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还可以用剑。清平瞥了一眼手中锃亮的长剑,剑刃上的霜也随着真气消散。即便是普通的钢剑,也会在寒冷的天气中变得不那么灵活呢。他正准备暖一下刚刚恢复知觉的脚踝,下一刻便感到寒意重新缠上自己,蒸腾出的真气烟消云散,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
肚子狂叫不止,似乎在大声抗议。
清平沮丧地从墙头上溜下来,拖着脚慢慢向城中走。又试着聚了几次气,但是只要一用力,肚子就开始呐喊。鼻涕挂在鼻尖结成了冰,路边小吃摊的包子新鲜出炉,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虽然表面很淡定,但是内心早已泪流满面,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和肚子,真想对天大喊。
唉,除了自己,这天下还有第二个用剑来砍柴,用轻功来背柴,还因为饿肚子所以连运气驱寒都没法办到的倒霉修行者吗!
“——八个铜板。”对面抄着双手的胖男人眯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道。
“八个?”清平气愤地瞪着他,“只有八个?开什么玩笑!”
“八个不少了,要不一分也别想要。”男人把脑袋缩进衣领,无所谓地说。
“你看清楚!”清平指着面前堆得像小山的一捆柴:“这都是上好易燃的木头,没掺一点杂草,而且连乱枝都没有,这么整齐,至少也得值……”
在削铁如泥的长剑下,树枝仿佛筷子一样笔直地捆在一起,露出锋利的断面。
“卖相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烧掉了事。”胖男人耸耸肩,转身往院子里走,“反正这天里收柴的就我一家,嫌少您就回去呗。”眼看院子门就要合上。
“行!”清平吼道:“八个就八个!”他把柴扔在地上,一把夺过胖男人数出的八个铜板,大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转过拐角,包子摊就在眼前,清平慢慢掏出一个铜板,递了过去。
怀里揣着热腾腾的食物,走路似乎也有了些力气。中午喧闹的街市掠过眼前,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跟了自己几条街,等到终于甩掉的时候,官府的院落也近在眼前。
清平满怀希望地往古旧的告示板上望了一眼,只有一张黄纸,上书几个字:“本镇治安良好。若非必须,莫走夜路。丢失性命,概不负责。”落款处是清池镇官府的红印。
清平顿时冷汗直冒,这算是哪门子的治安良好啊……丢失性命概不负责,真是只拿俸禄不做事的官府。
自从三天前神像最终完工,所有的工匠随即被全部遣散,自己也一起失业了。本想在送走前看上一眼,神像却被包上了巨大的布帘,最后送上山的样子,还是没能得见,最后能与青池山有些联系的事物也这么离开了呢。之后的三天,除了砍柴换钱,自己每天都要来这官府告示处看一眼,本想凭自己的剑术揭几张黄榜,不料却连续几天都只见到了这个所谓的“本镇治安良好”,连个寻人启事都不曾出现。砍来的柴又不得不卖给那个恶意压价的胖男人,自己每天的伙食也就这么点包子了……他靠着墙边坐下来,向手掌哈着气。
治安良好……清平哼了一声,的确是够良好的。拜玄寂这个灾星所赐,就连小偷强盗也不敢晚上出来作案,而那些家里有人被杀的的人们,怕也是说不出来了吧,就像那个被差役毒打的可怜男孩一样。
一墙之隔,官府的院落里传出推杯换盏的声音,门前的灯笼得意地摇晃着。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哎。清平挠挠头,不敢往下想。这样饥寒交迫的日子会有多久?难不成自己真的就要成为路边的……
身旁的一团破布动了动,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慢慢靠了过来,似乎是寻到了自己手中食物的味道。清平看男孩可怜,掰了一半给他,才送到手里,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孩子的身体冷得像冰,心跳几乎摸不到。清平努力聚气,想渡些力量给他,但是他身体里的气却乱成一团,时而衰弱时而乱窜的感觉是清平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还是省省力气吧,我的师弟。”近旁熟悉的声音响起,刺痛耳膜。清平猛地回头,不知不觉身边已经站了两个人。
“十日不见,感觉也不敏锐了么?连我在附近也察觉不了呢……”清风一身华服,脸上带着嘲讽。“那是将死之人的内气征兆,再试着渡气也是没有用的。”他指指清平怀中的孩子。
“将死?”清平抬起头,“什么意思?”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清风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对,每天躲在长老怀里的乖孩子是不会知道生命在自己手中逝去是怎样的感觉呢。”
