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不认为这动物有这般灵性。”思索片刻,樱燎认真说出自己的观点。
“这可不一定。”拍了拍袖子沾上的白毛,柒寒站起来,“那也得看是谁家的。”
意思是,我家的狐狸,孵个蛋根本不成问题。
没再拦着樱燎进屋,柒寒把门开得大大的,让早晨的风吹进来。
叁拾叁、
今儿个樱燎太子神色显得有些怨气,原因无他,早晨醒来时怀抱了个空。
起来之后顺着竹屋兜转了一圈,折腾了附近好些小妖怪,又喊了土地公出来,这才知道他那位御守的仙君似是去了极东那头,逮妖怪去了。
对于此事,在两人前一夜的安好中,柒寒并未透露。
于是便又兜转回屋中,樱燎单单坐在桌边,想着要不要若往常一般追赶上去,还是干脆待在原处候着,却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似那被丈夫弃下的怨妻。
于是念想里对着某件事作罢。
思绪正放空着,堪堪脚边被撞一下,樱燎一低头就看见柒寒家的狐狸顺着衣摆爬了上来,日光反照里扬起一阵白毛。
他一愣,赶紧将那东西制住,却已经是晚了些,就见着自己深色的衣衫上头,宛若雨后春笋竖起根根白草。那景象,甚是壮观,只可惜樱燎没性子欣赏,手一挥拍了个干净。
松菇脑袋上顶着只白色的雏鸟,是昨儿个他同柒寒,眼见着从蛋里头孵化出来的。当时便是兀自感慨了良久,真是了得的主子了得的狐狸。柒寒诱骗狐狸的那番话还响在耳边,他也只当个笑话,没成想这狐狸真为的能进得屋来爬上床榻,硬是做了鸟雀的娘亲,真真是能耐了得。
当然,真要老老实实归根究底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这里头还赖得柒寒那一碟桃酥的诱哄多起了作祟。
松菇半卧在樱燎膝头上,虽然觉得此处并没有自己主子腿上那般舒服,倒也并不嫌弃多少,玻璃珠子的眼瞅一下樱燎,正想拨弄前腿上绑着的纸条,被人一把抓了下来。
上勾着嘴角把东西展开来,樱燎还不会多情到以为是那人学得他人温存的法子,想要来些别样的温情。
却不曾想,他终究是对这个人期望过高了。
“樱燎太子,我见你近来闲闲无事,今日便替我将松菇洗洗,待得它夜里上得床榻,也算好事一桩。”
无奈叹口气,樱燎拎上松菇去了一里地外的小溪边。
虽然动作难免粗暴,但狐狸的清洗总算能够完成,当樱燎提着挣扎不已的动物重返竹居时,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柒寒还没有回来的屋子,太阳斜斜照进来,原就没几件摆设的空间显得越发空荡,樱燎在这儿滞留的几日,除了按照惯例去妖界的铜门那处坐上一会儿,柒寒极少从这屋子里踏出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看书或是休憩,即使知道自己故意待得极近,那人却像是憋着口气似的,倒也没把自己赶出去,依旧照常行事着,像是真的接纳了自己一般。
亲吻,拥抱,他是想做就做的,柒寒虽然不主动,却也不会拒绝,细细琢磨起来,这莫不就那人表达的方式?
