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儿颇为不解:“单儿去找玉辞姐姐,那雒棠大哥去哪里?”
雒棠微微一笑,抚弄着单儿细软的发道:“我当然是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单儿钻入雒棠怀里,头在他怀里一蹭一蹭的,孩子气的伤心:“大哥为什么要和单儿分开,你说的那个地方又在哪里?”
雒棠轻轻拍他的背,如同长辈在诉说一个悠长而古老的旧事:“那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如果单儿要去,还要走很久很久,恐怕几十年都走不到。而且那个地方很荒凉,没有山河树木,没有清泉花叶,一点都不好玩。”
“既然不好玩,你又为何要去哪里?”
酸楚泛起,雒棠却笑着道:“因为那里有一个人,大哥要去见他。”
单儿讶异道:“为什么单儿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哥提起这个人?”他蹙眉了许久,若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单儿和大哥去找师父的时候,你对师父说不想报仇,不想报仇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人在那里等你吗?”
雒棠道:“不是他在等我,而是我要去找他。”
单儿道:“他是大哥的什么人?大哥喜欢他就像单儿喜欢大哥一样么?”
雒棠道:“完全不一样,单儿好像我的弟弟,而他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死心眼罢了。”
单儿摇头,对雒棠的话糊里糊涂的:“大哥也会像抱着单儿一样抱着那个人么?”
一句无忌的话点燃瞬间雒棠心里的火,他心跳不禁加快。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怎么会平心静气得了!前半夜殷无寒和苏琅春色盈室的暧昧之景映在雒棠眼前,雒棠茫茫然地想:殷无寒对苏琅应该还是有情的吧,但从玉辞那件事情上就可以揣测得出来。
他手下拢紧了单儿,压抑住狂乱的心跳,低低地道:“傻话……单儿在大哥眼中比弟弟还要亲呢,快睡吧……快睡吧……”
单儿却不再等他回答,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睡去了,呼吸均匀,窝在雒棠温暖的怀抱里。
晓星渐沉,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突有白石坛的弟子前来清扰雒棠与单儿二人。雒棠一夜浅眠,寂静中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立刻睁眼翻身下地,唯恐生变。
那弟子却在门外客气地叩门道:“坛主劳烦二位动身,随陶筠去一个地方。”
陶筠乃是苏琅的大弟子,是雒棠与单儿来白石坛后,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面孔之一,他这么早来唤他们,是为何意?
雒棠推醒单儿,单儿揉着眼睛爬起来,睡眼惺忪道:“……怎么啦?”
雒棠道:“可能是苏琅有了什么安排。”
“哦。”单儿还昏昏欲睡的,随口应着。
雒棠道:“快收拾好,陶筠在门外等我们呢。”
“陶筠?”单儿这回清醒了。苏琅特地命大弟子亲自相请,单儿也知道定是有事会发生。
他们略一洗沐,便随陶筠走出他们潜藏的那个小院落。
奇怪的是,陶筠引导他们走的净是开阔平坦的大道,而非为了掩人耳目所设的那些机关小径。
还未破晓,东方微白,天朗气清之余还不时有寒冽的晨风拂来,加之四下里人影寥寥无几,白石坛内清净宁谧得出奇。
雒棠顿觉蹊跷,不由问陶筠:“苏坛主叫我们去见他,所为何事?”
陶筠道:“不是去见坛主,是坛主要二位去一处地方。”
雒棠问道:“那苏坛主呢?他也不怕空桑山庄的人发现我们?”
