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秦烟便向乌兰博雅告辞,称自己有命案在身,在一处不能久留,即日便要去蔚州城。正当秦烟收拾行装之时,却见乌兰博雅背着那个灰色的行囊斜倚在自己门前——
“喂,秦烟,我跟你走。”
秦烟不动声色,只是拎起自己的行囊,一把甩在乌兰博雅前些日买的老马背上,蹬着马座,翻身跃了上去。
乌兰博雅眼中盈满笑意,随即便翻身上马,坐在秦烟身后,驾着马出了阆中城门。
第十八卷
【中原·蔚州】
秦烟与乌兰博雅抵达临近瑞晋的蔚州府,已是三日后的深夜。
秦烟抵挡不住袭来的困意,抱着马脖子,俯身睡着了。乌兰博雅见他砸吧着小嘴,睡得挺像,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给秦烟披上,放慢速度沿着蔚州府的街巷轻骑。
环城绕了一圈,夜已四更,客栈都纷纷闭了灯,只有城北最大的思风客栈仍是灯火阑珊,昼夜灯都大亮着。乌兰博雅数了数两人还剩的银两,狠了狠心,驱马向前。
这里果然是舒适许多,夜微凉,乌兰博雅将秦烟轻放到床榻上,移了个火炉在床前。他有思索了一下,两人的银子,将就一下,也就能挺过明日。在这之后,又该如何?乌兰博雅看着睡梦中面色微红的秦烟,轻笑,自己明天便去找些活计做罢。
秦烟第二日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敞的客房之中,桌边已摆了两笼新鲜的小笼包,热气腾腾。
“博雅兄?”秦烟愣了一下,轻唤,却无人回答。
秦烟心中微微一沉,他莫不是抛下自己独自走了。
拾起衣裳穿上时,才发现束带中夹着一张草纸。“——城南紫藤木阁。”秦烟念出纸上书,笑着摇头,这蒙古王子还真是鬼主意多。他叠起被褥,整了整衣裳,被出了房门。
紫藤木阁是一家不大的木工作坊,秦烟寻了许久才寻到。他进了铺门,一个小厮便匆匆上前,躬身道:“公子要买什么?我们这里有上好的雕花——”
“我……”秦烟一时不知如何说话,乌兰博雅将他来这地方,也未说明是何意,令他如今不知该如何应付。
乌兰博雅早在后院便听见了秦烟的声音,他将黑兮兮地手在裤腿上匆匆擦了擦,便到前院来迎他。
秦烟正踌躇,却见乌兰博雅从帘子后进门,他走到秦烟身前,对小厮一笑:“吴哥儿,这是我弟弟,来看看我。”
“小乌,原来他是你弟弟啊——”吴哥儿拍了拍乌兰博雅的肩,转身继续做事去了。他转念一想,这两人都是细皮嫩肉的,倒还真像是兄弟。
“你……”秦烟见乌兰博雅一身土黄色的破衣裳,一头黑色长发也被揉作一团别在纶巾后,活脱脱一副市井小人的模样,心中泛过一阵微酸的滋味来。
“走走走,看我去劈柴去。”乌兰博雅兴致勃勃地拉过秦烟的手,带着他穿过了几道廊门,来到了后院。
空气中弥漫着男子的汗臭味,一群健壮的中年男子口中骂着粗话,拿着斧子往下劈。乌兰博雅拾起了一个小一些的柴斧,便开始劈些略细的木柴来。秦烟坐在一旁看中,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只愣愣地看着乌兰博雅一斧劈下,又抬上头顶,汗珠顺着脸侧缓缓流下。
乌兰博雅见秦烟神色不对,正想转头向他笑一笑,却见秦烟捂着嘴,匆匆跑出了院子。乌兰博雅想,他定是受不住这一屋子的汗臭味,也未去追,苦笑着低头拾柴。
秦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进屋关了门,便蹲在墙角抽泣。一串串泪珠沾湿了他的衣裳,他却不知,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越哭越声嘶力竭。
深夜,乌兰博雅回了客栈,见秦烟已睡了,便坐在桌边数着今天领的几贯铜钱。却见桌上放了一碗已有些微凉的肉粥,他拾起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秦烟这小子,竟然还会做菜。
乌兰博雅从小披星戴月,尽受蒙古众部宠爱。如今虽保定决心,却仍是力不从心,没去了几天,便发了烧。
秦烟在乌兰博雅的病榻间忙前忙后,将乌兰博雅这两天赚来的银子全用在请大夫和买药中,已是所剩不多。
