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强行扭转楚家的命运,你又强行扭转我与小栾的命运,你敢说不是?
——你或许是无心主宰谁的命运,但无心一手,却落在棋盘上,那决定我会崩盘的眼位。
剑招迅猛,可殷无寒看得分明透彻,这是当日他与雒棠极早练成的一套剑法,一招一式,双方都再熟稔不过。
要如何应对,自然也不在话下,他手下一转荡开雒棠的剑尖,轻松化解,几缕发随身形飘到前襟,引得雒棠心内一阵悸动。
——你可记得我十岁那年你初见我的样子?你肯定早就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的样子,记得你白氅胜雪、乌丝如墨,带着浑身危险的味道跨入楚家的门槛。不是生命的危险,而是意志的危机。
——你可还记得,你在我面前扔下这本剑谱,那格外留意我的一眼。漫不经心的一眼,牵动了我多少日的苦心参悟……
你来我往,剑影在电光火石中闪动,可雒棠生生把它拉成十载那么漫长,不像置对方于死地,更像在切磋武艺,五十回合过后,雒棠与殷无寒平分秋色。
——其实我很愚钝,头脑也很简单,不及你的聪慧于万一,在空桑山庄一住十年,连上上下下的人物都没打点清楚,连玉辞和苏琅的存在都不明了,你怎么能说我其实很聪明?
——可是,那些人又与我何干?我只关心你,只为我自己的心。没有缘由,不分地点。
第五十一招,雒棠的剑势陡然一变,变得奇崛莫测,仍是原来那套剑法,但是加入了自己的体悟变化。
他的表情也是一变,眼中噙了隐约的朦胧,水与火的交融。
殷无寒不动声色,心里竟有一种满足感——他培养的人,就是要能这样出奇制胜,他不喜欢不完美的作品。
他笑了笑,笑得同时感到胸口仿佛裂开一条细缝,痛意爬上神经,然后唇边溢下一丝血痕。
“你……已受伤了?”雒棠的剑迟滞一下,他没料到殷无寒会在他来之前受伤在先。
殷无寒救在他这一迟疑间,剑尖毫不留情刺入他左肩,傲意地问:“莫非你见不得我受伤?若如此,又怎见得我死?”
寒刃染上热血,雒棠眼中水与火的纠缠愈加剧烈,他捂住肩膀蹒跚一步,立刻回身出剑。
——不会!不会!我不会留情!我不会再让你踏着所谓可笑的命途,背负可笑的世俗往地狱前行!
——要去,也要由我与你一起去!
铿铿相击错落有声,两柄剑的回势比喘息还快,接连迸出星火,雒棠的肩头很快就被血漫湿,殷无寒的伤势也逐渐扩散,密不透风的剑风有了些微的遗漏。
雒棠的伤终究属外伤,殷无寒却是中了一掌,打散经脉,体内真气难以迅速相续,他一步步回退,出击的势头逐次化为格挡。
“你赢了。”他突然说,已经攻出一半的剑霍然回撤!
雒棠决眦瞪视他,根本来不及应措,手下的剑已无法抽回,直直刺向他的心脏。
也好……这样就决定胜负了!雒棠闭眼,笑着送出手中之剑。
一枚铁丸“嗖”地从暗处弹出,手法极为精准,在离殷无寒胸口半寸之刻弹偏了雒棠的剑锋!
然而,依然为时已晚。
承影的寒光还是撕裂了殷无寒胸口,血流如注,热气滚滚,喷涌在雒棠的身上和脸上。
一个人影在下一刻急急跃出,仓皇轻点几下,边狂奔边扯着嗓音怒吼道:“雒棠!——”
殷无寒的脸色煞白如纸,手掌松开来,剑咣然落地,颀长沉稳的身体摇了几下。
雒棠连忙将他的腰揽过,让他稳稳靠在自己怀中。
“苏琅……”殷无寒偏过头看去,口中喃喃,神智毫不混沌。
雒棠也知是他,可不去看他,他只看着怀中的人,脸上的血珠与泪水一起滚落,眸子里炽热的烈火褪去,揉碎成一泓清澈的水。
苏琅绝望之至,根本注意不到雒棠低头凝注殷无寒的表情,对雒棠大吼道:“你真的下手了?!”
