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云接过杯子,低头喝了小半杯,赞道:“果然是陈年的竹叶青,好酒!”
顾流玉一直静静地看着叶凌云的动作,待他喝过,又将杯子拿回,望着杯中飘忽晃动的月影,忽然说道:“如果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会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月下笛声(下)
“……”顾流玉的话说得不算慢,却一字一字如同敲在叶凌云的心上。令他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顾流玉却似乎并无意等他的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如果明知是不该爱的人,一开始不去爱上就好了,是不是?”
“……”若是人心可以控制——叶凌云无声地看着顾流玉,他依旧没有抬头,正低着头轻轻把玩手中的玉杯。
“可是,若是能够控制的话,也许便不是爱了——”顾流玉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夜空,悠悠说道。
若是能够控制……
两个人都抬头望着远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叶凌云低低地说道:“……其实,这世上又哪有什么不该爱的人……爱了便是爱了,只要你愿意说给他知道……只要他愿意接受……”
他的声音很低很慢,也不知是说给顾流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顾流玉闻言却猛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凌云,“当真?——凌云,如果我说……”
他的面容本就俊逸如玉,此时在清冷的月色下更是皎洁冰清,夜风使他的双颊泛起淡淡微红,丹凤妙目中眸光晶莹,定定地望住叶凌云的眼睛,既满含期待,又小心翼翼。
他紧张万分又迟疑不定地开口:“凌云——如果我说——”
叶凌云忽然不敢看他。
这样的顾流玉令他陌生,更令他不知所措。
那双丹凤眼中的灼灼热目光火辣辣的烧得他发痛,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逃避。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偏过了头,错开了顾流玉的视线。
“……”
“……算了,我们喝酒。”顾流玉见状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一仰头将手中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递给叶凌云,“喝。”
叶凌云莫名地感到些许愧疚,依言接过来一口喝尽。
顾流玉看着叶凌云豪放的喝法,不满地撇撇嘴角:“下一口少喝点,我可只带了这么一小壶。”
叶凌云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调侃地笑道:“请人喝酒的是你,不让人喝酒的也是你——阿玉,我没欠你什么吧?你是故意耍我么?”
“天下间想被我明月公子耍的人可多了去了——”顾流玉挑了挑眉毛,把酒杯塞到叶凌云手里,拿出别在腰间的玉骨扇“刷”的一声展开,放在胸前慢悠悠地摇晃,似乎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让叶凌云不禁怀疑难道方才是他眼花了?
虽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是这样的顾流玉无疑更加容易相处,叶凌云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怪异感觉,低头啜了口酒,开始和他天南海北的闲聊。
大概是在方外楼已经喝出了几分醉意,大概是有人一心求醉,没过多久,顾流玉已经醉了七八分,一个不稳地从屋顶上斜滚下去。
叶凌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将他捞了回来。
刚刚扶着他坐稳,叶凌云一放开手,他便又歪斜着向下滑去。
叶凌云无奈,只得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顾流玉立即主动往叶凌云的怀里靠了靠,甚至将脸埋在叶凌云的颈窝。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随着他的偎近不断传来,夹杂着幽幽酒香的呼吸热乎乎地吐在叶凌云的耳边。
叶凌云不由有些不自在,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顾流玉,唤道:“阿玉?”
顾流玉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身子偎得更近一些,然后伸出一只手环住了叶凌云的腰,“美人……”
“……”
叶凌云无奈地抱起顾流玉,翻身下房。
他们坐的这个屋顶正是顾流玉客房的屋顶。
叶凌云将顾流玉放在床上,弯腰为他脱下鞋子宽了外衫又盖好被子,便想转身离开。没想到顾流玉却死死地搂住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放,口中还一直模糊不清地叫着,“美人,不要走……”
亏他今天晚上还一直为他担心,怕他为情所困。
叶凌云无奈地揉揉额头,一根一根把他的指头掰开,然后放进被子里,掩门而出。
他没有回头,自然没有看到床上的顾流玉悄悄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明明暗暗。
因为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叶凌云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床。
思前想后,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顾流玉,便打算去看看他。
刚刚走出自己的院落,便看到顾流玉斜倚在长廊上正望着花园出神,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掌中轻敲。
他顺着顾流玉的视线看去,只见剑光点点,一个桃红色的窈窕身影在一片绿草芳茵之中翩翩舞动,原来是正在练剑的苏想容。
他心中一动,故意咳了两声,然后走上前问道:“在看什么?”
