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修道:“那日我假托李牧年来替你赎身,你就已经将他安排好了?”
邢耘点头,“那时并不知道是你。李府派人来接,我一直以为是封砌。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他就是留我活口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当时我就吩咐了初儿,也安排好离开金陵的准备。只不料最後演变成这样。”
敬修不再问。邢耘在偏僻南粤置下这麽一处地方,与其说防范於未然不如说他早有了避世的心。如今想来,当时最错的一步就是托了李牧年,而最幸运的,恰好也是这个。如果换了旁人去,邢耘不见得会离馆,即使离了,也不见得会把退路安排妥当。
邢耘是封砌对付他的棋子,他本身应该无辜。可是这份无辜染了那麽多血,怎麽也不能再容易接纳。
“歇一歇吧。”邢耘卷袖子拭去敬修下巴上的汗。素净的布衣,没有浆,很软,拂过留下幽幽兰麝。敬修不觉一怔,默默屏住呼吸。邢耘自然而然收了手,含笑道:“初儿也该到竹林口了,我去接他。景初,还记得那年端午你送我的水晶粽子麽?”
敬修又一愣,慢慢道:“记得的。”
“我让初儿去买西米。若买到了,一起做来试试?”
敬修知道邢耘是很会做菜的。贵胄家的男孩子照例不近厨房,唯他是个例外。从前读书时,整个书院只有他一年回家一次,每逢假期厨房不开火,都是自己管自己。他也是有这个意趣,每每尝到喜欢的东西总要研究做法,加以创新。当初朋友几个聚在一起就吃过他做的纸包豆腐。拿鸡蛋来做豆腐,工序极其复杂,包了香菇虾仁再裹上薄薄的糯米纸下锅炸至金黄,配一小碟番茄浓汁,看了喉咙里也要伸出手来。
敬修吃过那麽多名厨,唯独那一味私房无处比得了。唯独那个时候他不是矜贵的王世子,扎了衣摆在小院里帮那灵犀的少年掺水推磨,跟进厨房理葱端盘。做好菜请朋友来尝,滋味岂是化在嘴里一口?
敬修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百味俱全。此景此话若发生在十年前,一切都是不同的吧?冒儿、冒儿,邢耘……此时竟是连回味都觉得辛苦了。
邢耘收了碗出去接初儿,敬修静静看著他走,白布衣裳在青竹间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丛丛碧绿的竹,苒苒若若的叶。那风吹过竹林沙沙也如挽歌,当年那个少年便在脑海里若隐若现,而人却是叶上风,若即若离。
敬修泯了心,锄尽杂草到溪边洗把手。溪水里映著他的影子,萧条憔悴,满脸胡渣极为颓废,一把头发乱乱,实在找不到过去的样子。草草拢一把头发,背後忽然一声叫喊,回头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声喊道:“公子!公子!公子救命!”
十九、飞鸟惊蛇(上)
初儿满脸泪汗,背上一只装米的小布袋,手上却是什麽也没拿,看见敬修“哇”一声大哭,话也不会说了,拉住敬修就拖。
敬修反手抓住他问:“怎麽了?”
“公子快!”初儿拖著人哽咽道:“云哥……云哥遭了蛇咬!”
“蛇?”敬修只觉心房一阵紧缩,“怎麽会?”
初儿泣不成声:“是我……我看竹芯好,非要去拨……那蛇窜出来……云哥……云哥……”
敬修脸色大变,喝一声:“在哪儿?!”人早已经奔了出去。
那满山的翠竹是浓得迷雾一样,一条溪涧剖开两半,水都映成了绿色。敬修极力奔走,满地落叶在脚下“喳喳沙沙”,心里也像缠进了一条蛇。
跑了约摸一刻,远远一丛竹子下依稀看见白色身影。邢耘披头散发靠在竹下,身边丢了一地贩回来的东西,捂著小腿的手全是血,腿上亦是斑斑血迹。
敬修不看则罢,看了心底一震,脱口叫道:“猫儿!”