“你说呢。”雒棠反问,横下心,拔出殷无寒身上的承影剑,血又一次汹涌不止,“……你不是也要他死么?”
苏琅红着眼拼命摇头,迭声道:“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要他死!”
殷无寒因承影的带出猛然抽气,痛得晕眩,定了定神,竟然能心平气和地道:“所以……你才要利用雒棠……利用他来逼我身退?”
苏琅的呼吸急剧紊乱,却答不上来。
这无疑是默认了。
殷无寒幽幽叹道:“感情不需要算计……苏琅,你这是……自食其果……”
他的叹息就像身在戏外的一名看客,不是为自己一般。
雒棠拥紧他,完全不观苏琅的存在,仔细感受怀抱中人的每一下深浅不一的呼吸,也感到他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冷却。
殷无寒便任凭他抱住,对三步外既惊惶失措又懊悔万分的苏琅道:“说……你还利用了雒棠什么?”
苏琅无可遁形,却在他逼视下不得不如实回答:“是单儿,雒棠刚才看见的单儿是白石坛弟子乔装的。”
雒棠方才大惊失色!
“单儿在哪里?!你如何对他了!”雒棠激动之下,肩头的伤也崩裂开来,湮湿半干的血迹。
雒棠一说话,苏琅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冷冷迸出一句:“雒棠你记着,我不会让你找到单儿!无寒若死,单儿和叶栾都得死!”
18、
苏琅说着便冲上来,不料殷无寒抬起一只手一挡,意为:不要靠近。他瘦长脂玉般的手指战栗着,似是欲凭空抓住不能违抗的权杖,那般不灭的气势定住了苏琅的脚步。
“还不快走……”他竭力挺起身,附上雒棠耳边,忽大忽小的失音之语又逼出雒棠的泪来。
他迷茫昏懵,垂目而下,再度端详殷无寒双目半闭的阴影。
单儿……
小栾……
两个名字交错着滚入奔流的岩浆,雒棠的心灼烧起来,他是如此不甘心!
难道死都不能么?难道这个人连生死两界皆容不下吗?
“……快……”看雒棠呆怔着落泪不动,殷无寒又翕动薄唇,在快昏厥过去的失神中挣扎。
雒棠抱他站起,按住他淌血的剑伤,点住他身上大穴,血泪交织的眼犹如亡命困兽,残光凶狠,几乎摄住了虎视眈眈、进退难堪的苏琅。
“我不会让他死,所以你也绝不能对他们下手!”
放出狠话,雒棠不作停留,径自转身闪入树丛,向山下发足奔走。
这是一条隐蔽的山径,为了防止苏琅反悔也防止云林寺的追杀,雒棠模糊记起他前一日巡视云林寺外发现的荒道,于是慌不择路,带殷无寒躲入其中。
隐秘是够隐秘,但鲜有人迹过往,丛生杂芜的树枝束手束脚,树枝刮破了雒棠的短袍,又擦出几道伤口。
他紧紧护住殷无寒,毕竟他们是身形差不多的男子,好几次殷无寒都险些从他臂中滑脱,待他拚着一口气奔出乱林,自己也坚持不住跌坐在地上。
如果有一架马车,不,一匹马都该有多好!
