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宁闭上眼睛,含着眼泪,轻轻的吻在这人唇上,泪水顺着眼角缓缓而下,滴在这人已经发冷得脸上。他细细的端详独孤克更胜如往般红润的面容,吻着这人气息去后散发的阵阵清香,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世界仿佛瞬间凝聚成一个冰点,源源不断的释放着寒冷。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冬天,世间万物都冻进了骨子里。
赵子宁就这样抱着怀里的人,直到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打了进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后的余温,什么是余温尽散的绝望。
王文忠打从醒来,就一直候在门口,滴水未进,滴米未进。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只是这天亮了,暗了,又亮了。下人已不止一次来劝他休息,开始的时候还会回两句,随后便只字不言,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大门,于是大家也就不再打扰,随他去了。
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恍惚之间,远远的看见一人的身影,因为多日没有进食,头脑阵阵发昏,怎么都凝不起眸子看清来人,只能左摇右摆的向前奔去。离近了,才看清果真是赵子宁怀抱一人,已然进门。
府里的下人看见赵子宁,慌忙上前,但是再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之后,愣是谁都没敢打扰。往日的王爷虽也是冷峻,可今日竟透着一股子绝望至死的穷途末路。又撇头看了一眼他怀中之人,更是不敢再多加言语。
王文忠左摇右晃的到了赵子余面前,虽是此情此景,还是不愿相信,一边快走跟着赵子宁的步子,一边着急的询问:“他怎么样。”
赵子宁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向前。王文忠这下着急了,他用尽全身上下仅存的力气使劲的拽住赵子宁,大喊道:“我问你,他怎么样了。”
赵子宁终于停下步子,淡淡的说:“他死了。”“死”字出口,心中又是一阵剧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如此残忍的词,他只明白一点,他恨王文忠,恨得咬牙切齿,他虽是怀中之人拼了性命救回来的,可都抵不了他的恨。于是,他要拉他一起痛,痛到死。
赵子宁说完便抱着独孤克离开了,只留王文忠一人,呆呆的留在原地。
进入房间,他把独孤克放在床上,又拿起棉被轻轻的盖在这人的身上。然后挨着床慢慢的滑下,坐在地上。窗外树上的叶子就要掉光了,迎着落日余晖,更加发黄。他圈起腿来,把胳膊放在膝盖上,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惦念着如梦一般的过往,直到此刻,他都不信,这人已经离开了。
直到周遭一片黑暗,他才慢慢的站起,然后爬上床去,静静的躺在这人的身侧,闻着这人身上的清香,握着这人冰凉的手。空气中只留他寂寞空洞的声音:“克儿,你真是太狠心了。”
回光之气,不过三日。赵子宁明白舍不得这人离开的倔强和任性只剩这一夜,明日梦就该醒了。他紧紧的拉着这人的手,任眼泪最后一次流淌。
当赵子宁出门的时候,看见王文忠一动不动的候在门外。他从来没有见过此人这般摸样,面如死灰到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精气神全都散了。
这人直到看到赵子宁才稍稍像是个人,他抓着赵子宁的衣袖,跪在地上,低着头说:“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赵子宁心中终是不忍,目光望了一下房间的大门。王文忠看后,便疯了一般的跑了进去,可是站在床前五丈之远,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赵子宁安排好独孤克的身后事回来的时候,王文忠还没有出来,他站在院子里细细感受着秋末的凉意,知道这个冬天将是无以伦比的寒冷。
王文忠出来的时候,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赵子宁,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
赵子宁望着房间的大门,久久没有动身。
赵子余,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我都会讨回来,从前是她,现在是他,以后还有他。包括你的命,还有你的江山。
番外:独孤克
王府的大门在我的身后越来越远,我在雨中一直一直向前跑,直到精疲力尽,再没有多出一点的力气。凭着母亲生前的念叨,我准确无误的找到了独孤一门的分舵,是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人面前,母亲说:“你记住,他的名字叫独孤四海,若我不在了,只有他能帮你报仇,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留下来。”
那时的我还很小,不知道代价的意义是什么,母亲的离开,父亲的残忍,带走了我全部的世界。生活在独孤一门的底层,每日面对着无止无尽的劳作,洗衣劈叉,打骂指责。很奇怪的是即使每日皮开肉绽的睁眼到入睡我都不会痛。所有的一切都会逆来顺受,不是想要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着是什么,于是只能行尸走肉般的日复一日。
我以为我永远都会这样下去,直到一日,赵妈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边用藤条抽打着我,一边张口闭口叫着小杂种。
我只是彷如没有听到一般继续砍着手里的柴,像一个死人一样没有感觉的任她唠唠叨叨。
可今日的赵妈似乎积聚了多日来的怨气,看我没有反应,便更加生气,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道:“你和你那个娘一样,都是不知羞耻的小杂种,她娘勾引老爷生下她和我们夫人争宠,她倒好,更胜一筹,勾引别的男人生下你,都是一样的下流胚子,看我不打死你。”