陶筠道:“坛主昨夜与殷少庄主秉烛对饮到快寅时才歇下,他那些部下也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不会碍着你们的,你们放心随我来即可。”
说着他加快步履,径直走向白石坛正堂。
正堂位于白石坛最中央,宛如星辰围绕意指之羲和,为坛内重地,唯有坛主、长老与上等弟子议事时才得入内。
带他们两个到这里来,实为破格之举。
正堂两侧有辅助的东西两间偏堂,陶筠就不带他们从正门而入,而是进入偏堂,再从偏堂转入正堂后的一条长廊,一直走到长廊中间。
长廊中间有一副八卦,和正堂内巨大凹凸的八卦一致,八卦两旁是两盏石灯,陶筠转了转那石灯,再与雒棠等三人站在那八卦之上,口中默默念咒,八卦就慢慢转动起来,竟沉向地下。
单儿自觉惊奇有趣,也有些畏怯,暗暗抓住了雒棠的手臂。
直至那八卦停下,已下沉了有一丈多深,岂知这还不够深,又有几层石阶连上那八卦,走下石阶是一扇石门,石门上绘着日月星辰。陶筠不知用何种方法转开那石门,石门后是一条甬道,甬道并不幽暗,而是灯火堂皇,有如白昼,墙壁上也绘着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等等。
走至甬道尽头,雒棠再一次怔住,单儿也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这个所在,比起上面的正堂足足大了三四倍之多,灿烂辉煌,包容万象,几乎欲将整个夜空穹隆全部吸纳在其中。
也不知哪里是止境,但见四壁明星煌煌,七曜灼灼,星宿俱全。中间一个巨大的池潢中,蜿蜒着状若云汉的水流,水面上雾气蒸腾,悬空的日月、北斗七星竟能随着那流动的银汉盈缺变幻,奇门八门也在八个方位移动,一踏入其中就难以猜测会有怎样的阵列排布而出。
单儿见过师父的书籍中,那些仅是描写出而从未践行的复杂阵法,似乎都能在这一个空间实现。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雒棠隐隐猜到了苏琅的用意。
他们站在星室的入口,遥遥可见对面也有一扇对应的甬道出口,苏琅就突然出现在那出口的地方,踏上“银河”翩然而来。
他边走边对雒棠笑道:“雒棠公子,昨晚可是有惊无险?”
15、
他边走边对雒棠笑道:“雒棠公子,昨晚可是有惊无险?”
他优雅的声音还在对面,人却飘忽着离了十几步,又一转眼,他已经站在雒棠等三人身前。
雒棠僵硬地赞道:“想不到坛主不仅明察秋毫,还能造出这么一个洞天福地,令人开眼。”
苏琅笑道:“雒棠公子的话听起来言不由衷啊。”
雒棠道:“这只是因为雒棠担心坛主留下我们的用意。”
苏琅道:“你看看,昨晚如果你不多此一举,窥探我与殷无寒,你今天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了,不只是没有顾虑,还会开心得很!”他侧头去看单儿,“小师弟,你说咱们师父看见这个地方,是不是会特别开心啊?”
单儿犹自沉湎在璀璨幻化的星象中迷了眼,老老实实点点头。
苏琅朗声一笑,拉过单儿,一手放在他肩膀上。
“如果让你们在这里停留一个月有余,你们肯定都快变成这里的神仙了。”
雒棠道:“此话何意?”
苏琅道:“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了。苏琅恳请二位留在这星室之内,与在下共研绝世奇术,对付你们想对付的人。”
雒棠当然不信。
苏琅解释道:“偌大一个白石坛,能来到这个的地方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既然放你们进来,自有道理。”
雒棠问:“什么道理?”
苏琅笑得诡异:“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想要殷无寒的命。”
“你也想杀他?”雒棠的不由提高声调。
苏琅光洁俊雅面孔上的笑容,略略扭曲了几分:“他是怎样的,雒棠公子昨夜不都见到了?他的手段很高明,欲拒还迎、处处提防,还安排杀手埋伏在我白石坛周围,他反过来说我对他布下机关暗哨,若是你十几年面对这样一个不听话的情人,你恨不恨他?”
雒棠心寒。心寒于这两人的勾心斗角。可是他该怎样回答?
苏琅放声大笑,咬牙切齿道:“他对我薄情寡义,就难保他日会灭我白石坛的基业。苍衡只不过是个反复无常的奸诈之人,殷无寒忠心与他,只要他一句话,白石坛就在劫难逃。我不早作打算怎么行?”
