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教与你武当派宿怨未了,此行除了助王爷一臂之力,”司徒雅难得襟怀坦白,光明正大,“还要杀武当派掌门张鹤心。王爷若是有心横插一手,大可跟来,身体力行制止本教主。”
韩寐心道,你在皇宫里胡作非为翻天覆地,再扔个烂摊子给本王收拾,本王走得了?面上一派雍容:“教主就是‘殷无恨’?”
司徒雅不可置否,真正的殷无恨已在王府现身,他没必要再冒充下去。
“教主忽东忽西,亦正亦邪,两面三刀,本王几乎看不懂了,”韩寐遗憾道,“本王原以为,教主至少会等到朝廷拨乱为治,再向武当派下手。何必如此心急?”
司徒雅道:“并非心急,而是拿得起放得下。须知阴谋权术再炉火纯青,也得有人欣赏才有趣,不然登临绝顶,纵览天下,也不过形单影只裹衣寂寥。果断做完分内之事,及时抽身,才是正理。”
“好比赌场得意时,小赢两手见好就收,是以立于不败之地?饶是如此,本王也对恩师有信心——张鹤心毫无疑问,是当今武林第一人,”韩寐冲着他的背影,幽幽道,“保重了,二公子。”
“……”司徒雅摸摸脸皮,不明白韩寐如何能断定他是谁。他无暇多想,掠至皇城西门。夜玛颐正率乌衣卫,在此与两人搦战。他立在城楼之上,细看那两人,一位束着道士髻,持剑游走万箭之中,犹游刃有余,只是不想轻易伤人性命,对付以死相搏纠缠不休的乌衣卫,也颇为棘手。还有一位,身着补丁遍布的皮裘,赫然是丐帮帮主索烈。
不一时,有侍卫向夜玛颐禀报,太后在寿康宫遇刺,精兵入宫搜寻时,在密道发现乌衣卫勾结西域魔教意图谋反的证据。而皇上受惊过度,昏迷不醒。蜀王韩寐已召羽林卫统领相商,在寿康宫内设精兵伏甲,似要捉拿乌衣卫问罪,问夜玛颐如何是好。司徒雅听得叹为观止,韩寐口口声声“太莽撞、还没准备好”,这随机应变故弄玄虚的本事,却叫他望尘靡及了。
西门下的那道士一听,二话不说抽身撤退。索烈嚷道:“张道长,怎不杀朝廷狗贼了?”
夜玛颐也是个聪明人,韩寐当真与羽林卫统领密谋,要铲除她乌衣卫,这侍卫怎会知道的如此详细。只是此时即便是空城计,她也不敢贸然闯入寿康宫,与打着护驾名头挟天子的韩寐抗衡。当下镇定自若,大袖一挥下令道:“皇上有蜀王相护,想来无事,随我拿住刺客,再面圣请罪!”
司徒雅忍俊不禁,原来逃跑还有这种说法。夜玛颐率众追那道士和丐帮帮主索烈,司徒雅调起内息,追上夜玛颐,招呼道:“指挥使,自益州一别,没想到还能在此相遇。不知指挥使近来可好?”
夜玛颐认出司徒雅声音:“好奸贼!我有心与你讲和,你却趁乱杀害太后,嫁祸我乌衣卫,你让韩寐那中山狼独大,你也活不了几天!”
司徒雅道:“指挥使息怒,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韩寐气焰再盛,也不过是勾结突厥的乱臣贼子。将他捧得越高,他自然摔得越重。而指挥使忠心耿耿,暂蛰东山,必能再起。”
夜玛颐怒道:“你也知道,他师兄张碧侠乃是突厥小可汗之后!还敢放那猛虎得势!”
司徒雅贴近夜玛颐,如此这般一番。夜玛颐听罢惊疑不定:“此话当真,九龙杯竟是如此?”
