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真薄情,好歹永和宫也是皇上和主子恩爱过的地方,转眼竟然赐给了新宠。」
「小顺子,你要知道,这后宫本就是如此来来去去的,哪有什么永恒,说出去莫又招人话柄。」
「皇上,这尘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情也好,恨也罢,两相也都扯平了。若皇上要赐臣妾死罪,臣妾无悔也不会怨,若皇上不罚,那从此臣妾就只是天承的皇后,会好好守着本分。」
那时,自己是这么对他说的吧,那人走前只丢下一句话,「那就做好你的皇后给朕看看!」
他踉跄的离开了坤宁宫,那个背影,至今,都还在楚熙然心里反覆出现,似乎那一剑,刺上的不是贺兰的手臂,而是自己的心。
皇上回宫的第一夜,去了纳兰处看小皇子。
一岁多的孩子已经开始满床的爬,见着人就笑,毫不客气地抓了贺兰戳向自己脸蛋的手指头就往嘴里塞。
「小家伙,跟你母妃一样不怕朕,嗯?」贺兰抽回自己的手指,苦笑不已地看着自己一手的口水。
「皇上今儿个怎么想着来臣妾这了?不是带了丽人回来放在永和宫养着么?天也暗了,皇上该回去陪人家了。」纳兰拿起帕子替自己孩子擦了擦口水,又道:「皇上若喜欢这小家伙,大可以白天里来看他。」
「纳兰,你在生气?」
「是,臣妾生气!」纳兰忽然站起身吼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待他?本以为慕容丞相死了,你们的关系也能渐渐好起来,可你下了趟江南就带了个新宠回来,还安在了永和宫。你到底要伤他多少才够!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让他死了的好!」
看着情绪失控的纳兰,贺兰一句话未说,待到平复了情绪的纳兰问他,「皇上怎么不说话了?」
贺兰这才垂下头转着手里头的茶碗,说:「那你告诉朕,朕该拿他怎么办?」
贺兰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向骄傲坚强的表情,此刻看起来却异常脆弱,安静了很久,才缓缓道:「朕也以为一切能慢慢好起来,他还会是朕最爱的熙然,可是,他对朕说了四个字——『恩断义绝』!纳兰,他刺了朕一剑,他拿剑指着朕,跟朕说了这四个字!
「朕心里疼,你知道么?他是真的不爱朕了,你让朕,又该怎么去面对他?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父皇就告诉过朕,作为帝王是没有资格去爱人的。因为爱一个人,他就会成为你的软肋,会让明君变成昏君,会让为君的信念动摇。
「朕已经为他动摇了,可他不要朕了,他恨朕,你让朕又能怎么办?是,朕纳了新宠,朕疼他宠他,朕还让他住进了永和宫,因为,他会笑会闹会吃醋会发脾气,他会傻傻地问朕是不是爱他?他会满眼眷恋地看着朕,唤一声『若明』,就像当年的熙然。
「纳兰,那是朕的梦,朕需要一个人来帮朕圆那样的梦,在永和宫只有若明和熙然。」
天承明治十一年,春。
永和宫有了新主子,瑶夕冉,而后宫人人都知,皇上喜欢唤这位新主子,夕冉。
当年因为楚氏一族之事并无牵连到楚熙然,因此,慕容一族的覆灭也没有牵连到德妃。只是,没了娘家依靠的慕容昭华显然憔悴了许多,可毕竟她还是这后宫仅次于皇后和贵妃的德妃,因此也没人敢惹她。
可慕容的存在,对楚熙然来说,犹如芒刺,教人不能安生。
而德妃,也因为慕容一族的死而恨透了楚熙然,于是,瑶夕冉这个赫然已成皇上独宠的贵人,就成了慕容的目标。
单纯的瑶夕冉被刻意接近讨好的慕容捏在了手心,甜甜地唤着姐姐。
楚熙然眼看着慕容的举动,冷笑着慕容的自掘坟墓。
果不出楚熙然所料,在慕容的教唆下,瑶夕冉渐渐对这个和自己并不热络的皇后起了反感。而属于情人的敏感,也让他意识到皇上对皇后的不同,那种从心底不知不觉冒出的妒意,让他更加偏向和轻信了慕容。
到了入冬,皇上为了给瑶夕冉庆生,竟在畅音阁搭了戏台找了戏班子来热闹。
瑶夕冉甜滋滋的偎着贺兰若明的胸口,两人笑着或低语或调侃,眉目间再是容不下他人的亲腻。
楚熙然无聊地坐了会,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不多久,纳兰跟梅妃也一前一后退场。