黑黢黢的夜里,雒棠抱紧殷无寒暖意失散的身体,一面茫茫然寻找方圆四野里的村落灯火,一面试图让他暖和起来。
殷无寒此时气息奄奄,微弱的脉动似一张乱舞的风筝,随时都要挣断丝线被狂风卷飞,真气涣散难凝,意识已然急转直下。
雒棠的手抚住他胸口,堵住流血的地方,催动源源不断的内力,发狠地渡入他冰冷冷的身体。
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许是有了雒棠真气续命,殷无寒终于稍稍醒转,嘶声道:“药……”
“什么药?”雒棠拥近他的脸,捕捉他微弱的气息。
“衣内……你找……七厘散……”
雒棠解开他的衣衽,在右侧腰上摸到了两个扁平的瓷药瓶,摇一摇殷无寒,拿起其中一瓶轻轻问道:“是这个么?”
殷无寒摇摇头。
于是雒棠打开另一个药瓶,又轻声问:“需几粒?”
“……三粒……”
雒棠将三粒七厘散倒入掌心,喂他咽下,手抖动得不像方才那般失控了,殷无寒的冷静亦是他绝好的定心剂。
又渡了些涌动不绝的真气过去,雒棠催发着七厘散止血通脉的效用,殷无寒的伤口不似之前那般血流如注,呈将凝固态。
“好些了么?”只觉山风萧冷,唯恐他身上刚刚恢复的温暖被吹散,雒棠扯开衣襟再次拥紧他,用体温维持那一线回暖。
殷无寒缓缓吐纳一口,调整一下余力问雒棠:“这是……云林寺……哪个方向?”
雒棠举目环视四周,回想方才疾奔的小径,答道:“此处为云林寺北,六里左右。”
殷无寒顿一下,断断续续沉吟道:“一直向……东边……有一座小寺……去那里……”
雒棠双眸一亮,冒出希冀的星火来,灰败的脸色也转晴几分,他想不到如此荒郊野外,竟还有殷无寒所知的隐秘之地!
不消思量太多,雒棠背上殷无寒,提气跃起,去寻那座小庙。
殷无寒自己也不曾想到,他能再次踏足那个破落的庙宇,而且还是在他重伤的情形下。
而到后来,雒棠已忘记确切的感觉,他只知道他浑身的骨头都要散开了,可是脚步怎样都停不下来,心底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意念,最终支撑着他找到那座山寺。
当他们深夜叩响庙宇的小小门扉,那老僧开门所见,是两个衣衫残破,尽染血红的人,或者说更像两个魔,压制不了的凶煞之气直冲寺内清隐的佛气。
殷无寒已伏在雒棠身上昏昏沉沉深睡过去。
老僧的白眉稍稍一抬,方借月光认清雒棠背上之人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大和尚,可否在此借住一宿?”雒棠问道,显而易见的焦灼,甚至带有蛮横。
老僧倒是一派淡然,面无表情道:“作夜今夜,并无区别,自便即可。”
雒棠自是不知他弦外之音,不过看到他的容宥,不禁放软语气又问:“还烦请告知寺内可有清水和干净的软布?在下急需。”
老僧倒缓缓而道:“无妨,稍后为施主送去。”说罢默默退去,也无怨言。
雒棠心下甚为感激,负着殷无寒进入一间厢房,让他躺好,再按掌渡入一些真气,顺手拉上石床一侧粗布的薄被,力图让他暖和起来。
不多时,那老和尚端来一盆水、两块白布、还有一些简单的伤药。
老僧道:“寺中简陋,老衲的伤药若得施主放心,莫要嫌弃……”
还未说完,他那修行千年的清净水面像是投下一颗石子,漾了一漾。
他看到,雒棠正慢慢俯下身去,贴上殷无寒蜡白无血色的唇,轻轻吮吸。
他旁若无人,边吻那苍白的男子边轻轻说着:“无寒……你不能死……不是为了小栾,为了单儿……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你自己……你不要死……”
抱住他,雒棠的眼泪已簌簌滴落,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而他宽实的怀抱里,那个男人一如往常的没有回应。
却是因为他的那一剑。
他的那一剑啊……
