以此来惊扰皇上,莫不是早前太子上书请求刑部调查你买卖官职之事,让你狗急跳墙了吧?”
李文成向来好口才,先是辩白长夜痴傻话不足信,又指出徐中买卖官职与太子不和之事,针针见血,徐中一下面如死灰。不是他不想开口,只是知道自己怎么也辩不过此人。
戏演到这里,长清并不是傻子,大概也猜得到事情是怎么回事,冷笑一声,“来人,将徐大人关入刑部大牢,着三司会审,徐昭仪废去品衔,打入冷宫。”
徐中一下瘫在地上,百般算计,却是自作聪明全盘皆输,还赔进了女儿。
长清冷睨长明,“这样处置,你可满意。”
“一切全凭父皇意思,儿臣不敢有异意。”长明心里有些惶恐,长清的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长明只觉得自己的小把戏落在父皇眼中就像一个笑话。
长清冷笑了一下,“很好,你二人深夜不睡,在此胡闹,想必是心事太多,就去将《大学》抄上二十遍,抄够了,心就静,也就睡得着了。”
天也亮了。二人在心里加了句,脸色都不好看。
长清摆驾回了书房,在心里冷笑,让你们敢连朕一起算计进去。
长清看着天上的明月,忽然说,“文成,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李文成打着哈欠,“陛下,依臣看,大殿下并不是那么不懂事。”
“你说这是好事么?”长清微笑。
李文成双眼闪了闪,却没有回答。
长清的双眼就与当空那轮月圆一般,渐渐森冷。
……
……
……
受罚的长明和长昊都苦着一张脸离开郁轩阁,准备回寝宫抄书。
长明走到半途,忽然心思一转,去了长夜的紫庞宫,远远就见紫庞宫琉璃瓦铺就的屋顶上躺着——
一坨粉色。
夜风吹过,那粉色的大花绸缎就在屋瓦上轻飘飘地铺来。
长明施展轻功窜了上去,脚下刚踩实了,闭着眼睛的长夜就笑,“戏唱完了?”
“唱完了。”长明走到他身边坐下,“可惜你没看到那个徐中最后那个表情。”
长夜淡淡道,“人不怕蠢,就怕自以为聪明,就算今夜让他得了逞,他以为父皇就会放过他?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些。”
光是在内宫安插眼线这一条就够他死一万次了,哪个有些手段的帝王愿意自己身边潜伏着一堆意图监视他的人?
长明看着他在月光下冰白的脸,闭着的双眼是好看地弧线,“就是他死咬着你,非要拉你下水。”
“我帮着你算计他,他恨我是自然的。”长夜睁开眼,叹口气。
“是他不自量力,企图利用你在先。”长明咬牙,“哼,我一定让他在刑部大牢里生不如死,你说,想怎么整他?”
长夜偏过头看他,流畅的唇线轻扬,“真听我的?”
“嗯。”长明的眼神在他的笑容里温柔起来。
“给他个痛快的。”
长明怔住,苦笑道,“你就是这么心软呢。”
长夜不答话,仰头看着那一轮冷月,长明又垮下脸,“你没来也好,我和长昊被父皇罚抄二十遍《大学》。”
长夜被他苦兮兮的脸逗笑了,复又敛起笑容叹气,“就算我去了,他也不会罚我的,他从来当我不存在。”
长明张口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长夜就站起身,那鸡窝般的发型被夜风吹得摇来晃去,真是跟叫花子有得一拼。长明皱起眉头,口气相当不满,“你到底准备这种打扮到什么时候?”
“不好看么?”长夜比了个兰花指做娇羞状。
长明,“……我被你恶心到了。”
长夜哈哈大笑,就要跳下房顶。
“等等,”长明立刻站起来拦住他。“我还有帐没跟你算!”
“什么?”长夜挑眉看他。
长明磨牙,“什么叫小时候不洗澡长虱子,上茅厕哼歌跑调,上完不洗手,看见公鸡不管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拔光毛?”
“呃——你听得很清楚啊?”长夜干笑,“说着唬那老头的,你就当没听见。”
“没听见?”长明上前一步,鼻子都快凑到长夜脸上,“你这是在毁我清誉!”
长夜赔笑,“没那么严重吧——”
“严重,相当严重。”长明眯着眼坏笑。
长夜心里直叫不好,“你想怎样?”
“嘿嘿嘿,那二十遍大学,你就帮我分摊一半吧。”
说完,不顾长夜挣扎,硬拖着他往自己寝宫走。
……
……
……
第二天,崇文殿里。
文华大学士上官浩扫了一眼趴在角落桌子上流着口水的不明物体,心里叹了句朽木不可雕也。又看了看长明和长昊,眉心的“川”字老深。
大皇子每天都按时到崇文殿里来睡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怎么今天连太子和三皇子都一副霜打茄子,蔫了巴叽的样子。
坐在最前面的长明,虽然还是一副沉稳持重的表情,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脸上的困倦之色。坐在身边的伴读大将白贺之子白沂端了提神的浓茶给他,长明喝了一口,明显苦得皱着脸,但还是专心听讲。
后面一些的长昊则是哈欠连连,长昊的伴读上科两榜进士许如生站在后头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帮他解乏。
上官浩忽然又想起早朝的事来,吏部左侍郎徐中因挑拨皇上与太子父子之情,擅自干涉内宫之事,加上买卖官职证据确凿关入刑部死牢。
昨夜之事,百官虽有耳闻,但都不大清楚详细,去向皇上询问吧,那是吃饱了撑着,嫌自己活太长了。
而当时在场的李文成不管大臣们怎么询问,都一副欠揍的表情笑眯眯道,“不可说,说不得。”
不过上官浩可是太子太傅又兼常在崇华殿给皇子讲学,跟宫里内侍的关系自然非一般大臣可比。昨夜的事,倒也打听得十之八九。
他又看向打扮得跟个媒婆似的长夜,想到内侍所说的徐中的话,难道是他小看了这个大皇子?
就见长夜动了动,挠了挠脸,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还有津津口水挂在脸上。
上官浩立刻否定自己心里刚刚冒出的这个小子不简单的念头,又看见坐在长夜身边的伴读钱义匡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讲学的样子。
要说长夜这人虽不济,挑的伴读倒是个人才。从钱义匡入宫伴读开始,上官浩就有些留意他,看他对待三位皇子,不卑不亢,明事理,识进退。学业上更是奇才,博闻强记,心思机敏,上官浩在心底料定此子他日若入宦场,必不居于人下。
长夜迷迷糊糊地听着文华大学士上官浩的讲学,一边想着果然害人终害己啊,下次绝对不再帮长明那小子干这种事,害得老子一晚上没睡,抄书抄得手都快断了。想着想着就入了梦乡,在梦里还继续想,长明那小子更倒霉,他和长昊好歹不用上朝,长明还要跟着上朝听政。然后他就梦见长明在早朝上站着睡着的样子,笑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