邢耘微微一怔,抬头一脸大汗。敬修撕块布下来先帮他扎紧血脉,看了那一腿的血,随即又四下查看。
“没事。”邢耘看著扎在腿弯上的那条布,声音发虚:“是条小蛇,我走路不仔细……”
“咬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
“蛇呢?”
“跑了。”
“这些血……”
邢耘松手散出一股混了铁腥的酒味,白皙的小腿上割开一个十字口,中间被蛇咬过的地方高高肿起,血流涓涓。
“我拿发钗割开淋了雄黄酒,歇一会儿,应该不要紧……”
敬修满脸铁青,一把把人抱起来,厉声道:“最近的医舍哪里?!”
“我知道!”初儿急喘喘追上来,“村里有采药郎!公子跟我走!”
邢耘说:“我不要紧。血已经放了,回去找点药……”
“糊涂!你以为我现在这样,这种地方还有人认得出麽?”
邢耘愣了片刻,慢慢道:“小心一点总是好。”
“小心就不要拿命开玩笑!”
邢耘隐隐低头,额头上沁著豆大的汗,终於含笑说:“那就麻烦景初背我一程吧。”敬修疑惑一眼,邢耘解释:“天就要黑了,你这样带著我看不到路的。”
初儿忙跑到前面,“我来开路,这里遍地竹根不好走,公子小心!”
敬修不再说什麽,依言背了邢耘跟著初儿往村落去。那村子离竹林小院约摸二三十里,路极难走,弯弯绕绕花去大半个时辰。邢耘中毒的症状亦愈加明显,中间吐了两次,浑身烧得火人一样。敬修只觉得背上负了一团火,那人的身子愈来愈软,间或说些听不清的话,等熬到村子找著药郎,邢耘早已晕了过去。
采药郎是个白须老者,跟孙儿两个住在村口东面。看了伤口顺手从路边扯了把野花嚼碎了先敷上,叫把人抬进屋,不多时又煎了汤药进来,说道:“这怕是遭了竹叶青,你们及时放了血,很好。把这个蒲公英汤喂他喝了,解了毒千万多歇息几天。”
敬修赶紧喂邢耘喝了药,还不放心,又问敷在伤口上的药草是什麽,老者告诉是半边莲。敬修知道半边莲专治痈肿疔疮、蛇虫咬伤,功效是很对症的。民间有很多土方,军医也常有嚼药覆伤的急救法,只是许多草本常人未必了解药效,许多草药常人也未必见过草本,这样如意取用,只有熟识一方山性的采药人才办得到。
“还没有请教老先生姓名?”
采药郎连忙说:“老汉是个采药的不是什麽先生,都叫我老羊,公子只叫老羊就是了。”
“我朋友的伤……?”
“公子放心。”
敬修终於松口气,郑重道谢。初儿取了一块碎银子作为药费,老羊说山草不值什麽坚持不肯收。敬修心道山人淳朴,见他身边只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孙儿,便叫初儿把银子递到孩子手上,权作长辈见面给孩子的过节礼,这才收下。
飞鸟惊蛇(下)
邢耘服药之後稍微安稳,昏睡中依旧发热,趴在床上流了一脸汗。敬修要扶他起来睡好,初儿拦了说是怕再吐弄脏床铺,打了水来给邢耘擦汗退烧,只叫敬修放心。
老羊又来看过,说中了蛇毒便是这样。竹叶青咬人毒不致死,但是伤口极痛,中毒後常有惊风发热。壮汉被咬且耐不住,这位公子看起来斯文清秀倒是很能忍。又问他们是哪里人,怎麽会到这里?
初儿机灵道:“我们是隐居的修道人,这位姚公子是位游侠朋友,来看我们的。”
老羊原本觉得他们不俗,听了这样说更添几分信服。百姓人家爱听侠客故事以为忠义,而侠客多又有与修士隐士结交,更有替天行道的意境。能够帮助这样的人士,老羊又惊又喜,随即话起许多山间志怪药理家常。
敬修由著初儿去编谎,只问老羊:“你们这里蛇很多麽?”