这日,乌兰博雅迷迷糊糊地觉着秦烟在握着自己的手,轻轻诉说些什么。他脑子发昏,也未听清,觉得秦烟好似喂了自己几服药,便出了门。
“小公子如此一副好皮囊,真是我们妙春楼的大福气。”老妈妈笑。
“我,我可以弹琴。”秦烟匆匆说,又踏进了这种如魔障般的烟柳之地,自己竟紧张地身子微颤。
“小公子,你这手包着白纱,定是受伤了,又怎么能使琴呢?”老妈妈显然是不信。
秦烟咬了咬下嘴唇,开口道:“我能弹琴的……我弹的很好。”
老妈妈沉思了一挥,看着眼前小公子决然的模样,是定不肯接客的,于是拍手笑道:“那妙春楼就多多依仗公子了。”
秦烟伸手接过侍女送来的古琴。伸手轻轻扯下包裹着的白纱,无尘教的秘药药效惊人,秦烟的一双手指白皙修长,可见皮外伤已然大好了。
他将琴摆好,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却还是拂过琴弦。
“叮——”悠远清逸的一声响起,老妈妈却是被吓了一跳。这位小公子琴功极高,仅奏了一音,便显出了本事来,“小公子好琴艺。”
而秦烟却是冒了一声冷汗,一阵骤然而上的剧痛使他的神经抽搐。他却是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对老妈妈寻常笑道:
“多谢妈妈夸奖。”
乌兰博雅日日服了些上好的药物,已是大病初愈。今日一大早儿秦烟便又出了门,乌兰博雅已能下床,便有些好奇,秦烟每日到底是去何处?于是便起身,循着秦烟的行踪找去。
妙春楼无论昼夜,都是笙歌重重,一片莺啼之声。
乌兰博雅见秦烟进了妙春楼,心中已凉了大半。他用一把骨扇遮了面,寻了个佳座落座。他端详四周,秦烟并未在任何一人的臂弯内。沉思之中,却听那楼台之上缓缓响起琴声,时而低沉,却透着一丝豪迈之感。
如草原上的雄鹰掠过行帐,勇士驾着快马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中飞驰,帐旗在烈风中呼呼作响,黑河从远处奔腾而来。
这首蒙古的古歌谣,乌兰博雅每每在秦烟睡着时都会在他耳边轻轻哼上一遍。
那他的手——
乌兰博雅眉头紧皱,旁人并未看出来,秦烟的背部极为僵硬,生生地咬着牙,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那双手却在弦间游动自如,没有丝毫迟疑。
乌兰博雅觉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也那样炽痛起来,阵阵琴声,却更似一首恢弘的悲鸣曲,震痛了自己的心。
“秦烟!”乌兰博雅大喊,只见弹琴之人将琴声停下,抬首看向自己所坐的地方。
乌兰博雅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拖着初愈的病躯,奔上台,将秦烟重重拥向怀里。
“你……你病好了?”秦烟声音中透露出淡淡的欣喜。
乌兰博雅不说话,只是埋首呜咽。秦烟也轻轻笑出声,伸出疼痛的双手反身回拥。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仿佛世间仅存两人,甚至无一人发现台下的人群已渐渐散了,门口拥进了许多黑衣侍卫来。
“秦烟,他们来了……”乌兰博雅苦笑,这些褚朝的暗影卫,定是中原皇帝派来抓他入宫的。
终还是被他们寻到了。
秦烟只是摇头,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恭迎乌妃,秦妃进宫——”
“……啊?!”乌雅博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烟。
“博雅……秦烟不是有意向你隐瞒,”秦烟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因为领了一道进宫封妃的御旨,才四处躲藏的……”
秦烟心里暗骂,当初救自己的人给的那个包袱,谁知道里面竟会有这般东西。
乌兰博雅一时如雷轰鸣,许久才缓过神来,他大摇大摆地牵起秦烟的手,哈哈大笑——
“走,进宫去!”
