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暗卫九浑浑噩噩,似躺在司徒府的火海里,不知司徒雅在何处,想起身打探,却动弹不得。渐渐的,一张银纹面具朦胧浮现,黑影一晃,附在他耳后呢喃,司徒雅身陷魔教,命不久矣。他猛地惊醒,周遭阴湿寂静,门槛外天光黯淡。
入目是糯米汤和泥筑的四合土墙,密布着泥泞脚印的院落,大雪一盖,静悄悄的。
暗卫九合拢湿沉的衣襟,理清来龙去脉、身在何方。隐约记得昨夜‘殷无恨’最后提道,二十年前正邪鏖战,殷无恨中了千欢断绝散,每每动用内功,天柱、承扶等穴道就会奇痒难耐,必须找人欢好,以元精饮鸩止渴,然而欢好满一千次,会经脉尽断而死。这回‘殷无恨’与他苟且,已是第九百九十九次,再有一次,即至大限,因而体力不支难以长久。
这当然是司徒雅胡诌的诀别话。他指望暗卫九回过神、发觉欢喜教撤离时,只当是‘殷无恨’血仇未了,不愿为旧情所困,不想徒然死在心上人身畔,因此放了他一马。
暗卫九却并未想许多,蹒跚掀开帘栊,见司徒雅在榻中好端端躺着,知道‘殷无恨’信守承诺,整个人精疲力倦,伏在榻前,擢了司徒雅的手腕把脉——
假寐的司徒雅霎时潜运九如神功,遏止几处要穴的血气。在暗卫九看来,则是除了点穴所致的气血凝阻,并无大碍。他神色稍缓,小心翼翼地抚开司徒雅暖热的掌心,闭目埋脸,熨帖片刻。
司徒雅心坎一软,恨不得立即醒来,将暗卫九抱个满怀。暗卫九却默默回到外室,捧了浴桶中寒意刺骨的井水,洗去易容膏,兀自反省,他进府救火,害得司徒雅落入魔教掌中,易容保护步白秋,又阴差阳错害死了步白秋。怎么做怎么错。这可能是因为他武功不好,脑子也不够用……
司徒雅听得外间水声作响,而暗卫九的气息有些窒涩,猜想是在清理情事痕迹,顿感郁闷。他本以为,暗卫九失措之际,会毫不犹豫解开他的穴道,与他相认。照这情形,却是要有条不紊地瞒天过海,搞不好一走了之。
暗卫九麻木地揩却‘殷无恨’留下的浊液,收拾好外室狼藉,将浴桶还至其他偏房,又打开衣橱借了件寻常衣袍来穿,继而往柴房取柴,打算烧火造饭。仿佛做些冗事,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他推开柴扉,才发觉,一男一女,正依偎在柴房里,人事不省。旁边还横七竖八躺着几条汉子,均是对襟衫裆裤的打扮,与巴蜀人大同小异。用手一探,气息尚存,是被魔教中人点了睡穴。
他不去解穴,只管劈柴烧水,煨好米粥。忙活完了,终于要唤醒司徒雅。然而在内室外室彷徨了十余个来回,最终还是倚坐在帘栊下,抱守浑身隐痛,望着越来越亮的天色,以及砌着土楼的简陋四合院,发起呆来。
“暗卫九。”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传出一声梦呓。
暗卫九惊觉过了点穴的时辰,正犹豫着起身见礼,司徒雅已心急火燎掀帘而出。
两人对视须臾。司徒雅揉红眼睛,似仍在梦中,难以置信:“你……没死?”
暗卫九垂目歉疚道:“属下来迟。”
司徒雅摸了摸他的头:“怎坐在地上,怎不叫醒我?”
暗卫九闻话抬眼,瞳仁明亮异常,发红的眼眶一敛,露出宽慰笑容,语调沙沉道:“煮了粥。”
司徒雅怔了怔,心里重复道,煮了粥。
平平淡淡三字,使得他谋划数时辰的煽情相认、执手相看泪眼、山盟海誓、从此生死与共的戏码全使不上。暗卫九只当他遇险心魂未定,想说几句排解的话,却难以措辞,领他到正堂坐定,摆好清粥腌菜,从旁禀道:“柴房困着这家主人,属下是去唤来问话,还是走时留下银两?”
