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静平没往深处问,只是淡淡关照一句:“酗酒伤身。”
“我理会得。”他笑笑,“昨夜里劳烦大哥陪了一夜。”
昨天的那些忧思已经随着他在心中已经下的某种决心而烟消云散,他知道有些事或许结局是徒劳无果,但不去试一试,便连一点点的可能都不会有。
对方沉默一阵,突然道:“你许久不曾去见过师妹了。”
姒弄月一愣,想不出对方的用意,只好顺口道:“只是前些时间差点害了师妹,心中惭愧不安。”
他人以为他姒弄月喜欢微云,他并不急着纠正,那是过去的他长久以来所表现出的情感,太快的改变只会令人起疑。
“微云师妹见你这几日神思不属,有些担心。”说罢,姒静平拿出个香囊递来,“师妹托我在里面放了凝神静气的药材。”
神思不属么?他自己倒没觉得。姒弄月一边想,一边接过那香囊,上面有丝绣绣着细致的花样,浅浅的草药味闻来,倒也让人舒服。
“师妹真是巧手。”他赞道,脸上泛出喜悦的色彩。
姒静平听了,很难得地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这不算太稀奇,毕竟微云向来是他们一干师兄妹中人缘最好的,否则也找不到他这对大多事漠不关心的大哥来做这一遭的说客。
更难得的是,少言寡语的姒静平还费了心思,劝慰道:“此番你并无过错,便不必怀有愧疚之心,得了闲就去见见师妹罢。”
姒弄月听后,轻轻颔首,道了个“是”字。
两个人一个言语本来不多,一个心中另有他事,下面居然面面相觑,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来。
须臾,姒弄月总算开口唤了声:“大哥。”
“嗯?”姒静平目光转到他身上。
他定定望向对方,坚定了语气道:“我想出姒门一趟。”
姒静平没有说话,显然在等姒弄月自己说出缘由。
姒弄月微侧了头,白皙脸上浮现的红晕终究不能遮掩,他说:“我想……为师妹寻一柄好剑回来。”停顿片刻,他又道:“我要亲自去找,哪怕比不得姒门中所收藏的名剑,总也是一番真情实意。”
姒静平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道:“你去吧。我会向父亲禀明你帮我出去找几味药材。”
他没料到会这么顺利,不由得转头去看对方。
姒静平背着日光坐在床边,面容投上了阴影,他的四周却温和明亮,就好像唯有他一人隐匿在角落,在暗中静静旁观着明亮处的一切。
——寂寥而通透。
第二十八章
天色已昏黄,干活的庄稼人正扛着锄头镰刀三五成伴地归家,最眼尖的那个汉子突然“咦”了声,手指向一处。其余人循着望去,居然远远地见着了一匹骏马飞驰在阡陌小道间。他们这小村子偏僻,能见到那么神骏的马儿可是稀奇事。
先前眼尖的那个汉子搓着手,羡慕道:“啧啧,这速度比我家的小花还快!”
旁的就有人笑他:“哪有狗跟马比的。”
“我家小花可是货真价实的……”
“是是,老赵家的小花装了鞍子也能当马骑。”
一众庄稼汉又是阵大笑。
……
那马也的确是好马,不过闲聊几句话的功夫,已是靠得近了。
马长嘶一声,倏地在人群前停住,蹄子扬起一片尘土,将靠得最近的几人都给呛了一头一脸的灰。
赵姓的汉子刚受了嘲笑,心里还有火,抹了把脸,开口就欲大声斥责,却见得马上端坐了个少年。
那少年可真是斯文俊秀,便是因着赶路而风尘仆仆了,也还独有一种非凡的气质,叫那汉子把还没骂出口的话全都生生咽了回去。
少年翻身下马,声音朗朗地,问道:“这里可是旨酒村?”
下面马上有村民点头。
按说这小村子既不富裕,也不出产美酒,没道理叫这么个名字,可这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从来没人细究过缘由。
那少年见到村民的回应,稍稍蹙着的眉头似乎有些放开,像是为着什么事而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抛出一锭银子,稳稳落在赵姓汉子怀里,而后道:“借你家歇个脚,再备些干草喂马。”
那汉子不相信刚受了奚落,就得了这般好运道,还反反复复咬了那银两好几下,辨别真假,直到少年略微不耐催了,他才想起动身把人往自家领。
赵家只是普通农户,简陋的砖瓦房子也就能遮个风挡个雨,好在姒弄月多了一世经历,已不是没吃过苦的世家少爷,倒不嫌弃什么。
旨酒村,是往仪狄堂去途经的最后一个村庄。江湖上早有疏仪狄而绝旨酒的说法,江湖人多知此句是指仪狄堂毒术出神入化,轻易惹不得,却鲜有人知晓后半句更是直接道出仪狄堂所在!
姒弄月虽有功夫在身,但几日赶路到底疲惫,连马儿也要撑不住,此时眼见着快要到了目的地,便打算休整一日,就算情况是危急得狠了,他也得把自己的状态养到最好才好去面对,不是?
