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欢爱的气味几乎已经散去,晏怀风重新躺下来,脑海里再次浮现的是楚越情动时满脸红潮的隐忍表情。
楚越此刻在客栈的屋顶。
他展开身体贴在瓦片之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夜色融为一体,不再像个活生生的人。尽管刚刚还在晏怀风的身下承欢,他依然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影卫而不是其他。
月亮很明亮,相对的,星星就要暗淡得多。这是一个略微闷热的夜晚,躺下来终于些微放松的人终于感觉到全身上下那种酸疼无比的感觉,还有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传来的疼痛。
感觉就像是全身都被马车碾过了一遍一样,意外的是,原本身体里“浮生梦”的毒性带来的锐痛在这种酸麻里反而减轻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作用。
他调整着呼吸,聆听附近所有的动静。
风声、虫鸣、流浪的野狗野猫……忽然,他听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响动!
闭上眼睛,将听力提高到极致,他可以肯定,那是几个人在暗夜里潜行。他们的轻功非常不错,只是偶尔会发出一点点声响,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似乎有着共同的目标。
正南方向。
他重新睁开眼,纹丝不动。只要不是冲着晏怀风来的,他一概不会去插手,无论这些人有什么企图,都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只是……他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
晏怀风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像任何一个香梦沉酣的人一样,被子盖得并不严实,有一大半都落在了床外。
喀嗒一声,窗户有一瞬间的摇晃,黑影从窗外滚进房间,再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只有窗棂微微晃动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怀风依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任由那黑影慢慢走近了床前。没有人看到,他被子里的手,已经开始运起内力,时刻准备着与床前的人动手。
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晏怀风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凉。那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那个人刚刚被他抱过,来的人竟是楚越。
他想干什么?
晏怀风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手在被窝中慢慢紧握成拳。
近了,越来越近。晏怀风在犹豫,要不要在对方发难之前先发制人,还是再等等看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楚越伸出手。
就在晏怀风准备反击的时候,那双手拎起了一多半都掉落在地上的被子,轻轻地给他盖好,最后还掖了掖被角,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给裹严实。
被子里握紧的双手慢慢放松,晏怀风怎么也想不到,楚越大半夜回来,竟然是给他盖被子。印象里除了早逝的娘亲,从未有人在生活起居上这样精心照料过他。
晏怀风忽然睁开眼,一把拉住了楚越正要收回去的手。
“阿越。”
“属下惊扰了少主。”
晏怀风不答,一把将楚越整个人都拉上床,烛火早已熄了,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对方并不怎么好的脸色,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侧,“阿越,休息吧。”
楚越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晏怀风的话,却也不敢擅自挣脱晏怀风的手,只是认真地说:“属下必须确保少主的安全,少主不必忧心,守夜也可以休息的。”
晏怀风不再说话,只是伸手一扯,径自把楚越扯上床,按着他躺平,才笑道:“这样守着不是更安全?”然后自己也躺下来,掀开被子把楚越整个人都裹了进来,搂过对方的腰身,轻轻拍着他的背。
“睡吧,明天只怕不好应付。”
楚越无法挣扎,在僵持了一会儿后,终于躺平了身子,慢慢地闭上双眼,尽量忽略晏怀风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带来的奇异触感。
身下的床铺很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沉睡去。大概是整个人终于有了片刻放松的缘故,那些酸麻与疼痛反而疯狂地反噬起来,叫嚣着每一块肌肉都需要休息。楚越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累了。
他们都是第一次在休息时与另一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呼吸交融。
晏怀风像独行的狐,莫测又多疑;而楚越是一匹孤狼,悍勇却忠诚。他们习惯了只有自己的世界,这种相拥而眠的经历从未有过,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晏怀风搂着楚越,感受到对方与自己相若的体温源源不断的传过来,这样世俗的温暖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多年独自在暗夜里辗转,也许,这一回真的能抓住些什么?
18.喜宴
晏怀风醒时身侧已凉,偌大的床榻上只有他自己躺在被褥中,天色已然不早,只听窗外一片喧哗之声,仿佛这天渚城中一夜之间多了无数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掀开被角,正在想昨天的衣服大概不能再穿了,就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套崭新的华服。
衣裳散发出幽微的宁神香味,像是已经仔细熏过香。
有人推门进来,楚越拿着一个托盘进门,将上面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一碟子昙花蜜冻、一碟子碧玉豆糕、一盏藕粥、一碗槐叶冷淘,还有现磨的鲜豆浆,盛在青花瓷的碗里,看上去十分可口。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下若无若无的一圈乌青,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晏怀风不免多看了两眼,但见他精神倒是不错,就也没多问。
楚越的身后跟着浅笑吟吟的梅嫣,一见晏怀风笑得更加灿烂,“韩大哥快起来,婚礼快要开始了,李盟主和谢姐姐要当着所有来宾的面拜堂呢。”说罢随意往桌子旁一坐,望见桌子上精致诱人的小点心,目光就有些不舍得移开。
晏怀风已经穿好了衣服,由楚越服侍着洗漱过,与梅嫣打招呼,“梅姑娘用过早点了?”
