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着的位置,准巧是最里侧的床榻前头,因为没有被搭话而有些恼怒的莫禾,不耐烦的回过头来,正准备再挑衅上两句,准好看见樱燎向旁的退开一些,让出了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人。
莫禾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同柒寒相处这么些年,那个人,大伤小伤也并非没有受过,莫禾却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柒寒每回受了伤给自己看了,还非得在一旁嘴硬上两句,同他斗上一斗,终归是有精神的,那时候莫禾虽是极为气愤柒寒的不老实,打心眼里希望他能同个伤患似的安分些,却终归也只是想想,如今真见到了,却只是不是滋味了。
顾不得什么同樱燎的对抗心,莫禾快步走到榻边,虽然身上的伤口已被樱燎细心的处理过,但却终归没有成效。
莫禾的手点上柒寒周身各处,在动作之间,脸色也随即惨白下来。
“怎么会……”
明明才只是隔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以为,那个人并不急着来取回自己的东西。
他发出微弱的声响,光线从门那一处照进来,樱燎才发现他除却方才一下之后苍白的脸色,意外的很是憔悴。
“你……”他想说什么,但是莫禾的样子让他不好轻易开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人却转身要走。樱燎去阻拦,动作之间,却准好被莫禾一把揪住了衣襟。
“别碰我!”莫禾低吼。
“龍七也是,柒寒也是,对上你就没什么好事,我当初就该别听他的直接把你撵走!”莫禾的手握紧,“我已经受够了,居然要为了你这样的人落到如此狼藉下场,太可笑了。”
“你什么意思?”一听他这话,樱燎的脸色瞬时冷了下来,握上莫禾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抓着自己衣衫的手。
“我没什么意思。”
一摆手,莫禾推开两步,那样子像是对樱燎避如蛇蝎。
他笑得诡异,“只是觉得守着一句躯壳的太子殿下很是可笑罢了。”
忽然就这样说出了残忍的话,听在樱燎耳中宛若雷鸣的话,让他忽略了莫禾紧抿着的惨白嘴唇和身体不可抑制的细微颤抖。
樱燎想要给眼前的人一点教训,但是不行,因为这个人……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么?我来告诉你罢。你执着的柒寒,到底同龍七是不是一个人。”
原本樱燎只是想确认,这几百年里,龍七避而不见的只有他一个人,亦或是所有的人?即使寻觅,即使询问,他也无法得知,那个人在这几百年间去往了哪处,而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在他面前,樱燎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却发现,事情似乎并非这么简单。
从前同柒寒在一道的时候,常听柒寒说同莫禾两人性格多少多少相近,他却总不觉得。柒寒有个恶劣的性子,专以看他人出丑作乐子,莫禾却是个一惹便恼的脾气,樱燎以为,这两人全然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相似,但是就在今日今时,意外的状况下见识了莫禾那副恶劣根性。
“对的,柒寒便是龍七。”不避让对方的视线,莫禾看着樱燎,声音平静如水,“在七离海封印了你的第二天,我把龍七,杀了。”
只不过一瞬间,樱燎几乎要相信他所说的,那便是他几百年寻龍七不得的缘由,但是那不对,如若莫禾真那么做了,便不可能再在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
因为那是弑神。
樱燎虽然不知道别的些罪名,却清楚知晓他那位身为天帝的父亲的秉性,莫要说是神弑神,就连自己这种还什么都没有做的人,仅仅是因为某个预言就要被关在玖夭塔不见天日,又怎么可能放莫禾逍遥在外。
“不要撒这种谎。”
“你觉得我是在撒谎?”莫禾笑着反问他,“樱燎,你以为转生同降世有何分别?”