眼尖的瑶夕冉撒娇道:「皇上,皇后娘娘会不会生臣妾的气?」
贺兰盯着那空了的位,没有回答。
「若明,夕冉怕。」
「怕什么?当初进宫时不就说了,我会保护你的。」
「嗯!」瑶夕冉笑着窝进贺兰怀里,抓着贺兰的手,更紧了。
第二日,还在御书房和几个心腹内臣商量国务的贺兰若明,忽闻小林子来报:瑶贵人,落水了。冬日的湖水本就冰凉透心,待到瑶夕冉被从湖里捞起来时,已经冻得全身发僵,快没了呼吸。
待贺兰若明赶到永和宫的时候,刚缓过气来的瑶夕冉仍旧昏迷未醒,他暴怒地质问瑶夕冉的贴身太监事由,这才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楚熙然。
「主子是被皇后娘娘推下湖的。」那小太监哭着跪了下去,「主子和娘娘发生口角,娘娘骂主子妖媚祸君、不知羞耻,就把主子推下湖,可怜了主子不会游水,又这么大冷天的,差点儿给溺死。」
小太监边哭边给贺兰磕头,「皇上,您救救主子,要给主子作主啊!」
「知道了。」贺兰转头看向楚熙然,开口问道:「他说的可属实?」
楚熙然开口答道:「皇上自有定夺,何须臣妾多言?」
「朕明白了,皇后先回宫吧。」贺兰侧身坐上床榻,牵起瑶夕冉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满目心疼。
「臣妾告退。」楚熙然欠身,转过头带着小顺子一步步走向门外,再没有一句话。
直到出了永和宫,小顺子才委屈道:「主子,你做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说你傻还真犯傻了?他是皇上,这档子小事他还会真不明白么?当面拆穿那小娃儿的谎话,是要皇上下不了台,还是真要等皇上给咱们扣个莫须有的罪名?」楚熙然停下脚步,回首望向永和宫,淡淡的哀伤在眼角浮现。
「小顺子,你觉不觉得今日的永和宫,可比当年的要暖和许多?」不等小顺子回答,楚熙然却蹲下了身,把脸埋在双膝间,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竟是止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是永和宫,为什么非要是永和宫!连仅有的回忆都要染上别人的影子!楚熙然在心里叫嚣着,却咬牙忍着,不愿多发出一点儿声音。
小顺子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主子,也红了眼眶。
「走吧。」站起了身的楚熙然还是那般冰冷的表情,唯独血红的双唇还隐约留着前一刻全身的刺痛。
待到楚熙然和小顺子走远了,躲在一边的梅妃才走了出来。
她来到楚熙然方才停留的地方,鲜红的十指紧紧抠进了手心。
「你流不出的泪,我帮你流!」那双含着怨的双眼流下了一道道痕迹,她回首同样望向了永和宫,自言自语道:「不要怪我,是你先负他的!」
瑶夕冉的落水事件并没有在后宫引起多大的风浪,这件事在瑶夕冉醒后的一句「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不了了之。
楚熙然听闻,笑得更冷,琢磨了半晌道:「这小娃子竟比想的要厉害得多。」
「好歹也是倌儿院里摸爬滚打了出来的,那心肠,还不知道怎么个毒法呢!」梅妃气得直咬牙。
「你呀,好歹也是个做娘的,别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式!」楚熙然安抚着。
「熙然今后还要多小心着点,慕容最近跟瑶夕冉走得很近。」纳兰皱着眉有些担心。
「慕容不除,终是我心头之患。」楚熙然看着纳兰越发担忧的神情又道,「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万事小心。」
就在三人这番谈话没几日,果然如纳兰所料,楚熙然又遇上了麻烦。
本是楚熙然和纳兰还有梅妃带着小皇子和公主在御花园里头玩闹,偏生慕容陪着瑶夕冉也撞了过来。
瑶夕冉孩子心性,想抱过小皇子看看,却不想那小皇子到了他怀中竟大哭起来,他顿时慌了手脚,想把孩子递还给纳兰,偏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