两人身后,冷不丁有个稚嫩的声音用波斯语道:“指挥使,太后和你父亲已为韩寐所杀。本教主亲眼所见。而那个昏庸的皇帝,根本无法助我们完成大业。”
夜玛颐幡然改色,回头看去,竟是一名红衣男子,肩头坐着个波斯小孩,正满眼狡黠冲她笑:“波斯有句古话说得好,狮子宁愿饿死,也不吃狗吃剩的骨头。你何必执着于保住摇摇欲坠的王朝?我们可以挑选更合适的皇帝,东至中原,西穷诸国,合力创造更强盛和平的帝国。你和我流着相同的血,作为鹰山阿萨辛之后,要做的事情不仅是复仇,也非偏安,而是复兴。”
司徒雅霎时头痛万分:“拜火神教小教主,你非要阴魂不散不可?”
“帮你,不高兴?”忽兴改口讲聱牙的中原话,一脸委屈。
司徒雅道:“非亲非故,为何要帮?”
忽兴笑出两个酒窝:“用你们中原话讲,你在玩火。而我教,拜火神教,很喜欢!”司徒雅心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玩泥巴,你就知道我玩火了。
一前一后两拨人,须臾至于皇城以南的十里秦淮。前是河水,后有追兵,索烈不乐意了:“张道长,那些鹰犬还追着,追的很认真。”年轻道长闻话,心平气和回身望去:“以贫道之见,他们一定不知道,何为穷寇莫追。”
司徒雅纵声喝道:“武当老道休走!”忽兴和夜玛颐到河边即止,作观战状。
忽兴继续点化夜玛颐:“秃鹰为什么总跟着垂死的野兽飞?”
夜玛颐看着这古怪精灵的孩童。拜火神教秉承了波斯刺客的古老习俗,只有圣火选中的孩童可以继承教主之位,以为神谕。她这中原化的藩客,不免有些排斥,又有些敬畏:“明白了。”
忽兴眺望司徒雅的身影:“他不行,没有野心。我爹听九如神教的机巧堂堂主讲过,他一直在为别人报仇,还乐在其中。”夜玛颐想了想:“以教主之见,当今中原,谁主沉浮?”
忽兴拍拍红衣人的脑勺:“韩寐如何?”
红衣人扛好忽兴,答道:“属下以为,韩寐和九如神教教主一样,不为己谋,不如不谋。”忽兴道:“看来,唯有中原和突厥交战,才能知道谁是英雄了。”
夜玛颐闻话,盯着远处的司徒雅:“方才他告诉我,韩寐有个散落民间的兄弟……”
几人以波斯语闲聊间,年轻道长已拧起索烈衣领,脚尖踏水瞬息掠行半里,赶上河心画舫,将他随手掷下,又折身与接踵而至的司徒雅交手过招。
年轻道长本想用剑尖挑却司徒雅手筋,见司徒雅赤手空拳,竟毫不犹豫让步弃剑,提袍揽摆,一个武当起势‘懒扎衣’,作出请姿。他脚下淮水,也随之散出层层涟漪。
“好,”司徒雅坦言,“本教主惯用冰蚕丝杀人,已经用尽了。”
年轻道长微微点头:“贫道武当派张鹤心,还未请教这位教主大号?”
司徒雅道:“玉逍遥。”顿了顿,又道,“你练成了我教的九如神功,返老还童?”