我的全身瞬间被疼痛占满了每一寸肌肤,慢慢的把头抬起,这是我来到这里后第一眼正眼瞧她,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目光,只看见她微微一怔,然后更加用力的打了下来,一边打还一边叫喊:“让你再看,你个不知死活的小杂种。”
我渐渐的握紧手里的斧头,平生第一次用母亲教给我的招数结束了一个人的性命,我一下一下劈在她的身上,看着自己的衣裳被她的血染得鲜红,看着她哀鸿遍野,哭喊求饶,可是我都如看不到一般没有停止。直到那人不再挣扎,我才停下手来。来人都被面前的血腥惊得呕吐翻滚,我趁乱从不远处的侧门离开了独孤府。
鲜血依旧顺着斧头滴在地上,街上的每个人都在侧目。可我完全没有理会,只是一路的向前跑,就像那个雨夜,只是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奔跑的人声从后方阵阵的传来,我躲在一个小巷子的竹篓后,身上的血腥充斥着口鼻,可我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这些和母亲自尽那日流的血比起来,都是皮毛。
直到周围笼上一层夜幕,我才敢慢慢的出了巷子,沿着街边,毫无目的走着。人烟在不知不自觉中慢慢的变少,房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荷塘的宁静和荷花的鲜艳。
我从来没有这样舒适的看过任何一处风景,原来这个世界不一定只有寂寞。
就在这时,远远的听见一声救命,我鬼使神差的跑了过去。正好看到一个黑衣人举刀向一个翻倒在地的少年砍去。我来不及多想,就以极快的速度举起手中的斧头,对准那人的后颈劈去,身上的暗红又变成了鲜红。
那人并没有因此死去,翻身一脚踹掉我手中的斧子,一手捂着脖颈,一手举着刀恶狠狠的看着我翻到在地。
透过那人,我看到方才的少年捡起了我的斧头,迟迟不敢下手,我望着他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当黑衣人的刀就要挨到我的鼻尖时,那人便直直倒了下去。我知道,他成功了。
他坐在塘边,双臂环腿,头埋在双臂之中瑟瑟发抖。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好像看到了多日前的自己,满目的绝望和满目的猩红。突然好想帮他,就像帮助那个曾经无力的自己一般。
我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不顾满身的鲜血,拥上双臂把他抱在怀里。
我永远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的话,因为这些话也是在对我自己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还手,那么躺在这里的就是你,相信我,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也许就是从那日起,我只爱红色,因为我要时刻提醒着自己,只有血才可以让我清醒。而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双臂盘腿的动作,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无助到寂寞的孩子。
那一晚,我们坐在池边聊了很久,我为他讲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独孤一门,而他只是淡淡听着,我却丝毫没有在意。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只知道我的母亲也是被奸人所害,而害她的,都是想要我死的亲人。”
临走之前我们彼此相约,若是一年之后都还活着,那就这个时间,还在这里相见。
我说我叫独孤克,他说他叫赵子宁。
与他分别之后,我突然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突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突然明白了母亲所谓的代价是什么。
无论怎样,我都会留在独孤一门,哪怕死,都要死在那里。
一年之后我知道他是皇子,他知道我那猪狗不如的畜生爹是王文忠。三年之后,他成了宁王。五年之后,我第一次开口叫独孤四海为外公,却也成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是那一天,我成了独孤一门的门主。又过了一年,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独孤一门,世人只知道毒王独孤克。
我们在无数个黑暗与罪恶的夜里相拥在一起,我们都忍受过生不如死的绝境,却依旧满面笑容的筹划着下一个死亡之日的来临。
我们一起等待着不是黎明的黎明到来,我们在彼此的身体里喘息发泄。我们纠缠在一起,谁都没有放过谁,却在天亮的时候洒脱的放手。我知道,这样彼此折磨的拥抱,我们注定会有报应的。
这个报应就是他爱上了叶青矜,我却爱上了他。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的从我的生活中剥离,看着他一点一点的爱上那人,看着我把自己和他都折磨的痛不欲生,直到感觉我不再是我。我知道,我再也做不了他的克儿了,所以该是时间离开了。
他说的对,爱和恨仅仅是一线之差,对他是,对王文忠也是。我恨他们,更爱他们,恨到可以为他们生,同样可以爱到为他们死。
所以,有些时候,我会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我爱过恨过,这样至少证明我活过;感谢上苍,让我明白何为知音,让我有机会可以与那人琴瑟和鸣;感谢上苍,让我可以自己选择,正视自己十年的爱,放下自己十年的恨;感谢上苍,让我最后可以见到他,告诉他我爱他。
赵子宁,你听得到么?回光之魂,不过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要彻彻底底的放下我。因为你还有更重的事要做,你还有更重要的缘要了,你还有你真正爱的人在等着你。
41.生死无怨,恨情难返