老羊道:“多。夏秋时有被咬。你们住在竹林要仔细,遇上竹叶青还好,若是遇到百步蛇和银包铁就危险了。”说罢叹口气,“我儿子就是前年上山被百步蛇咬伤,去了。”
“孩子的母亲呢?”
老羊摇摇头,“他娘是个福薄的,养下他就走了。”说罢闷闷抽出烟杆,孩子乖巧过来帮爷爷点烟锅,老羊满眼怜爱,抚著孩子的头顶连连叫他:“狗蛋好孙儿!”
敬修道:“你们祖孙相依为命,都靠你采药?”
老羊点头。
“药草只在这村里卖麽?”
老羊抽著烟锅说:“这村子偏僻,山外很少人来。不过这里过去就是僮人的地方,常有僮人来这里易货。好草药可以换得稻米和布,过日子还是可以。”
一席话聊到月上,老羊让了自己那间屋给他们住,自己带了狗蛋到小间去睡。敬修回房,初儿也趴在桌上睡著了。油灯下邢耘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敬修量了量额头,体温终於是退了。
敬修吁口气,床前守了一阵,心里依旧难受。邢耘去接初儿,当然是想要避二人独处的尴尬。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服侍自己,口上说是因为赎身,何尝不是心中愧罪。他离馆之後与初儿兄弟相称,待自己却是按主仆之礼,装得再自然,忧愁却是慢慢心品,也只和初儿在一起时才些微放松。
初儿生性跳脱。这一条蛇,想来该是初儿不慎惊到,邢耘急著救人才会被咬。若是初儿年纪大些性子稳些,邢耘必然悄悄处理了瞒著不让他知道。
敬修叹口气,郁郁看著床上昏睡的人,心疼心恼不禁又生出几分疑惑。邢耘少年时不惯解衣露体,现在还是这样?出了那麽多汗,初儿也不帮他换下来晾干?越想越是怀疑,稍稍牵开邢耘的後领,眼中不由一震。那背上好大块烧伤并未好全,不怪他不肯要人抱著走,也不肯躺著睡!
敬修什麽都明白了。邢耘说李牧年带人烧杀那夜他“吃了一点苦”,一两点苦头岂能让那些人信他已死——除非当面让他们看见他葬身火海!
他必然是跳下茅坑才保住了性命,可是才脱险便带著这样重的伤马不停蹄赶到苏州,为了营救他四处奔走,为了照顾他衣不解带——他自己也是一身伤啊!这个人、这个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傲!他吃了那麽多苦,他总是不肯说!
敬修撑住眼,心里酸极了。邢耘,原是自己对不起他!刘振那样迫害他,但凡知情,他怎麽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也是被利用,他是真心对他好,事情发展成这样,邢耘心里的痛苦一定不会比他少。
怎麽那麽傻!怎麽就那麽傻?!
十年前他保护不了他,十年前他留下了刘振这个祸害,这十年竟是自己害他沦落风尘,而十年後……敬修狠狠闭眼,他们的重逢、他为他赎身,一个情字里暗含了多少庆幸多少功利,猫儿那样聪明的人难道猜不到?
他的一厢真情,真真是被自己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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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样小注解
百步蛇是尖吻蝮蛇,银包铁是银环蛇,都有剧毒。
僮人是古代对壮族的称呼。
二十、澄霁云归(上)
邢耘醒来是第二天中午,张眼看见光溜溜的膀子,背上凉凉,是初儿在帮他涂药。
邢耘软绵绵问一句:“什麽时辰了?”
初儿欢喜道:“云哥你醒了?”跟著问了一大堆想吃什麽喝什麽觉得怎麽样的话。
邢耘脑袋沈沈一句话也不想答,懒懒再问:“公子呢?”
