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是中午,程漠去问了路,距离前面一个小镇子只有半日路程,便打算吃些东西继续启程,去前面投宿。
一行人去了城里最热闹的酒楼吃午饭。
程漠与舒长华也就罢了,慧寂向来不爱束发,一头漆黑长发搭落肩头,映衬着俊美容貌,不免惹人多看几眼;而秦芳川一头白发加上两个机灵乖巧的小童,想掩饰身份也不容易,更加引人注目。
程漠进去,一眼看来这大堂里江湖人士不少。小二引了他们去大堂靠窗一张方桌坐下。
程漠让小二送茶水过来,然后道:“你们这有什么招牌菜,多上些精致的素食,来两个荤菜就行了。”
小二连声应了,将茶壶放在桌上离开。
赶了半天路有些口渴,程漠仰头喝完一杯茶水,刚放下空杯子,便见到一只白皙的手提起茶壶,帮他又倒了满满一杯。
给他倒茶的人是秦芳川,即使脸上盖着那层蜡黄三角眼的丑陋面具,双瞳中的神彩也是掩盖不去的。
秦芳川放下茶壶,一只手在桌上伸到坐在自己右侧的程漠旁边,碰了碰他放在桌下的左手。
程漠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才又松开。
秦芳川那丑陋的三角眼闪过一丝光亮,然后面无表情握着自己的茶杯送到口边。
饭菜刚送上来,程漠拿碗盛饭时听到隔壁桌一个中年男子忽然拔高了嗓子,尖声道:“十万两黄金?周兄,你这是跟在下开玩笑吧?”
忽然间,整个大堂的人似乎都安静了一些,留心听着那两人对话。
与中年人同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一说话便露出一口黄牙,他摇摇手指,故作玄虚道:“怎会骗你?你知道那江家人之前是干什么?江南四大家族,说不好听了就是一帮子强盗,十万两黄金,你我孤陋寡闻听来可怕,可江家就是拿出来悬了这么一个赏,说是要抓到十年前杀害江南四大家族当家人的魔头慧寂。而且这一次不只是江家,他们更是聚齐了江南四大家族的后人,倾尽所有财力,要为先人报仇。”
这时,慧寂忽然打个哈欠,夹了一筷子蒜泥肘子放进程漠碗里,“发什么愣?吃饭。”
程漠看一眼慧寂,肉和着饭一起送进嘴里。
这时,那中年人又用尖锐声音道:“哈哈哈,我还是信不过。江家真有诚意,就该昭告中原武林。”
老人笑笑,“快了,如果我预料的不错,此时城门口就应该已经贴上了慧寂的画像和江家的悬赏,兄弟如果有意,不妨去看看。运气好抓到了慧寂,你就替代江家成为中原武林第一富了!”
老人话音一落,便有不少人起身往酒楼外走去。
舒长华轻笑一声,“麻烦来了。”
程漠也没料到突然会出此变故,如果那老人说的不假,这些人应该能很快见到慧寂画像,为了那十万两黄金,这里怕是会有一场恶战。
混战之下,即使无人是慧寂对手,其他人却是难以避免会有损伤,他身为武林盟主,既不能看着慧寂束手就擒,又不忍看着其他人为此送死,一时间立场太过艰难。
慧寂看他面色为难,忽然站了起来。
程漠连忙伸手去抓慧寂手臂,“去哪里?”
慧寂笑笑,“你放心,你先回金陵,我去处理些事情,随后就去找你。”
程漠站了起来,“去哪里?”
慧寂抓着程漠的手让他放开,“去杀了江婉柔或者是在这里将这些人杀光,你选一个。”
程漠心里一紧,正色道:“我说都不行呢?”
慧寂忽然笑道:“第三条路也许便是我束手就擒,你声名扫地,如何?说不定我们到可以死在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程漠不由脸一红,“什么时候了,不要瞎说!”
舒长华站起身道:“无论走不走,都不要留在这里商量,如果不想惹太多麻烦的话。”
慧寂闪身跃出窗外,“等我回来找你。”
程漠见已经阻拦不及,只得对舒长华与秦芳川道:“我们也先离开这里。”
程漠一行避开人群,循着僻静小路出了城。
即使担心慧寂,程漠也清楚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他,甚至慧寂的很多想法,程漠也没有摸透过。
为了避免麻烦,几人也不在附近停留,而是绕了些路,在野外露宿一晚,换了条道路返回金陵。自那之后,直到金陵城,都没有再遇过麻烦。
抵达城门时正是正午时分,据程老盟主寿宴尚有十日,可是金陵内外都隐隐热闹了起来。
程漠知道,这许多人未必是冲着给他爹贺寿来的,只是程老盟主一生交游广阔,此次寿宴定然使得全江湖豪杰高手齐聚金陵。到了那时的金陵,只怕热闹不亚于武林大会,各路人马汇聚,各有各的图谋。
程家在金陵城内有一座大府邸,金陵城外半山上还有一座别院。
程漠既然已经进了城,自然是该先回家的。即使舒长华和秦芳川愿意隐瞒身份,他也不敢冒险带他们回府,程老盟主为人精明,难保不被他察觉。
于是程漠只得请他们在金陵武林盟据点暂住下来。
舒长华体贴程漠,一口答应了;秦芳川有些不情愿,却不愿让程漠觉得他闹别扭,于是也应了。
程漠稍稍放心,先送了他们过去,才又自己一个人骑马朝着程府方向走去。
那时程府正门紧闭,只开了个侧门,程漠抬手叩门,门房探个头出来,以为是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于是有些不耐,问道:“谁啊?”