轻笑一声,连樱燎自己都无奈于念想里的不实,完善的事还一件没有,他却执着于在大闹一场之前表现得安分,就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像是一种自己都愿意承认的逃避。
这里是柒寒的地方,让他莫名的安心的。
但也会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让他没有办法真正安生,对的,还有柒寒的那些个问题,轻轻的点在要害上头,让人疼痛不已,却又要无可奈何。
宛若哽在喉中的刺,他虽然并不享受这样的伤痛,却更害怕拔去那一瞬间的空虚。
樱燎眯着眼在屋子里打量半晌,没瞅出什么花儿来,反倒是整个人昏沉起来就要睡去。
微微调转头瞄一眼在溪水里浸泡过长久时间的动物,直到方才还懒洋洋卧在太阳底下,这会儿毛发正蓬松着,白亮亮的色泽,看起来越发威武,一阵子的料理,樱燎已经耗尽了耐心懒得再去管它,自然也就由得它一副骄傲做派的跃上了床榻,兀自打呼去。
又抿了半杯茶,坐了一会儿,樱燎丢下已经睡熟的松菇,站起来往外头去了。
红色悬浮的灯笼引出一条街道,两旁的酒肆茶寮生意也是做得有模有样,小摊小贩们摆出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时不时还有姑娘们巧笑的声响传进耳里,如若不是那些行于身旁的皆是副牛头马面的怪异姿态,还真要让人当成是人界普通的闹市。
行走于这之间,樱燎浅笑着的表情,像是在视察自己的领地。
这是几百年都没有改变的,存在过他记忆里的地方。
虽然这几日常在此处厮混,却因为尽顾着纠缠柒寒,他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到妖界晃得一晃。
方才经过那连天的大门,他还有些不适应,才想起在进到门里之后,还须得穿越过那过度的一段。重重的白雾阻隔之间,他想起这儿的说法,是所谓妖界同人界的夹道,悄无声息的荒芜之地,是为了隔阂住误闯此处的人类,也成了束缚,没有指出返回的道路,那些订下制度的神明,将永久的迷失算作对人类误入的惩罚。
惩罚,还真是那些所谓的神明一贯的做派。
随便逛了一会,拐过一个街角,樱燎琢磨着是要去哪一家酒肆里头喝口小酒,还是就这样直接回去,前头就有人阻了他的去路。
挑着眉,樱燎眼前是只化作人形的妖怪,却不是什么俊俏模样儿,白苍苍的发,是个紧闭着双目的老人。
自认为在妖界并无熟人,更何况还是这样儿的,樱燎想着是否就这样当做没有看见兜转过去,却被那人出口的头一句便引去了注意。
那老翁在行完一礼之后,开口第一句喊的,“见过御守仙君。”
樱燎愣了一下,脚步留在了原处。
在妖界,辨认一个人大多数时候是靠气味的,毕竟一个有些法力的妖怪可以随意的变化自己的外在,樱燎不知道被对方错认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沾染上了过多柒寒的气味,还是单纯的是因为自己不加掩饰的仙气在这里显得独一无二,或者其实根本人家要找的根本就是自己。
没有得到回应,对方也并不在意,只是做着传话的差事道,“我家主人想请仙君今日于府上一聚,命我去递了帖子,却恰逢仙君并不在居所,正于为难之际,便于此处巧遇,也算万幸。”
说着,将收在袖子里的东西朝樱燎递过来,正是所谓的请函。
樱燎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并没有马上接过的意思,随口问道,“你家主人是哪个?”
“主人名讳自是不好随便出口,只答仙君,是执掌妖界的那位。”
柒寒回来那时,月上梢头,他先是远远看见追着小石子朝自己奔来的狐狸,然后才是坐在屋门前台阶上喝酒的那个。
“你这是做什么?”
抱着松菇走近了,柒寒居高临下看一眼脚边翻倒的小酒壶,随后视线才游移到樱燎身上,所幸不是一副醉态。
樱燎浅笑着抬高了手,将杯子递到柒寒跟前儿,“要尝尝么?”
香味弥漫在周围,柒寒一闻就知道是禄桃酒,那是用妖界才有的一种名为禄桃的植物果实做出来的,据说香气可传到百里之外,别名百里香,酒水里带着桃子的甘甜,味道也是非常特别。于是接过来抿一口,果然不错。
“你去妖界了?”杯子握在手里没有递还给樱燎,柒寒这么问他。
“嗯,随便晃了一圈。”
声音低沉,混在夜晚湿漉的空气里,让人听不出情感里的暧昧。
下巴点了点身边的空处,樱燎示意柒寒坐下,那人却冲他摇了摇头,狡黠的勾起唇角。
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怎么?柒寒大仙今儿个逮妖怪可有遇到什么好事?”