【瑞晋.皇城】
“你此行不仅为皇上找到了失踪的乌妃,还兼寻到了秦妃。如此不大费周章,实在得好好打赏。”公瑾繁赞赏地看着眼前的暗影卫。
“属下也是偶遇,跟踪了乌妃后,不知他竟是去听秦妃弹琴,”暗影卫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属下寻到乌妃后,乌妃和秦妃正……正在温存。”
公瑾繁呛了一下,差点喷出一口茶水来。
“有趣有趣,”公瑾繁擦了擦嘴角,“如此良蜜,天下能有几人呢。”
第十九卷
【瑞晋·皇宫】
褚一丹随了礼部安排,行了婚前礼。
首先是纳采礼。京城内城的楚府,高丽王宫,蒙古王帐,以及远在云南的大理王府,纷纷到了皇家的纳彩队伍,送去了万两黄金,丝绸锦缎不计其数。娘家回礼,又是各国各地奇异的珠宝送往京城来。
司天监奉旨选黄道吉日,定了正四月二十四日,大喜之日,迎娶众嫔妃入宫。
公瑾繁代褚一丹颁了御旨,封了李墨涯与楚朝璃以皇贵妃位,以下乌兰博雅,秦烟等人以贵妃位,东瀛长信兄弟两人为常侍妃。至于后位,旨上并未明说。
正四月二十四日,皇帝婚娶,驻外朝褚军退回中原,天下禁杀戳。
褚一丹自前一日刚过三更,便被公瑾繁及一众礼部官员唤起,开始着九龙婚袍。
“乔御清呢?”他任着宫女为自己套上繁杂的长袖,转头问公瑾繁。
“乔侍卫长昨日便出了宫,至今未归。”
“你也不派人拦他?”
公瑾繁苦笑:“乔御清那身功夫,怕是郑小盟主也拦不住。”
褚一丹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方开始泛起鱼肚白,晋山顶的舍利子照映着清晨的霞光,金光闪闪。晋山寺的方丈已开始为皇帝诵经。褚一丹照了照铜镜,只见镜中的少年依然稚气未脱,身材却已修长,配着华丽的龙袍,竟是再适合不过。眸中却无了初见公瑾繁时的青涩,而浮动着陈墨般的流年。
“恭迎皇上——”大都知唱和,一时所有人跪下。
褚一丹环视一周,亲侍唯不见乔御清一人,整个宫殿都竟似空荡许多。
“走罢。”他叹了一口气,道。
午门自正大殿前,几十辆小巧的婚轿停在前方,以正中间两台为大。
冗长的玉阶自上而下,跪满了褚朝的朝臣。臣前设了几张长桌,坐着各国前来的时辰与本朝王爷。
褚一丹沿着玉阶向下,他深吸一口气,空中微风轻拂,长空万里无云。他想,过了这午门,便是自己的天下,而眼前,便是既然成为自己妃嫔的美人。他心中竟有些自嘲,他坐拥江山,天下美人收入囊中,却为了那人寝食不安。甚至这皇家婚娶之日,都盼着能见他一眼。
褚一丹渐渐走到婚轿前,站立不动。礼部侍郎见状,后背冒出一阵冷汗。皇上此时不是应该翻开一道道垂帘,将新娘子从轿子里接出来么?