程漠朝他点头,“是我。”
门房睁大了眼睛,“大少爷!”
程漠微微一笑。
门房连忙去开大门,一边用力拉着门,一边大声喊道:“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程漠将马绳交给小厮,深吸一口气朝里走去,一路上遇到丫鬟小厮具是惊喜不已,“大少爷,你回来啦!”
走到内院时,见到一个美貌的年轻妇人迎了出来,手里还抱了个粉嫩乖巧的女娃儿,一见到程漠便笑道:“我说这么热闹,原来是程大少爷回来了啊!”
程漠收住脚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苏姨。”
妇人本姓苏,单名一个晴字,正是程漠的继母。论年龄,苏晴只比程漠大了两、三岁,又是江湖女儿出身,性格豪爽娇蛮,偏偏极受程漠父亲宠爱,程漠向来有些招架不住她。
苏晴是江浙水上一霸擒龙帮帮主苏孟阳独生爱女,从小骄纵任性,江浙一带都是无人敢惹的。大约九年前,十七岁年纪的苏晴在扬州惹事,被已经四十出头的程老盟主教训一番后,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缠上了老盟主,非他不嫁。
程漠母亲去世的早,那时他刚随青松老人去学武,中途返家探望父亲,就已经添了这么一个继母。
苏晴见了程漠,捏了程漠的脸让他叫她娘。
程漠性格认真,那时候又还有些少年心性,自然是不愿意的,竟把怀有身孕的苏晴险些推倒在地,气得他爹罚他去柴房跪了一夜。
自那之后,程漠便刻意避开苏晴,能不见面最好不见。
那年苏晴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八岁;过了几年又生了一子一女,小儿子六岁,小女儿便是怀里抱着这个,才不到四岁。
女孩名唤程嫣,程漠许久不回来已经不认得他了,只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程漠。
苏晴性子比起当年沉稳不少,抱着女儿对程漠道:“回来了还不去拜见你爹!”
程漠应道:“是,我这就去。”
程老盟主单名一个肃字,倒应了他严肃性格。此时用过午饭,正一边喝茶一边听二儿子程海背书,三儿子程洋陪在一旁,偷偷打着哈欠。
程漠进去时,程肃目光顿时一凝,皱眉看着程漠。
程漠连忙掀起衣摆跪了下来,“爹,孩儿回来了。”
程肃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程漠低下头去,“孩儿知错。”
此时苏晴抱了女儿站在门边,道:“儿子不回来你要念,回来了你又要骂,老头子真难伺候!”
程肃斥道:“有你什么事!不是说带嫣儿出去转转吗?还不去?”
苏晴招了招手,示意程海、程洋过来,然后把程嫣放到地上,“带妹妹去玩。”
程海程洋偷偷看了看程漠,应道:“嗯。”然后牵起妹妹的手,走了出去。
苏晴上前,在程肃身边坐下来,看他训儿子。
程肃也不再管她,问程漠道:“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程漠道:“儿子去昆仑探望师父了。”
“探望师父?”程肃道,“有人说两个多月之前,便见到你和少林孽徒慧寂混迹一处,前些日子,又有人说见过武林盟主程漠和魔头慧寂同坐一桌吃饭。你这个师父是怎么探的?”
程漠道:“孩儿确实是去探望师父了,只是慧寂哥哥他……”
“混帐!”程肃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十年前你与那少林孽徒求情,我还当你年幼受了蒙蔽,如今你已经身为武林盟主,明知道那是为祸江湖的大魔头,还要执意与他混迹一处?”
程漠不敢应话,只能深深埋着头。
苏晴站起来拉了程肃坐下,“一把年纪了吼什么吼,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儿子风尘仆仆赶回来给你祝寿,你不先问他吃饭了没,让他去沐浴更衣,倒好,让人跪着听你训斥。你这种爹,不要也罢。”
程肃不悦道:“什么混账话!”