将手支在身后,樱燎悠闲的打趣柒寒,一整天不见的人,这会儿看起来便是极为新鲜。
“好事倒是没有,好东西倒是有见着。”
“哦?不说来听听?”
“一杯清酒你就想从我这儿套话?”
“呵,小人自是不敢。”
风在树叶间流转之后,在一片沙沙作响的声音里带出月亮的光影,在云的开合之间,是柔和而皎洁的白色光斑,从他们所处的这一处,一直游走到不远处的阴影里。
正在谈笑之间的人,忽然脸色一变猛的站了起来。
柒寒听着小瓷杯碎裂的声响,像是一种转折,顺着樱燎的视线,他背着身回望过去,在树的阴影之下,缓缓走出的人,白色衣衫温和面容,是那一日赠了他一朵桃花的人。
柒寒还在探究,那人已经出声,浅浅的轻笑着,目光朝向的地方,是自己身后的人。
他说:“樱燎,我来要回寄放在你这里的东西。”
呵,他以为,这一夜仅是月色正好,却不知浓浓的酒香也能招来记忆。
风还在吹,却已经没有方才那股微甜的气味。
柒寒看见樱燎难以置信的表情,以及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他想笑着打趣樱燎,你怎地也会有这般不知所措的神情?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喉头干涩起来,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明只是与他无干的事情,脚步却要被停滞在原地。
疼痛不知从哪里开始生长,随着那人的靠近,柒寒忽然觉得周身泛起阵阵的寒意,与上一次在桃花日光下不同的,就像是刻意掩藏的东西忽然没了禁锢,周身蔓延开来的,像是一种死亡的沉寂,从外界而来的,或是从内里散发着的。
将手捂上双眼,他听见樱燎依旧低沉的声音,夹杂着痛苦与眷恋的,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龍七。”
叁拾肆、
无需追溯到太久之前的某一日,那个月光甚好的夜晚,柒寒还能回忆起一个拥抱的温度,而那时候,自己还来不及听清的呢喃是什么呢?
让我好好想想罢。
你这么小心翼翼保管在身体里的,即使发出声响也不能泄露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可是现在之前那时,原来,那个人的名字,我早就知晓了。
所以,我大抵也是有着某些错误的,忽略那些的我,和故意不去提及的你,是否要承担着同一种罪过?
巧妙的维持着平和的氛围,构造虚假的爱意。
但是,你看,这不是很容易就被打破了的东西么?
于是我才要不断的问你,你看着的,寻找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件事物。
便也不要再蒙住双眼了罢。
疼痛席卷殆尽之后的那是什么?
是埋藏在心底某一处的,连自身都还未能觉察到的空落与不甘。
愣神也只消一刻,将小酒杯同松菇一并放到台阶上,然后再拍拍小家伙的脑袋,柒寒转过身去面朝向来人。
虽然樱燎唤他龍七,而柒寒本身也相信樱燎断不会错认了自己原先的相好,并且即使是自己,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眼见着樱燎诸多的小动作,也有了某些隐隐的预知。感知有时总比念想要来的敏感,只是终究还不能信任,眼前这个人,当真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守着七离之海,龙王最宠爱的七子。
尧青的小册子上记录着的,他是当年七离一役之后,便消失了踪影的人。
想想要讲的话,柒寒选了个最为妥帖的开头。
“这位仙家,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柒寒这一句,说的委实妥帖了过头,在场的两人皆是一愣,原先不甚安好的氛围,倒也硬生生叫他转成另一副光景。
先不论樱燎站于他身后,瞅不见多少表情,对面那位接了自己的招呼,在一愣之后竟得显出一份兴致盎然,将笑不笑的模样,反倒弄得柒寒有些难办。
“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偶遇友人,便想着来问声安好。”
龍七这么说着,视线却并未调转回樱燎身上,堪堪便要让柒寒以为,他话里的那位友人,说得正是自己。
柒寒还在琢磨,自己这一处方位于西南的角角,先不论妖界里头同上神有干系的不过几位,自是极偶尔才出得一个宴请的事由,也全要先经过自己这头,而如若只是普通的兜转,恰巧途经也着实不易了些,这般的虚与委蛇,也确是过分了些,但仔细想来,自己现下里在盘算的同与他人说的,也不过同样的道道,也就不去深究了。
不巧想得出神没能接上对方的话,倒是后头的樱燎有了动作,跨下台阶,挡在柒寒身前。
“龍七。”
间隔极为短暂的第二次,声音却已没了方才的生硬。
柒寒其实觉得在现下的这种场合里,自己如若不是恶劣性子作祟又恰好在场,也确实没什么出声的必要,而此时,他也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单单就在一旁做着观察,要知道对对方有兴趣的,可不光只龍七一人。
被樱燎唤作龍七的男子,从头至尾都未曾显出一点生疏,他朝樱燎行了必要的礼节,淡淡的声音出口,“太子殿下,久不曾见,可否安好?”