“我喜欢你……我想你为你自己活一次……你绝不能死……”他贴在他耳边反反复复低喃,反反复复。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老僧已经悄无声息从外面掩上了门,雒棠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来,开始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铜盆中清澈明净的水很快洇出一片片殷红,如墨色的渲染浮散,直至最后清水完全染透,变为血水。
雒棠处理伤口的手法并不那么细致,但是迅速准确,他在山庄习武时,每次所受的大伤小伤都是靠自己包裹起来,娴熟自然不在话下。
但他还是有一点遗憾的。他的医术药理知识有限,不比地锦水苏对殷无寒体质的熟悉,如果她们俩在,必定能将她们的庄主照料得很好。
清理完毕,雒棠合上殷无寒的衣襟,又为他拉上薄被,方舒了一口气。
他的手把上殷无寒的脉搏,他脉动依然微弱,不过渐转平缓,这是一个好兆头。雒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他的伤口会发炎,伤口发炎又伴上高烧是极其危险的,加之殷无寒的伤口离心脏很近,就要越发小心。
雒棠守在床边,视线里的人慢慢模糊了,睡意四起——伤痛与疲惫终于在这短短一天拖垮了他,在他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左肩突突发痛,原来他肩上的伤也不浅。
揉了揉肩膀,雒棠用剩下的白布和药粉潦草裹住伤口,然后提着剑出门,寻思着巡视一遍小寺的情况。
小寺周遭莽林合围,更显得深山野庙的潦倒僻远,虬结伸出的树枝形成了寺院的荫庇,雒棠旋身飞上一根较粗的树干,以便开阔视野,不看则已,一观之下,心下不由暗暗吃惊。
从这个小寺遥遥眺望,云林寺内的星星点点的灯火赫然在目!
若不是隐匿在深山沟壑里,若不是有这些树枝遮挡,云林寺的人若要一心搜查,此地岂不是很容易就被寻到?
雒棠后背冷汗涔涔。
殷无寒既知道这处地方,也一定会知道它毗邻云林古刹,他竟还有胆量冒险到这里来!
雒棠跳下树来,也深知危险当头,殷无寒不得不做出此般决定,他心道一等他从昏睡中转醒,就立刻带他离开这里,最好出关去避避风头。
他回身再细查寂静的寺院,仅有的几间屋子中只有殷无寒的那间透出隐隐的光,其它窗内皆一片漆黑,如同废弃,老和尚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雒棠回想老僧的举止体态,虽然须发稀白,还是能瞧出他身怀一些功力,他为何会一个人独坐这座破寺,而且来者不拒,不由令雒棠怀疑。
此时立于院中,他感觉不到一丝那老和尚的气息,似乎是他刻意隐去,这也遗漏出重重疑点。
雒棠悬心警惕,回到了房中守着重伤的男人。
其实老和尚并没有吧自己藏起来,早晨的时候他会自然出现。
出现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声音。
清晨,长河渐落,东方白晓,林间飞鸟聒噪着四飞盘桓,老僧敲木鱼的诵经之声就杂在其中,沉缓而有节奏。
雒棠遁着这声音在寺后一小块空地上找到了老和尚。
“还问和尚,附近哪里可以寻到车马?”
着已是雒棠带殷无寒羁留小寺的第三日了,他心下着急,想尽早寻找到能带他们离开的车架或者马匹,到时离去不至慌乱。
老和尚不紧不慢,从容答道:“施主可以去山道上,时有过路山贼商贩,抢了便可。”
这话从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口中吐出,哭笑不得之余还带些戏谑意味。
雒棠却笑道:“也是,我们身上染满血腥,去强抢一些别人的身外之物,也不足为奇。”
于是雒棠真去山道上抢了过路人一匹马。
他速去速返,回到寺中之时,老和尚还在寺后诵经。
推门而入,殷无寒不是何时已经醒来,兀自端坐在石床上沉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