赵子余一步一步的踏进叶青矜的寝宫,一路上所见之人都视若无睹。这样子的无力到失败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叶青矜看到赵子余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忙上前,问:“怎么了。”
赵子余什么都未说,只是双手环上把叶青矜搂在怀里。
叶青矜静静呆着,身上感受到的是那人传来的阵阵暖流。隐约觉得稍有不妥,伸手抚摸了一下这人的后背和肩膀。猛地把这人推开,抚上他的额头,看着赵子余潮红的侧脸,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发热么,胡闹什么,为什么不宣太医。”
赵子余没有理会叶青矜的询问,只是再次伸手把他拥进怀里,说:“没关系,这样就好。”
叶青矜听着耳边喘息之声越来越重,实在忍受不了,叫了声:“子余。”
赵子余仿若没有听见一般,把头沉沉的搭在叶青矜的肩膀上。
叶青矜心里有些着急,轻轻拍了拍的这人的后背,说:“赵子余。”然后用力把赵子余的肩膀推开。
赵子余紧闭双目,失去重心再次倒在叶青矜的身上。叶青矜冲着门口,大声叫到:“绿颖,快宣太医。”
叶青矜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躺在面前的赵子余。
他实在想不通赵子余究竟所为何事挫败到如此地步。往日的他居高自傲成竹在胸,傲慢自大却又不可一世,可是这几日来这人似乎已经颠覆了所有的原来的他。这些看在眼里除了满满的疑惑,不知不觉竟多了几分担心。
赵子余的额头布满了汗水,叶青矜赶忙拿起素巾为他轻轻的擦拭。然后伸手触了一下赵子余发红的脸庞,还是感到阵阵的发热。望着这人英俊的面容,不知不觉竟出了神。
“青矜……青矜……”
叶青矜听得赵子余断断续续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抓着赵子余的手,说:“我在这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子余微张着嘴,吞吞吐吐的说:“痛……痛……”
叶青矜看到赵子余的脸色甚是难看,赶忙问他:“告诉我,哪里痛。”
赵子余慌忙之间胡乱抓着,叶青矜看得,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赵子余的手里。
赵子余瞬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叶青矜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含含糊糊的说:“这里……这里很痛。”
叶青矜甚是不解,若是放在平时,肯定以为这人又是无赖了。可此时此刻,无论怎样看来,都不像是有意为之。他试探的把手抚在这人的胸口处,轻轻的按压。赵子余的脸色骤变,立即捂着胸口呻吟出声。
叶青矜的惊得一下
失了神,连忙出去把王铭宣了进来。
王铭探了一下赵子余的额头,又撑开眼皮稍稍察看。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从医箱中拿出参片含在赵子余的嘴里,说:“劳烦公子多加照看,老臣去督促一下药房。”
叶青矜面无血色的看了王铭一眼,冷冷的说:“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王铭叹了一口气,道:“公子多虑了,皇上并无大碍,不过受了风寒而已。”
叶青矜顿时感到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升起,怒气冲冲的说:“你还要骗我。风寒之症会胸口剧痛?风寒之症会昏迷不醒?风寒之症会这般……”叶青矜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好像问:“风寒之症会让他这般失魂落魄,英气尽丧?”可是这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是瞪着王铭,喊道:“你还要瞒我么?”
王铭吃惊的看着叶青矜,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人原来是如此的在意。打从皇上把这人带回,其间琐事活多或少都看在眼里,只是做下人的,这些根本由不得他们多言。毕竟是看着皇上从小长大,所以多数时候也是在为自己的主子辛苦而心痛。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再加上皇上之前的叮嘱,就是有一万个脑袋都不敢多言,大荆的生死也许真的就在此刻。
打定主意之后,说:“公子稍安勿躁,皇上不过就是寒毒入体,再加上连日来的过于操劳,才会如此,并无大碍。”
叶青矜看着王铭的双眼,并未有什么破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王铭看到叶青矜的反应,知道好歹是骗过这人,便不愿多留,以免留下破绽。于是赶忙行礼说:“公子既无事,那老臣还是退下了,御药房还等着老臣呢。”
叶青矜没有再回答,只是呆呆的望着床上的赵子余。
王铭背上医箱,退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忍,说:“公子,老臣也算是过来人,说句不合身份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既然心中有他,还是珍惜眼前的好。”
叶青矜望着王铭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出了大门便再也看不到而了。
“水……水……”床上的人含含糊糊的叫着,叶青矜听得,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去拿杯子倒了来。轻轻的扶起这人,将杯口凑至嘴边。
赵子余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嘴边的湿润,迅速张嘴,大口大口的饮了起来。待到口中干渴解除,这才渐渐睁开双眼。当看清眼前之人后,一时之间百感焦急,似有千言,可此时此刻,怎么都说不出一句话。转念想想,还是罢了。他轻轻的推开叶青矜的手,慢慢躺了下来,把头转向一边,没有再看这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