顾流玉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懒洋洋地说道:“没看什么。你去哪儿?”
叶凌云也不欲点破,笑道:“怕你昨晚喝得太多,来看看你。”
“我没事儿。好久没和你喝酒了,一时开心而已。”
“……”既然他不想再提昨夜的话,叶凌云自然更不想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好办,什么时候想喝酒了,和我说一声就是!”
顾流玉瞟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现在放心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叶凌云微笑道:“好。那我去向爹请安。这么迟了,但愿他不会发火。”
“嗯。赶快去吧。”顾流玉一直目送他走开,眼中又浮上一层淡淡的无可奈何,直到他的身影远得看不到了,才调转过头来,继续望向花园里的苏想容,低低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莫可奈何
叶凌云前去给叶青阳请安。
叶青阳正坐在书桌后擦拭青冥剑。
这把剑从少年时代就陪着他出生入死,纵横江湖。这些年来虽然他已经淡出江湖,武功却从未落下,对这把剑更是日日擦拭从不离身。
剑锋三尺,泠泠如水,想到当年快意江湖的日子,他不禁轻吟道:“怒马入江湖,鲜衣踏风流——”
这是当年三人结拜时沈陌白长声吟诵的句子。
三个少年策马高歌金樽对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转眼,却已物是人非。
他放下青冥,转身看向书房一角供奉的两座灵位,慨然长叹。
叶凌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他生怕打扰父亲,直到叶青阳转过身后才恭敬地说道:“爹,孩儿给你请安了。”
“嗯。攻打描金谷的事情商议的怎么样了?”叶青阳阂起眼帘,疲倦地问道。
自从那日叶凌云将沈家血案的真相转述给他之后,他虽然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亲耳听到时仍然感到止不住的心痛和心寒,每每想起来便觉得深深疲倦。想要搁在一边完全不管,又放不下死里逃生的沈砚涵。
叶凌云怎会不知父亲的心思,他立刻答道:“有人说描金谷可能位于川蜀龙门山脉中一个叫靳川的盆地里,现在川蜀的几个门派正在调查,如果属实,大概这几天就会攻过去。爹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涵儿的。”
“嗯,行事要小心。祈容他们也无错,莫要伤了他们。”叶青阳不放心的叮嘱道。
“是。……爹,我总在想,这一仗是不是必须要打?”叶凌云皱着眉说道,“涵儿为了报仇杀了苏伯父他们,苏大哥又为了报仇要杀涵儿。现在真正有罪的人已经偿了命,只剩下一群无辜的人冤冤相报,还不知要再赔进去多少人。如果我们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世,还沈家一个公道,是不是涵儿就可以摆脱仇恨放过苏家,重新开始,苏家也可以放弃报仇,彼此两清?
“……”叶青阳望着儿子,默然摇了摇头。
“可是爹,为了这件事无辜丧命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看着更多的人丧命。”
叶青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何尝想这样。可是当年的真相太过耸人听闻,涵儿如今又身为血砚公子,说出去会有几个人相信?不说别人,你觉得祈容、想容他们能接受么?即使由我出面作保,让涵儿亲自指认,也已经死无对证了。……就算有人将信将疑,怕是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们觊觎描金谷中传说的宝藏秘籍、神兵利器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了……说出真相不仅于事无补,恐怕还会把我们叶家赔进去。——我并不怕把叶家赔进去,只是怕赔进去之后对涵儿和沈家更加不利。”
“……”
真相为何并不重要。
没有人会相信。
叶青阳的话竟与韩砚沉的话不谋而合,令叶凌云感到深深的无奈与心痛。
叶青阳望着儿子失望的表情,感慨地说道:“凌云,经过了这件事情,你还没有看透么?何谓正,何谓邪,又岂有绝对的界线?……你先去吧,有进展了再告诉我。”
叶凌云点点头,默然退下。
既然这一场仗避无可避,那就只有随机应变、好好应付了。
叶凌云深吸口气,想暂时将这些杂乱的情绪和担心甩到脑后。
他转回长廊,走到方才遇到顾流玉的地方,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花园中依旧传来阵阵舞剑声,他随意的向那里瞥去,却发现顾流玉正在陪着苏想容过招。
顾流玉依旧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袍,领襟袖口都绣着银线暗纹,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发出点点银光。他长身玉立,手中玉骨扇一迎一送,轻盈地上下翻飞,端的是潇洒无比。
苏想容则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裙,身姿纤瘦,轻灵如燕,脑后的青丝半散,两边发梢各系着一个精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摆动着,不断发出清脆的铃声。她手持一柄长剑,虽然内力明显不足,招式却使得有模有样。
这二人男的俊美,女的俏丽,一白一红,一进一退,在碧绿的草地上轻盈翻飞,说是过招,更像是在跳舞。
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阿玉真的对想容有心,他乐得马上退了婚约成全这一对佳偶,他们三个岂不是皆大欢喜?