“你!”清平气得气血上涌,想要打清风一拳,怀里的男孩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醒醒啊……”他晃着毫无知觉的孩子。
“到现在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呢,真不是一般的傻。”清风轻巧地躲开清平,仿佛清平是粘在地上的灰尘。“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他的目光从清平单薄的衣服打量到破烂的鞋,最后定在胸前悬挂的金属碎片上。“啧。”他皱了皱眉,蹲了下来。
“那种不值钱的纪念品还是丢掉的好,掌门一走,雅乐就是我的人了。”他凑在清平耳边小声说。
“雅乐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他会自己做出选择。”清平板着脸回敬道。
“你当真?”清风似乎觉得很好笑。“看看你的样子,雅乐所要的,你一样也给不了呢。”
“你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有意思,你就真的知道么?”清风冷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清平。“还记得么?以前你总是被欺负得哭鼻子,然后就来找我诉苦。”
“没错。”清平毫不示弱地瞪着清风。“那时是因为我曾以为我们境遇相似,师兄。”
“可笑。”清风冷冷地打断他,“就因为我曾告诉过你‘山下有很多与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我们这样的命运’,你就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改变了么?很可惜,天真的师弟,这才是你真正的人生,就像他一样。”他指了指清平怀里逐渐变硬的尸体,“而我早就摆脱了这一切,走上不同的道路。”
“切……”清平扭过头。
“不相信么,我的师弟。”清风仍旧挂着讥讽的笑容,“你会明白的,这就是命……我们走吧。”他冲身后的人挥挥手,离开清平兀自向山上的方向走去。
素色的袍子下摆停在自己的面前,隐约露出熟悉的鞋子。玄毅低头凝视满身灰尘的清平,叹了口气。
倔强地低着头,不去看师父的样子。直到玄毅跟着清风离开。
正要松口气的时候,不远处一个东西啪地落进自己手里。耀眼的一锭银子,透过皮肤的冰冷,师父丢给自己的。
这是为什么?是施舍?还是帮助?清平捏紧拳头,看着玄毅背着七星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院墙内依旧觥筹交错,完全没有发觉院子外面刚刚有人离开世间。
“抱歉,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帮到你。”清平将地上的土拍实,垂下眼睛。“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住处,暂且睡在这里,如果有人来寻,也许会找到你吧……”
城郊一棵枯木下,新立起的坟茔,清平将那个孩子埋在里面。没有墓碑和凭吊者,偶尔吹过的冷风卷起一些灰尘。
“师兄说,这才是我的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你觉得呢?”清平挠挠头,“收留我这么多年,师父也肯定很为难吧,即使我被赶了下来,还是想要帮我一把呢。虽然刚才也很想再喊他声师父,可是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这样的资格。师兄手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和师父站在一起这么般配,就像父子……不像我……一直这么没用。”
土堆静静地卧着,顶端滚下几枚石头。
“哈……到现在还在扯这些没用的,你也会觉得很烦吧……”清平站起身,将剑握在手里。“可是今天我将你埋在这里,那么,等到我无法生存下去的那天,会有人给我个安眠的地方么……如果真的消散了气,又会飞去什么地方呢?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新蹲下。“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快乐,但是这些全都给你……虽然凉了,但是大概也够几天呢。”他掏出怀中的几个包子,小心地放在土堆旁边,拍拍手站起来。
“那么,再见。”他小声地说,转身走向人烟稠密的城镇。
“——绝不……放弃!”沙哑冰冷的声音突然响彻空气,周围仿佛冻结了一般。
“什么?”清平疑惑地回头,但是声音已经瞬间消失了。夜色慢慢笼罩上来,周围除了枯树和坟茔,什么也没有。“是谁?”他试探地向远处喊了一句,没有人回话。倒是城里的方向有个人颤颤巍巍地奔了过来。
“小兄弟,可算找到你了。”老石匠气喘吁吁地拉住他,“不得了,你爹赌钱叫人给打了!”
“什么!”清平觉得头一下就大了,“爹现在哪里?”
“还在馆子门口,周围都是壮汉,没人敢靠近啊。”老石匠被清平拖着往城里走,“这不我正好路过,听人说你来城郊这边,就过来寻你。”
“爹受伤了?”