“别急。”司徒雅不是滋味地搁下碗筷,打量着若无其事的暗卫九。
暗卫九道:“府中失火,不知现下如何,属下以为尽快回府……”说到此处,才发觉司徒雅正盯着他看。他不由得对上那洞察入微的沉静目光,做贼心虚欲盖弥彰,无地自容似地后退半步。
司徒雅抛出判词:“不对。”
暗卫九应声而跪,他本不想撒谎,却不由自主瞒了昨晚那桩丢脸至极的丑事。只是回府见了步白秋的尸首,司徒雅迟早会明白其中就里。他想推迟那一刻,好让他这位温文尔雅的小主人再与他亲近半会,不过是自欺欺人。
司徒雅索性推开座椅,撩袍和他拜天地般面对面跪着,攫住他固执的目光,温和问:“你怎知我在此处,魔教中人和步掌门哪去了?”
暗卫九不愿再撒谎,闷不吭声以头抢地,不知是请罪,还是要避开司徒雅的逼视。
司徒雅没料到会是这局面,常人受了委屈,恨不得找信赖之人诉苦,暗卫九却像是牢不可破的铁板,看似忠诚,心扉掩得极紧,更别说让他认识到,冒充步白秋送死有何不妥。一时间拿他没辙,煞有介事也给他磕了个头,心道,祖宗。面上怡声下气道:“你不愿讲,我就不问。你我夫唱妇随,是你当家。活着就好,免得我心齐福不齐,给你陪葬。起来罢,去唤此间主人来说话。”
暗卫九听得折煞,他的小主人优容至此,他这暗卫却不堪重用到向魔教示弱,更不忍一语道破,又行了个大礼。司徒雅只好再叩首一回,拜菩萨般念叨:“别人夫妻对拜就一个,我们来两个,这就是定两世姻缘了。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不管。”
暗卫九只当司徒雅体贴入微,有意打趣哄他开怀,心境愈发萧索,却很给面子地干笑了一声,心事重重领命去了柴房。司徒雅最后一句话讲得发至肺腑,却换来暗卫九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傻笑,当下气结,恨不得换回‘殷无恨’的行头,抓住暗卫九再战三百回合,看他还笑不笑。
待请来宅院的主人,套话盘过海底,暗卫九得知这是个瓦匠,在龙泉镇有个窝棚大小的瓦窑,干的是正经营生。问及昨夜情形,一问三不知。瓦匠隐约弄明白夜里魔教光顾了一回,而这从天而降的两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令学徒看茶,又清点了家底细软,见一样不少,才真诚道:“多亏两位侠士救拔,才保得客家老小性命。方才还当是土人入室捣乱,招待不周。”
司徒雅道:“主人家言重,不知怎自称客家?”
瓦匠见他羊裘加身蜀锦衬底,想必家境富裕,耐心道:“回公子的话,俺们四海为家,因而是客家。”
司徒雅颔首:“听老哥你这么一讲,小弟也想当个逍遥自在的客家了。”
瓦匠摸出烟锅子,咂一口,摆手道:“不好,俺们当客家,是被逼无奈的。老被土人欺负,瓦卖不出去,窑三天两头被砸。因而没啥好东西答谢二位,你们江湖中人又视金子为粪土,有了送你你也不乐意,不如这样,你家哪天屋顶漏了,就来龙泉镇找俺,你一说客家瓦匠,都知道是俺。”
三两句讲明要钱没有,就做起买卖来了。司徒雅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瞄了暗卫九一眼,微笑道:“小弟是个俗人,何况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岂能视为粪土。说到买卖,早不如巧,小弟正好知道,益州城现下有大户人家急需用瓦,不仅是瓦,石匠木匠也需请几个。”
瓦匠双眼顿亮,忙不迭夸口道:“少侠可算找对人了,俺们客家别的没有,就是手艺好,有的是鲁般转世,俺们都叫他鲁一般,那以前在黄河边上是出了名的,连突厥人都想抓他去盖房子。”
司徒雅看向暗卫九,请教:“师兄,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也需要盖房子么?”
