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耘依旧是笑,“世子,我是云崖。‘共此时’的公子云崖。”
敬修松开手,慢慢撑住额头,喉咙深处哽音沙沙。
“你不要这样……”
邢耘的笑死在了脸上,一点一滴,慢慢退去。
良久无言,楼外秦淮河里的划桨声清晰地传进来,哗啦,哗啦,滚滚波烟如同找不回的记忆。邢耘垂了眼,斜阳落在他身上再也不是一方一方素净的影,映衬了他锦绣辉煌,如梦似幻。梦也不真,幻也幻灭。
邢耘缓缓站起来。
“景初,你也会上这种地方,会敷衍过去不屑於齿的人。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我就是这样。秦淮河边依翠偎红,你并不是我的开始,也无法成为最後。回去吧。”
敬修抬眼,眼中已没有火,两点冰透的光。“我听说你跟李牧年交往甚密?”
邢耘笑一笑,“你想说的是康王吧?的确,你王叔是我最大的靠山。”
十一、蔽日浮云
敬修走了,邢耘回房关上门。一切的一切,如今似乎都画上了句号。打开那把扇,历历字迹桃花兰舟,画上少年也如烟波,凉幽幽滚出一滴泪。
子承,世上从无子承这个人。就像当初冒儿,不过花开绚烂一场梦。
窗外一轮明月起,两岸花灯渐上,歌儿也浓舞儿也浓,十里秦淮莺莺燕燕,寻常人家入寝时,恰是灯红酒绿热闹处。
邢耘点燃一杆烟,紫檀烟杆在指中光滑得握不住,白铜芯子里红星明暗,羊脂玉是温润的,淡淡吸一口,一缕嫋嫋溢出唇角,也像画梦,一口气,浮云散。那点笑便又爬上来,今夜过了,明天云崖还是云崖,怎麽都走不到一路的人,自然终於形同陌路。
邢耘迟迟睡不去,星火烟雾便迟迟地陪。次日醒来是急急叩门声,初儿进来就行了个大礼,欢喜道:“给公子道喜!公子大喜了!”
邢耘心思不在一时不得反应,片刻回过味来,蓦然怔住。
倌人大喜只有离馆,李牧年清早派人送来五万两黄金,已经为云崖公子赎了身。
五万两黄金不啻於天价,何况出价的是扬州知府!明白人都知道李大人背後是谁,邢耘十年不离馆,无非碍著里面这一层。如今肯出这样的大手笔,亲派车马来接,又有谁不感叹云崖好命,沈浮飘零终於得成正果。
李牧年这麽做,邢耘也无话可说。封砌许过许多话,真为他赎身未尝不是不可能。以赎身为由去掉一个知道太多的卒子,未尝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已经过了十年,鼎盛如公子云崖,亦有色衰不得意的将来。与其等一个聪明人自危自保,不如赏他一个风光。花在枝头时,凋零亦惹春风秋雨;若被摘走置於瓶桌,哪怕一枝独秀,再也招惹不到烟波。
邢耘明白这个理,此去福祸难料,道忧愁,不若谈笑。照规矩洗漱更了衣,换上一件苏绣白鹤舞阳长袍,血玉束腰,依旧美冠华服,丝毫看不出从良人的收敛。“共此时”亦挂彩放炮庆他高飞,沿河花楼的倌人娘子都过来表一番贺,送上各人的饯别礼物,饮酒欢送,未尝不带几分惊奇几分妒忌几分期心。
因为车马在外面等,各种庆祝只持续到午後,时间虽短,热闹却足。话别一场,邢耘留初儿另外嘱咐几句,末了上车。馆里人送到桥头,已是不能再跟了,挥泪作别。
邢耘掀开车窗帘子,倌人离馆规矩不能回头,留恋烟花不吉利,他却是无所谓的。这一片秦河烟笼葬送了多少鲜活生命,年年见葱秀的人儿送进来,却不见後巷破席子裹走的尸。来了,是浮云,去了,也是烟。薄凉人性莫过於此,而此地,不过人世缩影。
慢慢展开手中那把扇,看一眼又合上。欢也如此,悲也如此,还来也好。没了牵挂,云崖便永远只是云崖了。
马车驶到李家别院,李牧年并没有露面。住了一天,次日又有车来,接了邢耘离开。邢耘心忖封砌的意思,既然撤了他这个眼线,李牧年的地方自然也不是他能待的。