“这回答是是否有弑杀的罪过。助神仙转生乃为违背天理道义之事,我那时却也不过被天帝择了座荒山下令守了几百年的坟,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我于龍七施的并非转生而是降世的咒术,虽然同为禁术,却也有些空子可钻,还不致全然触怒了天帝,将我同龍七一并去了仙格毁了轮回。”
“本来这说穿了也并非是多少的事儿,天帝责罚完了,这桩事儿也该结束了,但是中间却出了纰漏,”话锋一转,莫禾直直望向樱燎,“那个纰漏便是你。”
莫禾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警觉门口动静,回过头来却见着方才话里的人便立在门口。
“怎么?打扰到你们了?”
双手抱在胸口斜倚在门框上的龍七,显见着已在那儿待了多时,觉着樱燎同莫禾一齐瞥来的视线,他反倒极为悠闲的问道。
屋里的两人还因为他忽然的出现没有回神,龍七已经继续下去。
他朝着樱燎的一方,问他,“樱燎你怎地起得这般早,我方才将将醒来,见四周没人还以为是自己睡错了床榻。”
樱燎正要回应,却被他一个动作制止了去。
“抱歉,樱燎,这会儿我并非是来寻你的。”他站在门口不进来,只冲着某一处稍稍挥一下手,“莫禾,走罢,我还有事同你说。”
然后龍七就候着莫禾从他身边经过先走出去,临末了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冲着樱燎浅浅一笑。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樱燎,我同莫禾的约定。”
“你怎地知道我在此处?”走在龍七身边,莫禾这么问他。
“因为这个。”于是见龍七摇晃两下手指,不知从哪处飞出只小小的纸鸟,正是许久之前柒寒同莫禾通信用的那只。
莫禾便不再说话,他心里还有些疙瘩,只顾着自己往前走,稍一下便差开了距离。
“莫禾,抱歉。”许久之后,龍七忽然在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句,引得莫禾脚步一滞。抱歉什么?要为你收拾这么些个烂摊子?还是把去查看你龙骨的我关起来的事?
终归莫禾怪不了龍七,只能轻叹过一口气算作对他的原谅。
“龍七,我并不是在生你的气。”莫禾这么说着,将挡在路中间的石子踢走,“我只是希望你能更珍惜些自己。”
“嗯,我知道的,莫禾待我最好。”
龍七笑着,跟着莫禾又走一段。
“呵,话说回来,我道是你多少讨厌那人,却当着他也是能够侃侃而谈的,”忍不住,龍七调侃莫禾,“只是你那种漏洞百出的说法,不知我们的太子殿下信是不信?”
“信与不信那是他的事,于我无干。”
“莫禾,我同你几百年不见,你说话却这般冷淡,连我都要有些伤心了。”
龍七正兀自装着哀伤,只听见后头小小的一身闷响,莫禾再回过头来,就见那人已离得自己远远,半蹲在了地上。
莫禾匆匆几步走过去,却见得龍七一身隐隐泛起鳞片。
他一惊,指尖搭上龍七手腕稍稍试探,心里便又是猛的一颤。
常常挂在嘴边的自己的东西,真的回到身体里以后,才发现其实并不真的是自己的,或是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契合,却即使是这样也要坚持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将将才压下的不满又要升起来,莫禾却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那是他无能为力的事,只能在一边等龍七自己平静下来。
“龍七,你应该知道的罢,”莫禾小声说着,“我们当初那个所谓的约定,你根本不需要履行,既是这样,你也就不需回来。”
不需要回来,不需要诛杀。就为了一个谁都不会在意的约定,却还要支付代价,任谁都会看不下去。
龍七只是摇了摇头,回过来,给莫禾一个无力的笑。
莫禾啊,我自是知道你会说的,同你的约定哪时都能收回,如若,没有那第三个人知晓的话。
扶着龍七在一边的岩石上坐下,莫禾抬头看着树缝里穿落下来的阳光,想起身边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静默之后他说。
“转生,降世,不过认知之差,当初为的你这个愿望,也是费得我好一番功夫,所幸你那要求里还有得那么一条,便是要舍弃全世的记忆,倒也是提醒了我。”
三界五行,众生终归三魂七魄,而这七魄里,有那么一魄便是掌了忆与失,将那一魄交了阎王保管,也便算作已死的证明,其余的三魂六魄,莫禾寻一户寻常凡人家,入了那家刚出生的孩童之内。
那孩童长成神明,便是他八百年守坟归来,在天界大门之前迎接他的柒寒。
“真要说起来,你同樱燎说了错话罢。”
“什么?”