暗卫九没想起这声师兄从何而来,更不知司徒雅有何打算,道:“属……以为,盖。”
瓦匠拍腿道:“咋不盖,北边好多城池,原本都是俺们的。他突厥打下来了他就要盖,修炮楼,造饿鹘车。可坏了。鲁老哥不想帮突厥人干事,才带着俺们到蜀地逃难来。听说如今,还是代北侯厉害,走马上任之初,道声酒且勘下,长枪一抡,吆喝声走你!把他们撵回关外去了,十几年不敢来犯。俺是没见到那个盛况,不然多解气。话说就是这位侯爷,也想请鲁老哥出山的。”
司徒雅和暗卫九齐齐觑着瓦匠。
瓦匠急道:“真的。二位坐着,俺去叫鲁老哥和你们侃。”
司徒雅对瓦匠吹牛皮的功夫五体投地,只道不必,让暗卫九雇了马车,随瓦匠到瓦窑边转了一圈,只见窝棚里,竹瓦青瓦缥瓦应有尽有,陶胚剖得整齐利落,底端还刻着拼接的缝隙和凸棱,原来这种瓦连成一片时,单是取其中一块,是决计取不出的,足以防梁上君子揭瓦偷窥吹迷烟。
司徒雅这才晓得瓦匠当真有些能耐,由衷夸赞了几句,瓦匠听得高兴,又展示了雕在屋脊处的会吐暗器的五脊六兽,称是鲁一般的手艺,比养狗还好使,能让富贵人家夜里高枕无忧。司徒雅表示满意,邀瓦匠一起回益州府邸观瞧,两人在路上讲好,要将价钱翻一番,趁火打劫敲司徒庆一笔。倘若他搭桥牵线,真能做成这买卖,客家几个工匠得付他一成利的酬劳。暗卫九则一路上沉默寡言,心底百般煎熬万般自省,不在话下。
第四十三章
客家瓦匠随司徒雅和暗卫九进了益州城的南城门,约莫行了一射之地,只见偌大一座府邸,烧得焦黑如炭,七零八落,火灰仍未止休,青烟直冒。府外杵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官兵,见了三人,也懒得上前盘话拦阻,想必只是随官家例行公事,前来勘察。再往里走,聚着唏嘘不已的府丁和暗卫,此时都识得司徒雅是府中二公子,纷纷见礼。
司徒庆正陪同益州知府和兵房典吏,立在焚毁的正堂外,指着几处经久不息的火苗,不知在说甚。
蜀王韩寐一袭缂丝蟒袍,若有所思坐在旁边椅中,支颐任由精兵揉肩捶背,不时和旁边哈欠连天的张碧侠眉来眼去。
瓦匠见满堂黑貂朱绂,尽是权贵,啊哟叫唤一声,就如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往外撤。
司徒雅连忙挽住他的手,失笑道:“又不是山匪强盗,怕甚。”
司徒庆闻声侧头,看向司徒雅,不由得一怔——昨夜他脱险之后,听昆仑派掌门说道,他这二儿子怎般又遭了‘殷无恨’的毒手,让欢喜教擒获。心知‘殷无恨’的武功今非昔比,本不指望司徒雅还能安然无恙,只盼他有些骨气,少受些辱,慷慨赴死,哪晓得,这厮又活蹦乱跳回来了。
司徒雅与司徒庆四目交接,催发内力逼红双眼,三两步上前:“爹!”一声未尽,已落入怀抱。
“乖!”韩寐竟抢到司徒雅身前,将他抱个满怀,揉来捏去,似笑非笑道,“想煞本王。”
“……”司徒雅改为挣扎。
韩寐起兴,往司徒雅臀底捞去,半途骤然让暗卫九擢住。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司徒雅交手过招,却均是点到即止,电光石火间,韩寐以武当八极拳的‘阎王折手’ 小胜,一边箍着司徒雅的腰,一边制住暗卫九的脉门,少顷对暗卫九道:“气虚肾损,下元不固。房事滋味虽好,不宜过激多行。”
张碧侠闲闲道:“师弟,你拿我给你的劝诫去说旁人,记得加上‘我英俊潇洒的师兄云过’。”
司徒庆难堪至极,他这不争气的竖子,当着官家和武林同道的面,和来者不善的蜀王搂抱,又让蜀王隐约道破和暗卫九欢好的丑事。当下怒斥:“孽子,你可曾向魔教讨命求饶?”说罢,抓过司徒雅的手臂,自其曲池穴,打入正气凛然的剑门内力。韩寐见势不好,从容撤身让步,围观这父慈子孝。
司徒雅吃痛,让司徒庆拉至一旁,真心实意道:“不曾。”天下间真能让他求饶的人还没出生。
“不曾?殷无恨何等阴狠残暴,怎能放过你这小子?”司徒庆心存疑虑。
司徒雅满脸困惑:“实在不知,殷无恨原本想以孩儿为质,向父亲你索要九如神功,孩儿自然是宁死不屈。后来不知怎的,和孩儿一道被擒的青城派掌门步白秋一味挑衅,他又转身对付步掌门去了……孩儿让人点了睡穴,一觉醒来,魔教中人就不见了踪影。也许,他们是对孩儿的气节高山仰止?”