雒棠明白了。他明白原来苏琅是一个感情变态,对情人机关算尽,不能完全占为己有便千方百计要毁去的人,不过这也说明了他对殷无寒的执念之深。
料不到啊,两个南辕北辙的人,竟能殊途同归。
所以雒棠也笑了。
苏琅道:“你笑什么?”
雒棠道:“我笑殷无寒结下的仇怨太多,连他的情人都在算计他,要他死。”
苏琅道:“所以你应该很高兴吧?”
雒棠强笑道:“对,我很高兴。”
苏琅道:“如果说了一件事,你恐怕就不会那么高兴了。”
雒棠道:“什么事?”
苏琅道:“你弟弟叶栾,也是我一手试炼出来的杰作。”
雒棠果然收了笑颜。他本来就是在迫使自己笑,笑得冷汗涔涔,现在不笑了,心里反倒舒服些。
见雒棠沉下脸,苏琅笑得更加灿烂:“雒棠公子不要不快,不快的人应该是我。这是我在给自己找麻烦,当初相助无寒,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步,我是在用自己的矛去攻击自己的盾,真是有意思得紧。”
雒棠犹豫道:“可是仅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能成功么?”
苏琅道:“不敢保证。”
雒棠道:“那为何要用一个月的时间?”
苏琅道:“因为五十日后的初一,枭阳宫的人要血洗云林寺。”
五十日后,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枭阳宫的主要战力会倾巢出动,包括宫主苍衡和叶栾,当然也会有殷无寒。他们会将云林寺包围得水泄不通,全力剿杀寺中武僧。云林寺武僧有上千人之多,素以金刚伏魔阵、罗汉阵为傲,不易降服,因而乘隙分散叶栾和殷无寒两个人的注意力,胜算大矣。
苏琅一挥袖,星室的八个角落走出八个人影,说是人影,其实是八具面目各异的傀儡,状似枭阳宫的战傀,却少了那些战傀身上凶煞腾腾的杀气,倒和叶栾身上呆滞的气韵有几分相似。
苏琅道:“这些都是为了培养叶栾,以身试险的失败品,苏琅相信雒棠公子的实力和小师弟的学艺,加上白石坛内外兼具的奇术,必能将此八人的心魂全部拘禁,若功成,困住叶栾也不在话下。”
雒棠待要开口,苏琅抢道:“你们二位就先在这里好好欣赏欣赏,我还要去陪一陪我那不听话的情人呢——在他断命之前——”
话音未落,他人已在须臾之间退回到那一边的甬道入口,身形奇谲,步法莫测,大笑着离去了。
雒棠突然觉得,这个尘世是一个太疯狂的地狱。
清秋。
落木萧萧。
山坳间本就萧索的破陋小寺,在孤冷的秋风里愈发岑寂,几乎像一个颤巍巍行将就木的老人,随时都有可能倾塌倒下。
傍晚的时候,这座残旧的寺院却不请自来三位衣着光鲜,气度非凡的客人。
一位妖异,一位清秀,一位冷峻。
世上各种美貌的男子种类甚多,而他们三个就能占去大半,然而他们虽然谈吐不俗,夺人眼目,却选择在这间落败的庙宇下榻,且没有带一位侍从护卫。
只有简简单单三个人。
只有三个人也够了,再多一个人,这座小庙就要快住不下了。
整座庙里只有一位上了年纪僧人,一处佛堂,一室禅房,两间厢房。
那僧人来开寺门,其实不用开那寺门也能一掌推开,不过他还是聊表迎客之道,在门槛处让了让了这三人。
老和尚波澜不惊的脸,表明他对素不相识的客人到来一点都不意外,他亦不观三位男子色相,不问他们来历,不谈他们去处。仿佛在语:来了就来了,该来的总要来。
而那三位男子也没有问及老僧法号来处,不问为何整座寺院只有他一人,他们默默随老僧走到厢房,老僧就径自退去了。
这三个人,分别是苍衡,叶栾和殷无寒。