梅嫣点点头,却依旧望着那碟子昙花蜜冻出神。琥珀色的半透明糕点,小巧玲珑地叠在盘子里,非常能够挑起食欲,她惊讶地说:“这家客栈的吃食竟做得这般好?刚才明明只有寻常的清粥细点。”
“喜欢便一同用些也无妨。”
晏怀风拿起筷子望望桌上,亡命路上还能吃上这样的早点确实是难能可贵,他夹了一筷子昙花蜜冻放进嘴里,昙花的幽香与蜜的清甜完美交融,齿颊留香。
他点点头,朝楚越招手,“看来这家客栈的厨子确实不错。阿越来,你也吃点儿东西。”
楚越摇摇头,“属下已经吃过了。”
晏怀风也不勉强,他吃得并不多,将桌上的每样东西都尝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倒是梅嫣忍不住又吃了好几块蜜冻和豆糕,若不是晏怀风还坐在一旁,只怕还要吃得更多。
琐事打点完,三人出发去如今天渚城最热闹的地方,城南的露天武场。那里本是江湖人士比武决斗的地方,却被李毅别出心裁地布置成了喜堂。
楚越一听大婚的地点在城南,眉心微动,想到昨夜在屋顶时所见朝正南方向汇聚的那些人,隐约觉得此次婚礼只怕也不太平。
城中之人果然比前几天所见要多得多,大部分都是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士,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面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互相寒暄时免不了谈到这门惊世骇俗的亲事。
李毅为这场婚礼果然花了心思,江湖人虽然没有门阀世家三媒六聘的种种规矩,却也气场十足,流水席占满了整个露天武场,一直蔓延到长街尤嫌不足。
大喜的日子大家随意就坐随意吃喝,即便遇到往日有嫌隙的人同席也不多做计较。
梅嫣年纪不大,又第一次见这么盛大的场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带着晏怀风与楚越两人在人群里一直往前,直走到离武场的比武台最近的地方才停下。
附近的桌子早已坐满了人,一个空位也没有。梅嫣又不愿意坐到远的地方去,正为难间,只见几个下属模样的人又抬了几张稍小一点的桌椅来,放在比武台两侧,又往上放上几碟凉菜和酒壶酒杯。
梅嫣见四周的人来来往往,那么明显的空位却偏偏无人去坐,还以为是众人没有发现新加了桌椅,忙拉着晏怀风两人捡了最靠近比武台的一张小桌坐好,好奇地张望着台上。
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人在他们桌边落座。晏怀风抬眼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一身缁色长衫,除此之外什么饰物都没有,身上也没有悬挂兵器。
见晏怀风等人看他,他微微颔首得体地微笑,通身温润儒雅的气派,容颜风华像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行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梅嫣看看他,又望望晏怀风,似乎在暗中把两个人做着比较,难得地没有说话。
晏怀风与那男子对望着,虽然是第一次相见,然而气度风华无从掩盖,明显不是一般人物。
见彼此眼中都有欣赏的神色,晏怀风伸手拿过酒壶斟了一杯酒,举起来向对方微一示意,两人默契地各自干了一杯,没有出声寒暄,却像相识已久,放下酒盏后就双双把注意力放回比武台上。
台上挂满了红绸,贴满了喜字,从前让人血溅三尺的地方,难得有如此祥和的氛围。不久,比武台两侧的小桌子上也陆陆续续有人就坐,晏怀风冷眼看去,都是些一看就位高权重的人物。
此时冲天的炮仗声已经响了起来,耳边一片震耳欲聋之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道红影分别从武场的两边登上比武台,向台下诸人拱手行礼,然后相视一笑。
那男子看上去果然很年轻,按江湖上的传闻是一位“爱穿青衫爱念酸诗的落第书生”样人物,如今穿着大红喜袍,那股酸气看不出来,倒也很有统领白道的少年英雄气概。
那女子一身红嫁衣艳烈如火,没有像大家闺秀一样遮着红喜帕,一张娃娃脸娇甜可人,笑意盈盈眼波流转,笑起来左颊上隐隐有一个酒窝,像是童真未泯,果然也是位俏佳人。
只是这位佳人在道上的名声可不太好,寻簪阁原本就不是什么白道门派,“血屠女”谢语童的名声更是响亮,别看她长得纯良,手底下从前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主,出手不留后路,必然见血,这才得了个“血屠女”这般凶神恶煞的外号。
也不知怎么竟让这两个人结了缘,谢语童为了李毅心甘情愿放弃了寻簪阁副阁主这样位高权重的身份,孤身随他离开寻簪阁。
而李毅也不负佳人深情,顶住了来自白道各方的压力,不仅要光明正大迎娶谢语童,还准备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只是看今日大婚,白道联盟的长老们无一到场祝贺,就知道谢语童这个盟主夫人有多不受那些长辈的待见。
然而血屠女自然是不在乎这些东西的,而李毅似乎也并无所谓。他牵着谢语童的手,等炮仗声告一段落后,伸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各位——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感谢诸位不远万里赏脸来参加李某与童童的婚礼,李某无以为报,在这里聊表谢意,来人,上酒。”