张鹤心避而不答,和蔼道:“教主名字取得好,我道家《逍遥游》首句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由此可见,教主与水有缘,今日不妨与老朽以水相戏,点到为止,切磋一二。”
两人对峙水面,如履平地。不少画舫发现了这一奇观,纷纷摇橹划拢。索烈见状大喝:“要出人命,都走远了!”这一声响如炸雷,倒好似比武号令。张鹤心闻声弯弓大步,侧身左旋,揽袍摆的右手连抵带缠至司徒雅胸口,便要借这贴身依靠的劲道,扣心绊脚。
张鹤心这一招轻车熟路,算不得快,纵横江湖数十年,却也极少失手,孰料竟只拿到司徒雅的残影衣袂。他凝神看那残影驻足的水痕,正一泓如钩向他身后蹿去。
司徒雅果然在他颈后调侃:“投怀送抱,未免为老不尊。”心里却也有几分惊奇,方才张鹤心落步之处离他极近,他便感觉到那水面犹如暗流漩涡,要将他的脚踝缠住。他心知武当派擅长贴身游走、以力打力,不愿再与张鹤心靠拢,脚下一踏,催发内力溅起屏障。
张鹤心的右掌霎时已破水而过,逆缠上按,势不可挡要与司徒雅揽袖抓肩。司徒雅似早有所料,调起内息拔身倒行,避开那大开大合打来的招数,脚尖不断点踏,同时曲指连弹数下,飞溅的水珠刹那爆向张鹤心手臂穴道。
张鹤心不躲不避,便以一招‘抱虎推山’,双手虚抱蕴力化八卦,将水珠收为一股,反推回去。
在索烈、忽兴等人眼中,张鹤心英姿飒爽,身步疾中有缓、柔中带刚,从容至极。反观司徒雅,似乎颇不习惯两手空空,一让再让,只有招架之力,很快就要败下阵来。
这时远处突然惊呼不止。索烈分神看去,发现数十丈外几艘画舫摇晃得厉害。再看司徒雅一退再退的水面,赫然纵起道道浪尖,这些翻着白沫的浪线以极其诡异的弧度打转,好似活物般梭向张鹤心。
张鹤心怀抱七星,脚走八卦,上三路行云流水与司徒雅交手过招,下三路极其自然地腾挪游走,消解去这数道暗流的劲力。
索烈看得头晕眼花,心中烦恶,两人武功诡奇,势均力敌,翻天覆地的波浪朝他立足的画舫涌聚,他顾不得观战,调遣轻功将舫中歌伎悉数救至岸边。就在这时,淮水中心突然炸响,形势急转直下。
只见张鹤心战到酣处,半步抢先,一个绾肘裹靠,近了司徒雅的身,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司徒雅的臂间黏捋,司徒雅就动弹不得浑身僵紧,好似痛苦万状。张鹤心又一招推硬攻心,将司徒雅摔入汹涌盘旋的淮水中。
索烈看的头皮发麻,那漩涡般的淮水,融汇两位武林高手搏命的内力,数十丈开外的画舫尚且为之倾覆,跌进中心,还不被绞得粉身碎骨?他真不明白,那人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连武器也不带,就向张道长挑衅。
张鹤心似乎没料到司徒雅会中招,见他没入淮水,竟也毫不犹豫扎了进去,片刻之后将他湿淋淋打横抱出,如获至宝般,兔起鹘落往远处掠去。索烈大惑不解拔身跟上,忽兴也督促红衣人同往。
索烈跟着跟着,不由得怒视忽兴和红衣人这一大一小两藩客:“作甚!”
忽兴吐舌头:“看天下第一打,我们不打。”
张鹤心抱着司徒雅行了五十里,到金陵北面的栖霞山一处僻静道观,一群武当派道士早在此等候。此时见了他,一齐上前见礼。张鹤心匆匆道:“在外守好,不可擅闯。”
司徒雅也有些糊涂,他双臂筋脉让张鹤心以九如神功的手法绞死,全使不上劲,即便如此,也按捺着静观其变,任张鹤心将他抱上榻。他还不能确定,这年纪轻轻自称张鹤心的道士,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张鹤心。对他而言,如果这一次杀错人,亮出底牌,以后要杀张鹤心就难了。
张鹤心紧盯着司徒雅的脸,相貌平淡无奇,颈部皮肉微微翻卷。他有些颤抖地伸手将那层皮肉揭开。
司徒雅依旧不明所以,只不过人皮面具一揭去,总算透了口气,轻松稍许。
张鹤心却脸色骤变,好似看见了罗刹恶鬼,哆嗦道:“果然……是你……”
司徒雅愈发奇怪了,他自认为相貌还算对得起教主之位,没到吓坏正派第一高手的地步。
张鹤心忍不住摸了摸司徒雅的脸:“你……你一点也没变。”
司徒雅见他一副老熟人的口吻,心念电转也试探道:“你却变了不少。”
张鹤心神情大恸,坐在榻边,好似不知所措了。
司徒雅继续套话:“以前还是个老头,却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张鹤心沉默半晌:“我练到第九重了。你……?”