还好楚熙然眼明手快,一把接过小皇子,却不想阻不了自己的冲劲,竟一掌震开了瑶夕冉,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瑶夕冉的身子飞了出去,软绵绵的掉在了地上。
楚熙然赶紧站起身把孩子还给纳兰,刚想上前扶起瑶夕冉看看他的伤势,却见有个明黄色的人影先他一步冲向了瑶夕冉。
那人抱着瑶夕冉转过了身,愤怒的表情,狠厉地盯向楚熙然道:「今天的事皇后要给朕一个解释!」
「但凭皇上处置!」楚熙然毫不畏惧地迎上贺兰若明的双眼。
瞬间,御花园里安静了下来。
「哼!」贺兰一甩衣袖,再没看楚熙然一眼,一边差了小林子去唤太医,一边抱起瑶夕冉匆匆奔回永和宫。浩浩荡荡一群人,霎时从御花园撤得无踪无影。
「熙然。」纳兰急着拉了拉楚熙然的袖子。
「姐姐放心,区区一个贵人而已,皇上还能把我怎样不成?」
楚熙然看了看纳兰怀中的小皇子,又用左手摸了摸躲在梅妃怀里的小公主,「我也乏了,你们都早些回去歇着,别累了孩子。」
回了坤宁宫,楚熙然才开口叫小顺子备了热水和膏药。
小顺子小心翼翼地替主子清洗右手肘处的伤口,气鼓鼓道:「就看到瑶贵人受了伤,怎么就见不着主子也摔在地上呢。」
「这是擦伤,不碍事,想你跟我去打仗的时候,比这更要命的伤都见过,瞎嘟囔个什么!」
「奴才越来越不懂主子,当年皇上放下身段来与主子和好,可主子硬是刺了皇上一剑,现在可好,皇上有了新人就忘了您,您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装作无所谓。主子您这样,到底是何苦?」小顺子边说边抹起了眼泪,鼻涕也一抽一抽的。
「你呀哭得还真难看!」楚熙然用左手的袖子给小顺子擦了擦眼泪,「跟着我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长,泪水倒是越积越多。」
「奴才是替主子委屈。」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贵为皇后,仇也报了,就连皇上我都刺了,这后宫里头还真有谁能欺负到我头上来不成?就爱跟纳兰她们一样瞎操心!」
「主子,您心里难受,奴才都知道。」小顺子还想说,主子您半夜作梦时老唤着皇上的名来着,可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
「痛着痛着,习惯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楚熙然捂着胸口,说:「我现在只担心娘亲和姐姐,都那么些年了,还是没半点消息,让我怎能安心。」
「主子?」小顺子听着楚熙然一声长叹,心里莫名慌乱了起来。
「我想歇会儿,你去门口守着吧。」
小顺子退下后,楚熙然就和衣躺上了床榻闭上眼,不知是不是真的累过头,这一睡竟到了晚间都不见醒。等贺兰跨进东暖阁时,吃了一惊的小顺子刚想进屋唤醒楚熙然,却被贺兰拦住。
小顺子不解地看着皇上,又看了看皇上身边的小林子,但见小林子朝他点点头,他也只好让开了道,看着贺兰轻轻拉开门,跨进了屋子,又反手关上门。
「皇上来兴师问罪了?」小顺子疑惑着问。
「怎么可能!皇上最心疼的始终是皇后娘娘!」小林子朝小顺子眨了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愿如此。」小顺子学着自己主子的样,叹了口气。
贺兰若明进屋的时候,楚熙然依旧睡得很沈,包扎好的手肘就露在锦被外,还透着药膏薄荷叶的味道。
贺兰脱了鞋和着衣上榻,调整姿势把楚熙然捞了过来,让他靠着自己睡着。
似是察觉到被惊扰,楚熙然抿了抿嘴,不悦的蹙起眉,晃了晃脑袋,蹭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睡了过去。贺兰小心地避过楚熙然受伤的右手,替他把锦被盖了个严实。
或许是感觉到温暖了,楚熙然竟在睡梦中扬起了笑,幽幽的一声「若明」,贺兰的动作在这一瞬间停止,颤抖地看向怀里的人,才发觉那只是他梦中的喃喃自语。
至少,自己还在他的梦中。
贺兰安慰着自己,眼底越发止不住的迷恋落在怀里的人身上,抱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两人就这样不知道睡了多久,楚熙然才睁开眼醒了过来,感觉到有人环抱着自己,他挪动了下身子,却听头上有个声音响起。