他虽未再提及那所谓寄放在樱燎那处的物件,柒寒却本能的知道,那便是当年用来将樱燎禁锢于七离之海的东西,叫做龙泪的利刃。
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柒寒笔直的望向龍七的双眼。他仔细的看过尧青给他的记录,即使是记载表面的东西,也自然不会遗漏那把传说中的弑神剑的出处。可是那是他的错觉么?眼前的人,无论怎么看,却都不像是个已经双目失明了的人。
“太子殿下,天帝的神使传了话于我,说是天庭事宜众多,还请快些领您回殿。”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对面的人忽然偏过头来,朝柒寒微微一笑。
“御守仙君,我们下次再会罢。”说着,也不等柒寒回应,兀自转身离去。
走的时候,樱燎回过头来看了柒寒一眼,却终归没有开口。
他不说,柒寒也不好妄自去揣测他的用意,“抱歉”这种话,他自然也不会多情的去以为被包含在了那一副暧昧不明的脸色里头。
尾随与听人墙角这两件事,向来是柒寒不愿不不屑去做的,虽然他甚是好奇这看似久别重逢的两人到底会说些什么,却也不会真的想要知道。
那两人走后,柒寒坐在樱燎方才坐过的台阶上,又喝一杯余下的酒水,却发现已经没了先前的沁人的香气,他将酒杯举得高高的,好让月光穿过那薄薄的杯壁,看着那莹白的色泽,他竟有些发怔。
不远处有小妖怪急匆匆跑来,扑到在柒寒面前的同时,让他碎了手中的东西。
看着地上一双瓷杯的残骸,柒寒久违的叹出一口气来。
龍七同樱燎,其实并未走出多远的距离,应着龍七的要求,停留在一条小溪边,就是今早樱燎带松菇清洗的那处。
“不是急着回天庭么?”
樱燎双手松松抱在胸口,倚靠着树干看龍七脱了鞋下得小溪。
“骗你的。”
“我猜也是。”樱燎轻笑。
“许久不见,你我也得逢个聊天的时机才好。”
“嗯,就听你的。”
静默一会儿,掏出袖子里的东西,樱燎走过去停在溪岸边,“这个也是你的吧?”
他在妖界恰好撞到的那只妖怪,给了他写着柒寒名字的帖子。
“哪个?”原本已经走到中央的龍七又折返回来,衣摆拖沓着沾上一些水渍,他却是毫不在意的,只是伸手去摸樱燎拿出的东西,一不小心点了别处,那薄薄的一张张就要飘进水里,被他险险接住。
手指来回摩挲两下纸页,他将它又还回樱燎手里,解释道,“本是我拖了妖界的朋友下的帖子,没想却到了你手里,那便也无可奈何了。”
微小的细节,樱燎没有遗漏,虽然那是他早该知道的事实。
“龍七,你的眼睛……”
顿了一下,龍七忽然笑开来,举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两下,“怎么?发现了?”
即使是惯常的形容还在,他的眼确实是已经什么都无法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