想到此节,叶凌云的心情大好,他嘴角微微上扬,一边侧头看着他们一边快步离开,不想打搅他们。
苏想容的眼角余光却恰好看到了叶凌云,她立刻收了手中长剑,飞快地向叶凌云奔过来,口中甜甜唤道:“凌云哥哥——快过来陪我练剑!”
叶凌云只好走过去,笑着说:“不是有阿玉陪你练么?”
苏想容拉着叶凌云的手臂,“我才不要他陪我,我想要凌云哥哥陪我!”
顾流玉正在整理散乱的发丝,他闻言停下动作,用玉骨扇轻敲着一边手掌,无奈地说道,“想容妹妹说话真是好生让人伤心。好歹我也陪你练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苏想容撇了一下嘴角说道:“是你自己非要跑过来陪我练的,我又没有求你——”因着当初韩砚沉是扮成顾流玉的样子杀了她娘,她虽然知道不能怪顾流玉,但是对他说话始终不能平心静气。
顾流玉苦笑了一下。
第四十三章:错意
叶凌云目光在二人脸上打转,不着痕迹地将苏想容的手推开一些,笑着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能和阿玉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更何况是陪你过招?”
“我才不稀罕!我就是想要凌云哥哥陪我嘛——我在爹娘的灵前发了誓,一定要练好武功杀了那个血砚公子为他们报仇!”苏想容再次搂住了叶凌云,满怀期待的望住他。
顾流玉看着二人紧紧依偎的样子,眼神一黯,悄悄别过头去。
叶凌云虽然在和苏想容说话,却一直暗暗注意着顾流玉的反应,见状立刻将苏想容推开,揉揉她的额头道:“可是凌云哥哥今天还有别的事,不能陪你了。想容乖,让阿玉陪你练剑,累了就别练了,报仇的事情交给我们就行了,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
苏想容还是很不甘心,她拉住叶凌云的手,委屈地说:“可是,自从爹走了,你已经很久没有陪过我了——凌云哥哥,你不要我了么?”
叶凌云有些心虚,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起,想要趁机说个明白,又觉得时机场合都远远不对,只得笑着哄道:“为了你爹的事,最近大家都很忙。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是我的不对,凌云哥哥给你赔罪了。以后若有时间,我一定陪你练剑,好不好?”
苏想容委屈地哼了一声,说道:“那好吧。凌云哥哥一定不能食言呀。”
“一定。”
顾流玉始终看向别处,耳中听着二人的对话,一阵阵的心痛夹杂着嫉妒涌上。
叶凌云又揉了揉苏想容的头发,回身唤道:“阿玉。”
顾流玉转过头来,面上已是潇洒如常,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扇,挑眉看着他等待下文。
“阿玉,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完他又对苏想容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说完让阿玉回来陪你练剑。”
叶凌云带顾流玉走到花园的另一角,这才说道:“阿玉,你还记得昨天夜里问我的话么?”
“……不记得。”顾流玉望着别处,淡淡地说道。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我却记得。”
“……那又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我觉得,那未必是你不该爱之人。只要你愿意说给那人听——”叶凌云仔细斟酌着词汇,慢慢道。
顾流玉闻言立刻转过头盯住叶凌云,惊喜又很不敢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说——凌云,难道你愿意——”
因为太过意外,顾流玉的声音有些发抖,后半句话哽在嗓子口,怎么也说不完整。
叶凌云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凌云——太好了!我是在做梦么?!”顾流玉的丹凤眼更亮了,发出灿烂晶莹的神采,俊逸的五官越发耀眼,脸颊也因为激动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他激动地揽住了叶凌云的肩膀,刚想抱住他亲吻,叶凌云却继续说道:“你们很般配。不必顾虑我,待描金谷的事情一了我就会劝想容退婚。”
“……”顾流玉的双手搭在叶凌云肩上,生生地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叶凌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兜头浇下,惊喜只在一瞬间,失望却来的那么迅速猛烈,快得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令他说不出话来。
叶凌云以为他是太过惊喜,也没有留意,微笑着继续说下去:“想容是个好女孩,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可要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