车行半日,在驿站休息,之後车继续往东走,却有一顶小轿另外抬了邢耘往西。如是再替换一次,次日中午绕回金陵,一方宅邸从小门进去,停轿请邢耘下来。
这地方邢耘虽未来过,也知道这个方向多是富商藏娇的私家。费这番工夫掩人耳目把他弄来弄去,不知封砌打什麽主意?要灭口早下手了,莫非真有心把他当作外室?实在好笑。
宅院没有多少人,看著倒是训练有素的,接下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邢耘进屋去看,屋子无非寻常人家装饰,家具摆设简单质朴,几幅书画颇为典雅。主房连著一轩书室,酸枝木横架上放满了文集。邢耘一一看过去,信手抽了一本《李义山诗集》,翻阅两页,又换一本《漱玉词》。
封砌不露面,邢耘倒也乐得清闲,白日看书,晚夕调了琴弦独奏一曲。轩室静香,书墨弦音,十年未曾有过这样的平淡,好像当初书院,假期无人漫过的日子。近前无人不需要再讨好谁,弦音竟也带上几分真情。
红烛映映,子夜歌歌,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流光斜照,华堂霜落,一声冰泉流莺涩,岂是风情少,其如尘事多。
邢耘笑,不知风情尘事是何情何事。邢耘停了琴弦,茶烟氲氲,那人便在烟雾缭绕中。
邢耘止不住怔忡。眼前好似一个荒诞的梦,人也似,眉也似,容颜亦似,绰影亦似。只是忽然发觉忽然出现,镜花水月一样不真实。
“景初?”
“是子承。”
“你……”
“猫儿。”
“……世子。原来是您赎走我。”
“何必一味生疏?你说我喝的酒一样,你弹的琴看的书,何尝不是一样的。”
邢耘迟迟笑,“世子不闻‘江月年年望相似’。”
敬修说:“人再变,总有一些改变不了。那日你故意激我要我走,我明白,自然也有办法让你回来。”
“李牧年是康王的人。”
“也不能不给贤王府几分颜面。”
“你这样不值。”
“什麽才值?”
“我不值。”
“只要你还是猫儿。”
邢耘凄凄一笑,“猫儿十年前死了。”
“我把魂儿给你招回来。”
邢耘抿住唇,敬修吻下来,一点点拗开唇舌,一点点攻城略地。
茶的香还没有散,弦的音似乎也还没有停。弦音中那个人轻声唤著“猫儿”,被叫猫儿的蜷缩起来,再一次被打开。
十年前曾经如常,斗室藏书,书堆里散了衣裳,衣裳里缠绵青涩的少年。如今拾得回多少呢?肌肤还是那个人的肌肤,气息还是当初气息,早已不一样的身体,习惯了纠缠,反应如此激荡。
猫儿回不来的,邢耘似乎想要证明。敬修摁住他抓住他抱紧了他,猫儿会回来的,敬修如此确信。
邢耘再不挣扎,激情中瘫软如水。岁月也如流水,静默,长逝,回溯。
那一刻,仿佛十年前,他还是窝在心爱人怀里那个猫儿般的少年,他还是维护他爱他的人。海阔天空,静夜阑干,交握了一双手,触融了两颗心。
******
五万两黄金约合五十万两白银,觉得太高的亲亲只想那片酬上千万的影星好了~
故事尔尔,不必太较真,废柴这里先谢过^_^
十二、明镜尘埃
夜亦绵长,敬修卧在邢耘身旁,慢慢抚著身边人微汗的肌肤。陌生而熟悉的肉体,隐约幽香,长年桂馥兰麝浸淫出的味道,是过去那少年身上绝不会有的。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敬修捋著指间青丝,幽幽问。“你被接回江西是因你养母重病垂危,过後你被送走,没有到徽州。猫儿,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知道我却避开我。为什麽?”
“你真想知道?”邢耘淡淡。
“你说遇到了土匪?”