司徒雅以为他讲的是九如神功:“略逊一筹。你既然大功告成,就该把东西还我了。”
张鹤心愧疚道:“我……如何还你?莲还,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九易神功本是你我二人心血,若不是,你家人识破长命百岁的张仙师乃是子虚乌有,只是你我二人,打着这两百年前便离世的道士的名号,汇聚道家三教、天下侠士,建立武当派……非要逼你杀了我……”
司徒雅越听越不对劲,面上却一派凄然,模棱两可道:“倒是我家人的错了……?”
张鹤心摇摇头:“是师兄不好。但彼时各派意气用事,见利忘义,纷争不断,行事与匪无异,仅仅是武当山,招摇撞骗的各路拳法就有百十余路之多。少林派又自恃有朝廷扶持,不将我等放在眼中,亦不向民间传授武艺。你忘了,少时是你告诉我,要创立能与少林平分秋色的门派,重振武林,行侠仗义,只要有人想习武,我们就不论出身,倾囊相授。因此我们轮流扮演张仙师……”
司徒雅隐隐约约猜出,他口中的莲还,乃是他九如神教初代教主玉连环。玉连环曾在教中石柱上刻下誓言,道是“我教与武当派不共戴天,然七十年之内,我教不可与武当作对,不可涉身江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切记切记”。如今恰好七十年,上任教主玉无双和他母亲玉芙蓉,均指望他除去武当掌门,找回九如神功,重振九如神教。只是其中缘故,他却不怎么明白。
张鹤心继续道:“师兄是为了整个武林、为了你的心愿着想,逼不得已,才杀俞府人灭口。”
司徒雅匪夷所思地望着张鹤心:“逼不得已?”
张鹤心爱抚着他的脸庞:“不错,你却为了那个女人,和师兄作对。”
司徒雅莫名其妙,冷哼一声,侧头避开张鹤心的手。
“你还想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张鹤心惆怅道,“你想毁了武当,毁了你我的心血……”
司徒雅推测,那个女人必定是玉连环的心上人,因而深情道:“为了她,值得!”
张鹤心二话不说啪地扇了司徒雅一耳光:“死不悔改!”
司徒雅怔住了,想了想,怒道:“张鹤心!你以为你是谁!”心里却在琢磨,这是什么情况,听着像是玉连环和张鹤心抢女人,于武当派内讧,但张鹤心好像又不喜欢那女人。
张鹤心突然温柔道:“我是谁,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为你完成你的心愿,甚至帮你生了个儿子。”
司徒雅面无波折,心道,你这行善未免也太彻底了,连别人娶媳妇生儿子都代为了。
张鹤心见他默不作声,竟动手剥去他的衣袍:“还记得,我杀她的时候,你是怎么求我的?”
司徒雅心领神会,想明白这一辈见不得人的恩怨,撩拨道:“我是怎么求你的?”
张鹤心答非所问:“明明是我的儿子,你却比我更紧张。”说罢,眷恋地抚摸着司徒雅的小腹。
司徒雅不禁质疑:“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张鹤心忍不住笑了:“试试看罢。”
司徒雅置气道:“你真的是张鹤心,不是哪个后生易容来骗我?我记得你当年可不如现在禽兽,倒是越老越不知廉耻了!”
张鹤心一脸意乱情迷:“我刚才说的事,除了你之外,天下间还有谁知道?”
司徒雅别开脸,低声道:“那师兄可知道,吻我什么地方,我容易动情……”
张鹤心眼底寒光乍现:“耳根。”
司徒雅缓缓道:“既然要试,那还不吻?”
张鹤心八风不动:“我也记得,你当年不如现在殷勤。”
司徒雅道:“我当年求你,是为了她的儿子。如今求你,你要告诉我,九如神功的下落。”
张鹤心松懈几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们旗鼓相当,如今,成王败寇。”
司徒雅旋即改变态度,扭头闭眼道:“不错,成王败寇,杀了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