「醒了?」
抬眼,正对着贺兰若明看着自己的眼眸,黑如深潭,没了白天里头的半点凶狠。
「皇上怎么在这儿?」楚熙然坐起了身,拉开了自己和贺兰的距离。
「朕白天说过要皇后给朕一个说法的,皇后可是想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睡起还未完全清醒,此刻的楚熙然少了尖锐的刺,却多了分迟钝的迷糊,傻傻的眨了眨眼,才道:「等我想想。」
贺兰没好气地把锦被围在楚熙然身上,道:「你就不会替自己辩解一句?」
「辩解什么?这宫里头的事,又有哪几件能瞒得了皇上的?」楚熙然伸出左手来紧了紧被子又问道:「瑶贵人他身子怎样?」
「御医说没事,就是虚了点,休养个几日就好。」
「皇上该给他好好补补才是。」
「嗯。」贺兰想了想,又道:「他年少不懂事,做事难免鲁莽了些,但性子却不坏,皇后别跟他计较。」
「他是皇上心爱之人,自有皇上守着,难道皇上是担心臣妾还能把他怎么了不成?」
「朕今天不是来吵架的。」贺兰深深看着忽然闹起脾气来的楚熙然,却不由得心头暖了起来,「给朕抱抱好么?就一下。」
贺兰伸出手臂,把楚熙然连人带被的抱回了怀里。楚熙然默许地靠进贺兰怀中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境,年少的他们,大殿上的初次相见。
一眼万年,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刻入心骨的爱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幸福,没有后面的伤害和绝望。
「皇上,永和宫派人来说瑶贵人醒了,见不着皇上正发脾气呢!」
「回永和宫吧。」答了小林子的话,贺兰松开怀抱,下榻理好衣服,转身看着还躺着的楚熙然道:「你躺着吧,不用送朕了。对了,你的伤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
楚熙然答应了一声,又把自己整个缩进了锦被里,重新闭上眼。
门开了,有人走了出去,然后是小顺子的声音:「主子,睡了么?」
楚熙然把脸埋在被子里,没有答话,片刻后小顺子的声音也没了,门又被关上,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锦被渐渐变得濡湿,楚熙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哭了,可他不敢抬头,他甚至不敢面对刚才的自己。若不是小林子唤走了贺兰若明,那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流着泪扑进贺兰的怀里?
他害怕那样的自己,软弱的、善妒的,贪恋着他一点点的温柔,可是明明是不爱了的,明明是自己把他一手推出去的。
可为什么恨过了怨过了,心还是躲不开因为嫉妒而泛起的酸楚呢?
瑶夕冉在床上躺了些日子,身子很快就好了,只是脾气变得更加坏,一日里不见贺兰就会大吵大闹,致使贺兰若明罢了好些日子的早朝。
其实从瑶夕冉进宫以来,贺兰就很少再翻其他嫔妃的绿头牌,每天不是留宿在永和宫,就是传了瑶夕冉来干清宫。
渐渐地连朝廷大臣都开始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直接上奏怒诉皇上这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一时间,瑶夕冉这个名字传遍朝野,这个出身烟花之地的瑶贵人,竟成了众人眼中的祸水,当除之而后快。
就在这节骨眼上,后宫里却又传来了噩耗,小公主中毒死了,下毒的就是德妃。
德妃一口一个冤枉,但求皇上明察,就在人人也觉得蹊跷,等待着皇上查个究竟时,梅妃却自饮毒酒,也跟着孩子去了。
梅妃死前留下血书,求皇上给公主报仇,赐死德妃。于是众人知,这一次,德妃终是大限已到。
就在此际,楚熙然却收到了一封密信。
楚君:
小女沈卿君,二八年华,进入宫中为的却不是自己。
或君已忘,当年还是幼童的我们曾相识一场,随着岁月添寿,君已是倜傥少年,而妾身也已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