众人均想,步白秋易容成司徒府的暗卫,仍未逃过‘殷无恨’的毒手,死在后院门槛处,怎会和司徒雅一并受擒?这么大个破绽,反倒不像作伪,何况昨夜确有人目睹‘殷无恨’携‘步白秋’掠出。
司徒庆略一思索,目光如炬看向暗卫九。
暗卫九双膝跪地,不打自招道:“属下无能……”此话一出,众目齐瞩。
司徒雅叹了口气,心道,先前问你,你犟着不讲,这下可好,却要当众剖陈。想罢,兀自酝酿情绪,待暗卫九说出昨夜情形,眼泪才好夺眶而出,只盼能瞒过极难应付的蜀王韩寐,又思量如何能防韩寐借此大做文章将暗卫九抢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突然听得荒腔走板一声喊:“啊哟,三昧真火!”
循声望去,原来是那瓦匠怯场,想趁机开溜,哪晓得后退一步踏中未熄的火苗,滋溜滑倒在地,惹上浑身火焰,顿时吱哇大叫,满地乱滚。
张碧侠抄起旁边的水盆来救,司徒雅和瓦匠齐道:“泼不得!”
然而覆水难收。那火势遇水更旺,烧得瓦匠犹如赴火飞蛾。
暗卫九无暇再禀,纵身去剥瓦匠的衣物。
“避开!”司徒庆目光一凛,长剑出鞘,虚指翻来覆去的瓦匠,就一招‘闻溪见沙’,剑光流窜似水,剑尖抖动如沙,将瓦匠着火的地方细密撩出。知府和典吏看得瞠目结舌,待暗卫九将衣不蔽体却安然无恙的瓦匠扶起,才记得拊掌赞赏。
司徒庆道:“阁下是何人,怎说这火是三昧真火?”
瓦匠惊魂未定表明身份,老泪纵横道:“不是三昧真火,能把屋子烧成这样?”
司徒庆收剑虚心求教。瓦匠鼓起勇气道:“有人晓得你要用水浇,才用了这不惧水的猛火油,把你的屋子烧得精光。俺看你……肯定是惹了不得了的麻烦。俺不干了,不赚你的银子了!”
作为不得了的麻烦,司徒雅苦口婆心、引经据典劝住瓦匠。瓦匠不想赚,他哪有银子买下暗卫九。
韩寐笑道:“猛火油,可是油泉出产的石漆?”
瓦匠抱着光溜溜的胸脯,讪讪道:“是的,打仗用的。官家晓得猛火油柜不,攻城可厉害了。”
司徒雅对此了若指掌,他神教机巧堂堂主,早年从西域的拜火神教处学到一门本事,以木灰、火硝和昆仑磺捏成小丸,内灌猛火油,名为火龙丸,每发力投掷出去,必定轰然爆开,散出满地稠油火焰,经久不息,遇水不灭。这回用在司徒府,即便是石头,也烧裂了不少。
韩寐颔首:“那殷无恨确有些能耐,你这客家瓦匠,也不简单。”
知府见状道:“司徒盟主,不是老夫不通情达理,你惹了魔教,再在益州城住下去,未免伤及无辜。贵府这光景,也不能住人了,不如迁到荒郊野外去,专心致志剿灭魔教,除暴安良。待大功告成,老夫若还在此任,必定摆酒相酬,雇能工巧匠,为盟主另起宅院。”
司徒庆沉吟不语。
司徒雅微笑抱拳:“知府大人大仁大义,心怀黎民社稷,令不才好生佩服。按大人之意,依不才之见,不如先雇工匠起宅院,伸张正义,激励武林有志之士,以示官府不畏魔教,是我正派百折不挠的坚实后盾。而家父荡平作乱益州的劲敌,也算为知府大人锦上添花,更添一笔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