苏晴上前来拉程漠起身,“好了好了,先回房间休整一下。”然后又唤丫鬟进来,“带大少爷去休息,顺便备好热水和食物,给大少爷送过去。”
程漠被苏晴拉着出了堂屋,抬头看程肃没有反对,躬身道:“那孩儿先去休整,再来向爹请罪。”
苏晴轻声道:“还请个屁的罪,快回房去吧。”
程漠趴在浴桶边缘,放松了身体沉浸在热水之中,一时间不想起来。
他儿时便跟着程肃住在临渊城武林盟,少年时又去昆仑随青松老人隐居,在金陵家中住的时候实在不多。这房间也是逢年过节才回来住上几天。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房间,进来一关上门,几天的疲倦便一起涌了上来。沐浴完毕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程漠稍一犹豫,躺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直等到晚饭时,才又去了前院,随着父亲继母和几个弟妹一起吃饭。
也不知是不是苏晴和程肃说了些什么,吃饭时,程肃倒没有再过问程漠的事情,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程漠的二弟程海一边扒饭,一边偷偷看程漠。
程漠笑了笑,给他夹了一个肉丸子放进碗里,程海规规矩矩道:“谢谢大哥。”
程漠笑道:“不必客气。”
程洋见状,也抬起头眨着大眼睛看程漠。
程漠于是也给他夹了一个。
程洋也跟着道:“谢谢大哥。”
程嫣怔怔看向程漠,又看了看自己两个年幼的哥哥,突然哭了起来,一边伸筷子要去夹丸子,一边喊道:“娘!”
苏晴搂住她腰,从桌上端起整盘菜放她面前,“慢慢吃。”
程肃清咳一声,“小孩子,不要惯她。”
苏晴不理,抱着女儿道:“还想吃什么,娘给你夹。”
一顿饭吃完,程漠又陪着父亲和弟妹们坐了一会儿,才回房去休息。
因为距离程肃寿宴还有些时日,程家上下尚且过得平静。
一大早,程漠去了书房陪两个弟弟读书。程肃似乎是年纪大了,再加上这些年退隐江湖过得平静,对两个幼子管教松得许多,习武一事,如果孩子不愿意,他也不强求,只认为书还是必须得读的,至少要通晓做人的道理。
程漠坐了一会儿,外面有丫鬟来通报,说是有人求见大少爷。
程漠起身,看到丫鬟递来的信物,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道:“带到西院来吧。”
西院是程漠独住的。
前来求见的是一名武林盟弟子,那弟子先是见了礼,然后道:“盟主,随你来的两位客人都安排妥当了。”
程漠点点头,“嗯,那就好。”
“只是……”那弟子欲言又止。
程漠道:“有话便说。”
那弟子道:“那位秦公子这两日都呆在房中没有出去,可那位舒公子,昨晚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程漠微微皱眉,“可知道他去哪里了?”
“弟子派人去打听了,说是昨晚上去了秦淮河上画香苑,便一直没有出来过。”
程漠有些怔愣,“画香苑?”
那弟子道:“是的。”
画香苑是秦淮河上第一大妓舫,画香苑有位紫萝姑娘,更是金陵第一名妓。
程漠于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说他去了画香苑,到现在还没离开?”
“的确如此。”
程漠缓缓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待那弟子转身离开时,又道,“好好照顾客人。”
程漠在西院坐了些时候,起身打算回去书房,走到半路,终是觉得难以安心,便转了方向朝程府大门方向走去。
程漠一个人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去了。
此时还未到正午,河上飘着许多画舫,尚且安安静静,只河水里还残留着脂粉香气,萦绕扑鼻。
程漠伸手招了艘小船,将他送往河中最高大艳丽的那艘画舫去。
船夫看程漠衣着朴素,神采却是非凡,起了几分好奇心,道:“公子,这大清早的,姑娘们还在睡觉呢。”
程漠道:“我知道,我找个人。”
程漠并不是没有出入过烟花之地,自古以来英雄美人便是佳话,他年过二十,又未娶妻,有几位红颜知己也是寻常事。只是如今到了金陵第一的妓舫,却是为了找一个男人,程漠自己都未曾预料过。
等接近画舫,程漠一手攀着船缘,跃了上去。
虽是上午,画舫中也有龟奴仆妇已经起身,见了程漠,惊道:“公子,画香苑还没有打开门做生意呢。”
程漠站定,道:“请问你们昨晚可有一位姓舒的客人?”
那龟奴道:“这小的不知道啊。”
程漠也知道问这些下人未必知道,于是道:“可以请你们鸨母出来么?”
那龟奴有些犹豫。
程漠伸手丢了块碎银子过去,这才听他道:“公子稍等,我这便去。”
等那龟奴离开,程漠反倒有些后悔了,一时冲动便一个人找了过来,就真是找到舒长华在画香苑过夜又能如何呢?
程漠知道,自从听说水月教妖女近来作乱中原之后,他对于舒长华,始终存了那么一丝芥蒂。他知道舒长华对自己好,从那时在玉溪陪自己去找蛊王时,程漠便感觉得到他的体贴,后来蛊毒发作时,他又一直陪伴左右,真真切切关心着自己的安危。
越是如此,程漠就越是害怕,如果舒长华留在他身边是另有所图,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等了些时候,便见到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衣衫轻薄妆容艳丽,缓缓从舫内出来,见了程漠,女子轻笑一声,道:“听说这位公子是来找舒公子的?”
程漠点头道:“是的。”
女子道:“舒公子说,他真没料到公子会寻到这里来,他让我请你进去。”
程漠微微有些吃惊,定一定神,道:“有请姑娘带路。”
女子说舒公子在画舫二楼,沿着楼梯上去,只转过拐角随手一指,便打着哈欠道:“公子你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