他使了个眼色,轿前的都知会意,纷纷上前,自行掀开帘子,请嫔妃们自己走出来。
褚一丹定定站着,见一座座轿中走下人来。
眼前站立六人,皆是褚朝男妃的宫装。
李墨涯有一张倾城的脸,脸上虽无丝毫表情,却透着一丝淡淡的妖艳,额间一枚朱砂泪,如迎风开放的盛世红莲。
楚朝璃没有李墨涯一般美貌,冷漠中透着一丝不愿人侵蚀的意愿,但那双眼睛却目光柔和,褚一丹竟能看出一丝俏皮来。
褚一丹转眼看向右首,险些轻笑出声。秦烟与乌兰博雅两人,即使站在自己面前,两只手依旧牵在一起。乌兰博雅有些敌意地看着自己,那秦烟娇嗔地看了乌兰博雅一眼,无奈地笑。
东瀛的两兄弟,脸又圆又可爱,哪似即将紧闭在深宫之中的人,更像是来赏景玩乐。
六人或僵硬或柔软地向褚一丹行了夫妻礼,褚一丹回礼。
此六人是自己与公瑾繁商议的上妃,公瑾繁道,此六人背后皆有深不可测的权势,若紧紧抓在手中,便省了许多麻烦。六人身后的几十辆小轿,坐着从各地选来的秀女和少年,公瑾繁又道,这些便是皇上寻欢作乐的对象,地位不能太低,故封作正妃。
褚一丹早知公瑾繁在嫔妃中安插了许多眼线,自己却不点破,只是点点头,说,多谢公瑾丞指点,一丹大恩不言谢。
公瑾繁叹气,一丹,你还是不信我。
褚一丹无言。
祭典后,褚一丹设宴犒劳众臣,他俯视,仍未见乔御清的身影。
新封的上妃坐右侧。李墨涯对旁人不管不顾,也丝毫不顾及繁杂的礼仪,只是捧了酒壶,倒入茶杯内,杯杯下肚。
“李妃,少喝些。”楚朝璃见李墨涯饮酒过度,神智已有些不甚清楚。
“哼,”李墨涯瞥了楚朝璃一眼,冷笑,“别叫我李妃。”
“……李妃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楚某不用明说,还请李妃有些分寸。”楚朝璃皱眉,又说。
“楚朝璃,想当妃子的是你,不是我,这我李某也不用明说。”李墨涯又一杯酒下肚。
楚朝璃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上又是满脸笑意:“墨涯,我曾答应过我父亲,一定在朝中闯出一片天下,以耀我楚家门面,你说呢?”
李墨涯扬起喝酒的下巴垂了下来,他转头看向楚朝璃,楚朝璃也将目光迎向他,两人视线交错纵横,楚朝璃眸中一片淡漠,李墨涯亦然。
宴毕,李墨涯丢下酒杯。
“楚妃,恕不奉陪。”李墨涯冷声道,拂袖离座。
只留楚朝璃一人坐在桌上,他拾起李墨涯留下的酒杯,又是一阵狂饮。
“墨涯,你停一下罢。”
李墨涯正甩了侍女,愤愤往外走,便被一人从暗处一把拉住,他愣了一下,发现是乔御清。
李墨涯一天中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把乔御清拉进柱子后,匆忙问:“弟弟他还好么?”
“我今日回去一趟,教主在教逸竹子怎样行房事,似乎一切安好。”乔御清道。
“咳……”李墨涯噎住,拍了拍乔御清的肩,“你气也消了,便回来罢。我细细衡量,皇上的确是喜欢你的。”
“他既然已纳了妃……”
“你这是在生我李墨涯的气喽?”李墨涯一挑柳眉。
乔御清匆忙摇头,这才想起,眼前这人,便是一丹新纳的妃子之一……
李墨涯又托了乔御清一堆话,交代他定要告诉李墨景,便又匆匆离开。
乔御清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脸上红了红,便转身朝褚一丹的寝宫走去。
褚一丹身前共四十有二张褐色锦牌。
“请皇上翻牌。”大都知躬身道。
皇家婚娶头夜,皇帝翻的头一张牌,自然甚是重要。被翻牌之人,多半之后便极为受宠,宫中人便很是巴结。
褚一丹扫过一排整齐的牌子,时常拿起一只,又再放下。
气氛有些沉闷,整个大殿无人有言。
临到最后,褚一丹却伸出左右手,同时翻了两牌。
“把他们唤到朕寝宫来。”
大都知不敢有话,只是颤抖着双手拾起翻过的牌子,皇上这是——
长信凌,长信拓也。
第二十卷
【瑞晋·皇宫】
褚一丹喝了几杯江南的贡酒,人已微醺。
“皇上,奴家已经吩咐,两宫的主子都已安生地躺在寝宫的龙床上了。“大都知低眉顺目,眼中却含着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