“无非是土匪。”
邢耘淡淡地说。十年过往,挫骨扬灰的过去,现在忆起来竟是流水一样镜面无痕。
邢家是洪城望族,长房故世得早膝下无子过继了冒儿,二房得了朱逾白的保举出任洪城千户。长平三年,江西暴雨洪灾引发时疫,藩台隐情不报,致使时疫蔓延,病死无数。官府狠心下令封城,当官的自己不敢走,却不愿留下亲属陪死。邢家得了消息,紧急把家中未染病的家眷聚起来秘密送出城。妇孺一行十余人,一个管家带著,往徽州投奔朱家。
哪知才过九江便遭了土匪,钱财抢尽,管家和家丁当场被杀了,女眷孩子们也统统都被掳走。
彼时时疫横行,到处人心惶惶,封城後地方上接连又有民众与府军爆发冲突,满天下如临末世,匪徒更是恣意猖獗。邢家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暴徒手上自然惨痛之极,当晚就有三人活活被凌辱致死,隔天又有不堪受辱的妇女自杀。女人们伤的伤死的死,底下的孩子也不能幸免。冒儿就在柴草堆上被一个个暴徒殴打、侵犯。
各处逃难的人一批批路过,土匪一次次洗劫,悲剧总是重复上演。越货杀人掳走年轻的妇女和孩子,糟蹋死了的弃尸荒野,没死的关起来,一有机会便廉价贩给牙子。牙子把得来的人按年纪相貌分出几色几等,实在小的童儿或许卖到好人家为奴,其余的一律送进娼馆。
冒儿辗转卖到“共此时”时秦淮的相公馆子才刚兴起,三爷得了他这样一个容貌俊秀又识得诗书的人儿自然视若奇货,也不忙叫他挂牌,耐足了性子为他调理疗伤,也趁此摸一摸脾气探探家底。冒儿抱了一丝希望苦苦哀求,他虽境遇非人,到底是官宦之後,正经书院里的学生,再不堪也不能沦落为娼。
三爷未尝没有被打动过,官府是把双刃剑,若冒儿所言为真,保守秘密还他一个自由身,对自己也有好处。只是就在那时天朝最大的舞弊案发生了。朝廷上下彻底清洗,江西地方官无一幸免,被牵连者不计其数。冒儿深知其中厉害,三爷再三盘问,他哪里还能再往下说?他不说他也是从江西来。江西邢家已经获罪之极,与罪臣沾亲带故,冒儿的命运也就在同时被注定了。
官家後代的身份原本就是摇钱树,纵使遭土匪蹂躏去清白,年轻的身体漂亮的脸,总是吸引人的。自那晚起,一个又一个男人爬上冒儿的床。不管他怎麽说怎麽躲怎麽哀求,这些事总是周而复始。
三爷算不上极恶之徒,做得起皮肉生意,也决不是良善之辈。买卖人眼中只有永恒的利益,花出去的银子不能白花,买回来的人不能白买。能赚回钱的是手中的宝贝,不怕捧著护著贴肉去疼;若是赚不回,有的是惩治的手段。
冒儿受够了身心折磨,他也心灰自残,也曾自杀过。楼上跳下去摔掉两根肋骨一条腿,痛醒过来一张席子盖著丢到後巷,日头毒辣辣晒著,一墙隔著里面厨房火爆,起锅的油污泼出来,顺著阴沟浸湿手脚。
天空那麽晴朗,那个世界如此阴冷,人不如阴沟里饱食残油的老鼠。老鼠啃著他的指头,一颗颗啮齿飞快磨动,鼓鼓的腮帮,尖细的利爪,一根根硬须抵在在他身上。冒儿眼睛花了,眼泪流不出来——他在它们眼里不过一堆丢出来的残渣。
他没有死,自己爬了回去。那一次伤什麽都看透。要死不要那样死,死了的只会虫吃鼠咬。要活著,哪怕身体腐烂了,要活就要活个精彩出来。
他改了名字,他再也不是冒儿。耘——勉哉耘其业,以待岁晚收——曾经刻苦攻读为了出人头地,如今所有的美好都已不复,这一个字叫自己记住,要不同,什麽都要历尽艰苦。
邢耘邢云崖,他就是这样走过来。走得肮脏邋遢,一个盛名,血肉堆出来的。
十三、譬如朝露
邢耘淡淡地说,敬修默默地听。当初离别如何想到会这样?而冒儿终於活下去,竟不是因为他!
“所以元芳找到你,你也是这样激他避开他?”