“最开始的那句,说我同柒寒是一人。”
“我便是故意这么说的。只怕那个人心思里也最是希望我这般说罢。”
如若我不这么说,你又要如何取舍?
叁拾玖、
柒寒,吾乃樱燎。
龍七,在下樱燎。
柒寒,我说过你是最重要的罢,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离开最重要的东西。
龍七,今儿个晚上,南边的城里头要放烟火,我们去看罢。
柒寒,睁开眼,看着我。
龍七,你不知道,原来眼神越是清澈的人,撒的慌就越纯粹。
柒寒,他比在你眼前的我重要么?
龍七,记住了,我是爱你的。
柒寒你说过要信任我的罢。
“柒寒,你还不明白么?你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法力不是,身边的人不是,就连魂魄都不是。”
不知觉中竟是靠着树干睡了过去,待到龍七睡了那么一觉又重新转醒过来,听闻不远处一阵轰隆,准巧是莫禾正同着一群妖怪斗法,四五只的样子,那声音传进耳里可谓风生水起,没想出这突生的变故是因何而起,龍七只颤了一下便没了动作。
再隔小半柱香的时间,他确信了莫禾果真如他所想般不怎么敌得过那些不知打哪儿来的对头,龍七还琢磨着自己若是出手帮上这么一帮,会否有损了莫禾的仙名,那头忽然飞来颗小石子,龍七没留神,被正中了脑门。
“疼……”手里摸索着砸来的东西,明明什么事都没做的人却还得遭上这么一份子罪,龍七心下还委实有些不平。
再说那石子,随之而来的凛冽气息,让他不用猜测,便知是谁故意丢来的。
既是被求援了,龍七也只得拍拍衣衫站起来,向前一步的同时,还又谨慎的问上一句,“那位善药的仙居,是否须得帮助?”
换来那头莫禾恼怒的低吼,然后龍七轻笑两声走过去支援受困的善药仙君。
他虽是怀揣着久违的逗弄莫禾的心思,手上却是丝毫没点含糊,手一抖龙泪出鞘,几下挥舞之间便使得那些的难缠的妖怪回归了尘土。
再去拉坐在地上直喘气的莫禾。
“从前我便知你不擅这体力活,却也不若这般不济,真真是过了有些年岁,人老来了么?”
“哼,我是善药的仙君,又不是降魔伏妖的天兵!”拍拍沾了了一身的尘土,莫禾的恼怒不是一星半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醒后半柱香的时辰是在作甚,你是情愿我被那妖怪多要上一口,也是要享受上那睡后的一点余韵不是!”
“莫禾,你怎地这般说我。”干笑着两声将脸别向另一处,他倒不知道自己连得这丁点儿隐私都叫莫禾窥去了。
等一会儿,待莫禾差不多收拾好他一身的狼藉,龍七撤了他一副将醒未醒的容颜,两人才又往前走去。
按照方才说好的,往的那处,正是莫禾的宅邸。
他们未使腾云,只当是没事儿人一般闲闲往莫禾家走,照着龍七的话来说,艳阳正当好,又恰逢小憩之后,自是该散上两步,舒筋活血。
他那说法,被一旁的莫禾听得去,就差没咬碎了一口银牙,他倒是睡一觉过来挥两下剑就算完事儿了,可怜他莫禾为了不弄醒龍七,是多少小心又谨慎,谁知这人醒来之后居然还给自己在那儿发愣,折腾完一身疲惫还得陪人走路回去,他是眼不见了,不知道自己那宅子离着这处是几里地么。
“呐,是你刚才坏心眼又去招惹了人家妖怪?”当是时,龍七手握一路走来,寻摸着路边最长的那根狗尾巴朝莫禾摇晃两下。
“我是那种人么。”莫禾拍开在自己鼻尖前晃悠的东西。
“你确不是那种人,却招的人家一家老小来拼命?”