“满地都是血啊,我跑过来的时候还有几个人在打……”
“什么?”清平急了,放开老石匠,跃上旁边的屋顶,“劳烦老人家自己回去了,清平先走一步。”
“哎——”老石匠还没反应过来,清平已不见踪影。
夜色浓郁,城镇中心的地方灯火通明。大大的红色灯笼将“聚钵”的金色招牌映得闪亮,门前的石板路上车马穿梭,骰子摇晃的声音和叫骂声此起彼伏。
清平没有在意门前热闹的人群,他从房檐上踏过,直奔后门。背街的巷子里几人提着小灯,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围在中间。地上是暗红色的印记。他跳到人群中间,就着灯笼的光辨认着父亲的伤势。除了身上被抽打的痕迹,头部的伤口更是可怕,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任是怎样也堵不住,看来得赶快回去诊治。
周围的几个高大的壮汉似乎还要提起棍子打,清平抬起剑柄一挥,两人跌到了人群中。
“哟,还有人给这种死鬼打抱不平的?”壮汉啐了一口,“那就连他一块打死!”左右打手听到招呼,也都气势汹汹地靠近。
“你们……”清平抬手挡开落下的棍子,“他欠了多少钱?”
“不少啦,十个铜板。”
“这么点钱就要打死人?”清平吼道,“他欠的钱我来还!现在让我们走!”
“那可不成,坏了‘聚钵’的规矩就得还一份。打死有什么了不得的,一条贱命而已。”壮汉满脸横肉,“就算是官老爷来我们馆子也得讲个规矩呢。”
“你……”清平怒火中烧。
一剑下去,壮汉的胳膊掉到了地上。鲜血四溅,人群大乱。
“杀……杀了你们……”又一剑,周围的人纷纷逃窜。
眼前像是蒙上了红色,摇曳的灯笼看上去如此虚幻,伴随着奇怪的感觉,和无与伦比的恨与快乐。面前似乎有个人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难道还有人不害怕么……那就一起杀掉好了……
一阵清香飘来,自己的剑被格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钝响。
“这位兄台,少安毋躁。”温和的声音响起,面前的人握住清平的脉轻点几下。“逆气而行可不是好事。”
“哟,这不是高老板么?”一个面相猥琐的男人出现在打开的后门,“有阵子没来玩一把了吧?”
“吴老板客气了。”中年人放开清平,冲猥琐男人拱拱手,“最近生意繁忙,总是在四方奔波,这不明天又要启程。”
“既然明天要走,何不今天来赌一把?”
“不劳烦您。”中年人礼貌地笑笑,“正巧遇到以前的相识,看到出了些小麻烦,所以来看看。”说罢他指指清平。
“相识?”猥琐男疑惑地看着清平,“高老板是指这位小哥?他和这穷鬼可是给我们‘聚钵’惹了麻烦!”
“只是些误会。”中年人温和地挥挥手,“现在我们三个想要去别处,吴老板不会反对吧?”
“这个……”吴老板有些为难地搓着手,眼光从清平的剑和中年人的笑脸上移来移去,“可是高老板你看,他欠了我这儿的钱,还打伤了伙计们……”
“原来如此。”中年人一甩袖子,一张纸飞进吴老板手中。“这些银票您先收着,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在下会再差人送来的。”
“够,够了。”吴老板立刻换了副表情,“高老板果然豪爽,以后店里的生意还得仰仗您帮忙呢。您走好,走好……”他点头哈腰,周围的伙计纷纷向两边让开。
“走吧。”中年人拍了拍清平的肩,两人扶起清平的父亲,走出巷子。
“真对不住,高老板。”老者一脸无奈,“这伤得太严重,实在是……”
“是么……”高老板摸摸额头,“大夫您已经尽力了,还是非常感谢。”
郎中收下银子,鞠躬出去了。
“真的没救了?”清平的眉头拧在一起,“他是镇上最好的大夫?”
中年人点头。“可惜这里不是都城,没有高超的医者,我也是奔忙在外,在青池镇没有固定的住所。”
“不不不。”清平摇头,“真的很感谢您的帮助,只是……我似乎听到……我们之前认识么?”
中年男子笑笑,“这不就算认识了么?在下高元皓,盖臧人氏。小兄弟是清平吧?”
“诶?你知道我的名字?”
“哈,不过随口一说,倒真正猜中了。”高元皓笑了起来,“今日一见,颇为投缘。只是令尊伤势……”
“唉。”清平叹了口气,“我有些内功,也会渡气,应该可以帮爹撑一会吧,这之后,也就……”
“兄弟的内力不俗,但是还是听在下一句,这几个时辰里不要随意渡气。”高元皓一脸严肃,“方才我觉得兄弟在使剑时有些神智不清,探脉时有气血逆行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兄弟这样做是何缘故,气血逆行虽然有时能产生巨大的力量,但是确是冲破神智的大忌。”
“唔……你这么说来,刚才确实是……”清平慢慢回忆着,“我只想杀了他们,在那么一瞬间……而且感觉十分奇怪,连视线也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