“元芳性子孤洁,无需多说他亦不屑再认我。他只是气,到底,是我自甘堕落。”
敬修顿一顿,“你也是在共此时认识的康王?”
“哪里,他那样身份怎麽可能上窑子?”邢耘轻吁口气,“是在李牧年家。李大人最善媚上,两淮境地叫得出名字的谁没有应酬过他?举凡宴席必有娘子伶倌作陪。那时我并不成气候,少不得多多逢迎,运气被康王看上。”
“他一直捧著你?”
“这麽在乎他你还赎我出来?”邢耘笑眼去瞥背後人,那一抹笑凝在了当时,不露声色再转回去。
敬修脸上并不是邢耘以为的神色。他太平静了。邢耘不愿去猜这份平静後的深意。
“猫儿,他知道你是朱家人吗?”
邢耘心底几分疑虑,慢慢道:“我从没说过与朱家的关系,不过以他的消息网或许是知道的。到如今,朱家跟邢家又有什麽分别?”
“他知道你的身世却还跟你在一起?”
邢耘淡淡道:“他知道,这些对於他又算什麽?长平三年被贬黜的人那麽多,家人为奴为妓的不少。他捧我必然有他的需要,这点不必我说,我想你是都清楚的。景初,封砌看上我并不稀奇,你来却是我意料之外。你不是流连烟花的人,究竟为何来金陵?”
“因为齐羽。”
邢耘了悟,心中顿时充满了复杂。
敬修道:“朝廷收到密报,有人勾结盐商图谋不轨。皇上命我暗中调查。齐羽是关键,追著他到金陵来,想不到会看见你。”
邢耘心底涌上一抹凉。是啊,何尝想得到?他是不沾风尘的人,但凡他多一点心,哪怕远在边疆,岂能十年找他不到?极力克制了心中忧郁,又道:“这件事要查也该是刑部司管,康王已经著人在办,你为什麽插手?”
敬修迟疑片刻,“很多事总是要一步步地来。”
“我多问了。”邢耘笑一笑,心头未尝不是苦。这个人若只是富贵闲人也罢,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邢耘久在风尘,却不是那等一味卖笑的愚人。附庸风雅需要智慧,亦需要了解时局事态。
康王摄政多年,圣上亲政之後对他明升暗降,他亦数次请免事权,未尝不是以退为进。圣上不能著急动他,一来因他党羽众多势力太固,二来也因身边缺乏有能力有担当的弼辅。敬修出生王侯,才华无双又有一颗赤诚报国的心,恰是天子迫切需要的人才。近几年来连连加封,在朝中的声势日益与康王逼近。
穆氏家族是为太祖打江山的功臣,赐封镇西侯,手上握有西陲兵权。长平三年舞弊案牵涉太广,朝廷不得不借用藩兵。穆北缘趁机扩大了势力,朝廷穷於灾後安置也不得不对其姑息。想不到如今竟与盐商勾结,蓄出造反的势头。
邢耘不觉咬住了嘴唇。一切都不是偶尔,一切都不是。敬修对他还有多少情他拿不准,可是敬修的性子他是清楚的。他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沈迷风月丢下公事不管,也绝不会单纯因为旧情就把康王的耳目收到身边。
十年,到底过去了十年。他认识的那个人,到底只有拥抱一刻的温暖了。
邢耘定一定神,压平心底波涛。“齐羽在杭州,下个月初二,约了穆北缘在一品楼会面。”
敬修抚在肌肤的手停下来。邢耘蓄好一贯的笑容,声音缓和道:“青楼的消息是很灵通的。盐商往来,齐羽也是‘共此时’的常客,他的底细我是知道一点。穆北缘跟他勾结的消息康王已经知晓,不过康王只知道勾结盐商的是镇西侯,不知道齐羽背後是户部侍郎段文宣。齐羽是个化名,他本名秦仁富,是段侍郎宠妾秦氏的家人,打著蜀中富商的幌子出来招摇,收了两江航运贩川盐挤兑扬州盐市,都是姓段的在背後支持。穆北缘生性自傲多疑,轻易绝不露面。段文宣身在京师,谷雨时节却会代表户部往地方视察。初二之约不过是他们的幌子,放出这个风声转移注意,实际一定会在别处碰面。康王去一品楼最多拿住几个不紧要的喽罗,你只消盯住了姓段的,必然可以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