“你又知道人家是一家老小的?”受不住龍七突生的胡搅蛮缠,莫禾朝旁跨了一步,远离那狗尾草的触及范围,“这些日子,妖界的那群本就不安生,这会儿柒寒一不在,自是迫不及待要往外头涌来,到时候有的天庭忙活。”
“有公有母,有高有矮,自是一家老小。”
“说真的,龍七,你要拿柒寒怎么办,就那样把他丢给樱燎么?”虽然是自己提到的,但莫禾终究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柒寒那边的事儿,也终究不算是解决了。
被问到的人轻笑一声,思索一阵,“如若樱燎觉得那人对他有些情分,自是不会放着那躯壳不管,他原本大抵是想等你去处置,却没想半路你被我拉了出来,大抵只能再去找旁的一些人来。”
“旁的哪些人?”
“比如说,”龍七又寻到一根更长的,丢了手里头的换那一根,又扫上莫禾脖颈,“尧青什么的?”
莫禾受够他不断的挑衅,终于一把夺过那尾草折了两段,又招来腾云,不由分说将龍七一把拽回了自宅。
确实如龍七所说的,他们走后,樱燎便去寻了那九重天上的另一位太子殿下,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却还很不凑巧的,遇上了恰恰好牵默寻出来散步到太子殿的陆言。
见了两位太子也不行礼,陆言手一甩衣袖,堂而皇之领了自家默寻进了殿内。寻了个光线甚好的位置坐下来,一手接了尧青递过的茶,一眼望一下立在那头的樱燎。
仅这一眼,又是个耐人寻味的意思。
尧青解着的意思是,你们说着,不用管我。而樱燎看在眼里,便就是,你们能走多远便走多言,莫要扰了我的清净。
而当真要说起来,陆言也不过是方才走路走得乏了,觉得烦躁了些,并没有太过具体的嫌弃或是抵触,当然如若眼前这两人不是这般凝滞的气氛,他定然会觉得更为舒适。
幸好尧青也是习惯了他这副做派,在领了樱燎去一旁的小桌边落座之时,还给默寻也找了个垫子铺在地上,就由着他们去了。
待到樱燎恰恰当当说明原委,听话的人还没有开口,倒是坐在屋子那头的陆言先出了声儿。
所谓恰恰当当,他自是捡了能说的来说,并未提及那出手之人以及那一干繁复的咒术,毕竟也是从莫禾口中所知,他还需要消化判断,也万不是全信了去便是上策,于是便也只是含糊的提了柒寒被人去了魂魄,现在只剩的一副冷冰冰的躯壳,想问得尧青借那贮藏的晶棺一用,也好先处理个大概。
“樱燎太子倒是说得轻巧,只是不知这会儿借了要何日才归还,这还只怕是笔有去无回的买卖罢。”陆言在那儿冷笑了两声,一杯茶搁在小几上散出一两滴水渍,“再者说了,尧青同你并无交好,又何故要将那宝器借于你手?”
一句话,还真真是挑了个明明白白,陆言这张嘴,只怕是比得恼怒时分的柒寒差不上多少。
又想起柒寒,樱燎心里多少有些不着落,却不表现在脸上,端端表情只是将唇抿得更紧了些又松开,便又是惯常的模样。
“柒寒乃是天庭的臣子,落得此般下场,天庭自是也有的义务助上一助,再者说了,”被得陆言那般挑衅,樱燎也并无气恼的情分,意有所指道,“我同尧青自是有的兄弟这层关系,可不同的百谷仙君说的那般淡凉,还请莫要挑拨了人心。况且你同得柒寒,也并非陌生之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