苍衡一直拉着叶栾的手,不知已经拉了多久,这两只手简直就是粘在一块儿的。而叶栾就很乖顺地让他牵着,苍衡停他就停,苍衡走他就走。
此时苍衡跳上厢房里硬邦邦的石床,叶栾也就随他坐在床边。
殷无寒则坐在厢房内唯一的石凳上,黑亮的发丝徐徐垂下遮住黑亮的眼,他取出随身装茶叶的小瓶,垂首静静泡上一壶清茶。
鬼神估计都想不到,在围攻云林寺的前夜,三位罪魁祸首的大恶人会来到距离云林寺五里外的山间小寺过夜,却没有知会任何一个人。他们是如何觅到此地,怎么来的,为何来,都没有别人知晓。
他们也都静默着不说话。
而且他们还很奇怪地坐了半个时辰。叶栾一动不动,手还握在苍衡手中。而殷无寒和苍衡偶尔抬眼相识一眼,仿佛在用眼神对话。
半个时辰后,苍衡终于开口了。
第一句话却是这样一问,是问殷无寒的:“无寒,我的小栾今天好看吗?”
殷无寒道:“今天的小栾最好看了。”
苍衡邪气地笑了,笑得可真开怀,似乎叶栾好看不好看是他心头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欢愉之下他一把搂住叶栾,叶栾贴过去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跟他一起吃吃地笑。
苍衡又问:“今天的小栾好看还是明天的小栾好看?”
殷无寒答道:“一定是明天的小栾更好看。”
苍衡道:“小栾明天穿的衣袍你带好了么?”
殷无寒道:“请尊主放心,无寒带好了。”
不带好也不可能,三个人之中,惟有殷无寒提着一个木箱,木箱里唯一的东西就是为叶栾新制的墨蓝色短袍。苍衡转开木箱的铜锁,提起短袍按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叶栾穿什么装束,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仅次于叶栾本身的样貌。
他低头对靠在怀里,表情空洞呆滞的叶栾道:“明天给小栾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好不好?”
叶栾用力点头,伸手抚弄袍子色泽柔和质地细密的布料。
殷无寒道:“尊主和小栾喝点茶水吃点茶果,就早些歇下吧。”
苍衡正和叶栾抱成一团,他不愿叶栾起身,便示意殷无寒放下茶壶。
殷无寒将托盘放在石床一角,道:“那无寒先下去了,明早来找尊主。”
苍衡挥挥手,殷无寒便出去了。
好一个平淡如水,寂寞清冷的秋叶。
再走五里,百年禅寺云林寺,却经历着与那做小破寺有着天渊之别的夜晚。
云林寺的方丈了净也是上了年纪的老僧,他比起山间陋寺的老和尚,堪称活人与死人的差别,他面色红润,声若洪钟,精神矍烁,老当益壮。
云林寺也迎来了陌生的客人。
不是只有三个男人,而是有三十位男人。
二十九个劲装乌衣,伸手敏捷的男人。还有一位短裳素装,瘦瘦弱弱的少年。
这三十个人,分别是白石坛的苏琅,他的弟子手下,雒棠与单儿。
了净安排下他们的住处,长吁短叹不止。
从数日前,四面八方传言云林寺即将遭难的风声开始,直到这一日,相援的武林人士,只有这三十个人。还不是名门正派的三十人。
其它人皆如凭空消失,任凭云林寺派多少人捎去求助信笺,都有去无回,音信杳然。
前一日,还有僧人传回无用的消息,了净就此以为云林寺要孤军浴血了,不想三十来自个白石坛的人,如天降神兵不期而至,了净怎能不亲自出寺相迎?
更何况他们的目的,是弑杀对手的头领与第一战将,仅此一点,就消去了云林寺多少大患!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