话音一落,就有人送上托盘,上面放着三大海碗的烈酒,李毅二话不说通通干了,将碗随意往地下一扔,赢得一片喝彩之声,底下的人也纷纷举起酒杯酒碗来与之对饮。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年轻的盟主,从前只听闻他一身腐儒气,如今一见纷纷改观,只觉得他也是个豪迈之人。
然而李毅喝完酒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拭去了嘴角的酒渍,然后咳嗽了两声再次开口说道:“正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与童童当日初见,童童恰似那广寒仙子、偶落凡间,圣人有言,食色性也,我自然是谨遵圣人之言。如童童这般宜室宜家的女子,小生何其有幸得其青眼……”
李毅刚开始说时底下人还认真听着,听到一半时已经有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等再过了一会儿,已经有人昏昏欲睡,大家这才见识到这位盟主的厉害。
眼看着李毅还要滔滔不绝地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讲到“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谢语童连忙一把扯过人,用手捂住他的嘴朝下面嫣然一笑道:“吉时到了,行礼吧。”
众人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心中称赞,血屠女不愧是血屠女,也只有这样才治得了李毅。
被请来的司仪望望天色,明明所谓的吉时还没有到,但再看看这一堆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江湖人,忙把嘴里要否认的话咽回去,扯起嗓子卖力地喊:“吉时到,新人拜堂——”
底下立时肃静起来,吹打班子开始吹吹打打,喜庆的调子灌了满耳。谢语童这才放开李毅,后退一步整整衣衫。
李毅朝她一笑,显然很习惯了,并不计较。
“一拜皇天后土——”两人深深弯下腰。
“二拜各路英雄——”李毅与谢语童均无高堂在世,所以便改成了拜谢前来观礼的众人。
“夫妻对拜——”
司仪的话音未落,还拖长了调子在空气中颤悠,李毅与谢语童转向彼此,刚要躬下身去,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朗的喝声,“且慢!”
两人一怔,电光火石间一个蓝影翩然而下,堪堪落在比武台上,手中扇子指着李毅。
台下立刻一片哗然。
来者是一个年轻男人,只见他环视众人一圈,忽然朗声道:“谢姑娘,在下圣门晏怀风,仰慕姑娘已经多时。这位白道盟主李兄不过是个穷酸腐儒,谢姑娘这样的佳人如何能嫁给这样的草包?姑娘今天只要跟我走,怀风必定保证你比跟这他过得好!”
19.嫁祸
“啊!”梅嫣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呼出声,她一直觉得李毅与谢语童的故事像一场传奇,却想不到这么传奇的婚礼会忽然被人打断。婚礼现场抢新娘什么的,她从来只在戏文里见过。
圣门?中原武林中有这种门派吗?她紧张地望着台上。
楚越也是惊疑不定,望向好端端坐在身侧的少主,原以为遇袭中毒和来到婚礼现场寻找萧沉这一切都是巧合,现在他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晏怀风饶有兴致地望着台上那个自称是他的蓝衣男人,似乎并不着急,直到收到来自于自家影卫询问的目光,才不动声色地低声吩咐,“看戏。”
蓝衣男人一席话说完,全场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虽然他们也觉得李毅很像个穷酸腐儒,但又有谁敢当着本人的面这样掷地有声地说出来?
他年纪轻轻能登上白道联盟盟主的位置,可绝不是靠一张嘴皮子说出来的!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扬言要抢亲!
台下人全都屏住呼吸静看事态如何发展,台上却是气氛诡异。
自称晏怀风的男人向谢语童伸出一只手作邀请状,似乎对于谢语童会跟自己走这件事非常有把握,表现得胸有成竹。
李毅笑眯眯。
谢语童笑眯眯。
“圣门远在滇南,我原想着山高水远的,为免诸位舟车劳顿,故而没有遣人送去请柬。想不到少主还是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李某并非故意看轻圣门诸人才不送请柬,少主既然来了,李某喜不自甚,还请台下就坐,待我与童童礼成,再与少主好好喝几杯。”
李毅向来人拱拱手,不紧不慢地说着,既给足了对方面子,又把刚才的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明显是在给对方台阶下。
同时这几句话又给了台下的侠客们一种圣门是因为没收到请柬觉得被看轻了才来捣乱的假像。
人群中那些心机深沉的已经悚然动容,江湖上不乏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李毅可谓是个中翘楚。
只可惜蓝衣男人并没有要顺阶而下的意思,他甚至看都不看李毅一眼,凝望着谢语童,看上去深情而真挚。
谢语童笑得更加灿烂,她歪一歪头,如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好奇地问:“圣门少主,晏怀风?”
蓝衣男人优雅欠身,“正是在下。”
谢语童抬手扶住头顶花式繁复的凤冠,像是坠入情网的女子在向情人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你说,你仰慕我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