“你叫我?”敬修掀帘进来,邢耘一愣,连忙要抓东西遮身。
敬修一手按住他道:“别动。老羊说你捂得太严了,早该晾著透透气,烧伤是很难好的。”
邢耘横眼去看初儿,初儿露出一脸无辜。
“别看他。你不让他说,难道还能藏一辈子?”
邢耘勉强笑道:“也没有什麽大不了。”
“什麽才大不了?已经满身是伤,你还要为我藏下多少?”
邢耘心头一跳,敬修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
“我……”邢耘一时语塞。
“什麽都别说。你什麽都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是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恍惚有种错觉,邢耘觉得自己身体里飞进了一只蜂鸟,它停在心尖一动不动,翅膀却震发出无穷动静,波波激浪充斥著他的胸腔,心肝肠肚都在发颤。
“猫儿!”
敬修耿耿一声,邢耘垂下头,看见的一切都在变模糊。
十年了,十年。他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感觉。可是他来,他第一声“猫儿”敲碎了他心里的墙,第二声让他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夜,哪怕只是片刻温存,哪怕明知用心不纯,他愿自己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猫儿”。
猫儿,那是多麽可爱的一个梦啊。可爱到支离破碎,烟花一样飞上天,花开绚烂,粉身碎骨。
他只愿记住那份绚烂,那是他给他的。曾经,他们在一起。曾经,他们是海阔天空的孩子。曾经他是如此可爱,他被爱,也深深去爱。而绚烂之後的破碎、灰暗、熄灭,他不要他看,那是属於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呵。卑贱、肮脏,跳了楼又不要死,说不要又张开腿,把卖肉的银子收进口袋,笑著迎接下一个,自甘堕落换一个噱头,自作聪明被人利用了十年!十年浪荡风尘,这一点点皮肉苦,值什麽?几句话把人害得失去一切的,是谁?!
——爱情,根本就是扭曲的,奢望。
邢耘闭上眼,五脏六腑的震动汇成爬下脸颊的泪。
哪里还有高尚的借口呢?欠了债是要还的。他所做的只是为了赎罪,哪怕没有人稀罕,就当五万两卖身为奴,那麽高的价,死一万次都该。
他早该死了心,他早该把一切看透。自己那麽下贱,自己害得他那麽惨,这颗心再跳,不怕挫骨扬灰吗?
可为什麽还要痛?
为什麽,还要傻?
为什麽一句“猫儿”他死了的心又颤动,他又在做梦,奢望著灰飞烟灭的爱情。
那明白心在告诫:傻子,为什麽那麽傻?何尝能有“从头再来”?你拿什麽赔他?从最初,何尝有过“子承”?而最後,何尝能有“敬修和云崖”?
而那糊涂的心却叫著:爱他!爱他!
邢耘咬著褥单,依旧止不住呜咽。
“景初……景初……我对不起你……”
那人紧握著他的手,那人说:“猫儿,是我对不起你!”
邢耘埋进褥单哽咽,那人说:“猫儿,都过去了,我们从头来,好不好?”
邢耘大声地哭。哭著,分不清悲也是喜。
明知不可奢求,心底总是奢望。即便那麽痛那麽怕,他骗不了自己。十年,还是爱他。明知已无交集,依旧爱他。害他陷入绝境该被他憎恨,然而,始终是,爱他啊。
邢耘久久恸哭,敬修久久陪著他。那一双手握紧了,除了彼此再也看不见其他。初儿悄悄出去,门轻轻开,又轻轻合。微风轻拂,五月初夏。
澄霁云归(下)
自那日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家中分明两个伤患,却似两个重生过的人一样,晴空一扫阴霾。
因为腿伤暂时不能动,敬修回小院取来些衣服用物,医药补品一应带来,怕邢耘躺得无聊又带来几本书,没事念给他听。二人语态亲昵看得旁人云里雾里,说到深处又孜孜讨论,叫人愈加搞不懂他二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