原本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不会都干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事,只有一人一骑,心中没有太多的算计,就为着去追上一个人。
——那不过一个暗卫,就算功夫再好,人再忠心,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将来总有机会寻个差不多的。
可他终是下了决心出门来寻吟风。这似乎已是超过了惜才的范畴,就好像平日他在看着那人,想到那人的时候,已是一点点把对方念入了心里,而不得轻易抹煞掉。
理智上,姒弄月不太喜欢这些会不可控制的东西,但意识深处,他却在放任这种感受。
******
姒弄月一看赵氏夫妇殷勤端上来的碗筷,顿时觉得没了胃口。虽是认真用热水泡过的,可是碗边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垢,甚至一根筷子上还粘着菜叶子。于是他故意板了脸,挥挥手示意他俩先吃,自己从包袱里翻出来些干粮,和着水慢条斯理地啃。
等他吃完了,赵家婆娘已经在收拾桌子,而赵姓汉子却眼巴巴盯着他看。
“怎么?没有喂马的上好干草?”姒弄月问。这一点他能理解,毕竟这村子小,连马都没有一匹。
“不是不是,”那汉子连连摆手,“小的只是见公子气度不凡,定不是寻常人,所以……”他又看了眼姒弄月,似乎对他有些惧怕。
“说下去。”
“嘿嘿,小的手里正有匹不错的马,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汉子脸上是讨好的笑,他自然高兴的,若这笔生意成了,以后几年的日子都能无忧了。
若真是好马,姒弄月不介意买下,到时候省的吟风只能与自己共骑一匹马。不过,看眼前这汉子的模样,他对于“不错的马”这个概念有所怀疑。
但姒弄月也没多思量,就说:“带我去看看。”反正他不差那么些时间。
“好!,公子在这边。”
那汉子兴冲冲就跑在了前头。
小花,老子以后几年的舒坦日子就靠你了!
第二十九章
赵家有个不大不小的后院,除了放置农具杂物,就是简简单单用茅草搭了个棚子。
赵姓汉子就朝那处喊道:“小花!”
听着这名字,姒弄月脸色渐沈,脑海里自发勾勒出一条瘦骨嶙峋,毛皮长癞的老狗来。
果真,应了这声呼唤的是一声没多少力道的呜呜叫,然后就从草棚里慢吞吞挪出条狗,样子懒懒地,瘦得皮包骨,好像稍微跑得快点骨头架子就得散了。
“……”姒弄月无言地扫了身边的汉子一眼。
那汉子只觉得骤然一寒,不由擦擦额头的冷汗,讪笑道:“这是,这是我家大花,小花不太听话,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呢。”
姒弄月一声不吭地直接走上前,伸手一拂,就听哢嚓一声响,摇摇欲坠的草棚子整个儿碎了。
“哎呦喂,我的小花……”大汉本能喊了句,偷偷瞥见旁的少年抿着唇,立马改口,“啊,不对,我的大爷!大爷,您没伤着吧?”
“没事。”姒弄月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碎屑烟尘散去后,露出来的影子上。看来赵姓汉子没有蠢到跟他说谎。
这是一匹臭气冲天且邋遢的马,马儿原本黑色的毛发上裹了一层烂泥,身上的黑毛还有些沾染了不知名的污物,结成一块一块的。可他看得出来这马的确称得上一个好字,尽管受了惊,那马却只是立在原地用蹄子刨着土,并没有太过失措。
他上前试着拍了拍马颈子,那马鼻孔喷气,毫不犹豫地一口就要咬过来。
姒弄月稍稍惊讶了下,使了巧劲,一巴掌把马头打偏,那马倒也有灵性,见一次没咬成便知事不可为,没再咬上来,只对姒弄月不理不睬。
一边的汉子连忙说道:“公子,小心!,小花脾气不好,也就是和我家大花投缘,小的才能把它牵回家。”
姒弄月没理会他,捻下一点沾在马身上的污物,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居然是暗红色的干涸血迹,只因这马身上混合了各种熏人的味道,一开始竟未被他觉察上面的血腥味。
一个农户家会有好马,本就不寻常,而这匹马身上满是血迹更是不寻常。
姒弄月瞥一眼光光的马背,沈声道:“马鞍呢?”
“小的这就去拿。”赵姓汉子赔笑,他原本还想把马鞍和马分开卖个好价钱呢,这下是不成了,他不禁后悔自己当初是怎么的,会把这么个精明的主顾当做那些挥金如土的纨!子弟。
马鞍和原本挂在马上的事物就藏在内屋的床底下,汉子不一会就拿回来了。
“就这些?”姒弄月一样样看过去,目光突然凝在一把剑上。
那把剑式样虽简洁,但他曾见过许多次,决不会认错。他记得那人冷淡面容下对这把剑不加掩饰的喜爱神色……
那汉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姒弄月就忽地暴起,一把抓住对方,神情狠厉道:“说,这马你从哪儿寻来的?!”
“公子啊,大爷啊,小的可没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啊!”汉子只是普通农户,扑面而来的煞气叫他腿都软了,一阵哭天抢地。
姒弄月也嫌他烦,把人随手扔地上,又问:“什么时候寻到的?”
“昨,昨个儿!在村口的湖边,是大花先冲过去的,小的没想要……”
姒弄月冷哼一声,没管结结巴巴的农户,连马也没骑,只身使了轻功,朝村口掠去。
只是一天……或许尚有寻到人的希望。
******
姒弄月内功在同辈中是佼佼者,五感也就比常人聪敏许多,岸边的血迹虽被水冲刷过,到底有渗入土里的留下了痕迹。他就这么加快脚步,顺着痕迹向湖的下游去,他能因为蛛丝马迹而找到人,就意味着追杀的人也能。
渐渐地他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姒弄月停下步伐。他向来不惧天地,不畏鬼神,此时此刻心底里居然有一点点的踌躇,也许他终不能看到那人,也许此番的冲动换来的只是一场空……
“何人?”一声熟悉至极的低低质问,伴随而来的是一枚暗器袭来。
姒弄月反射性的偏头避过,就急急往前行了数十丈,终于看清情形。
芦苇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那人正是一副警惕的姿势,许是因为多日的疲惫,那双往日锐利的眸子转向姒弄月的方向时显得有些混沌不清。他的身旁还躺了个不知死活的人,肠子都从伤口处露了出来,大约是没有时间好好包扎,只是简单地处理过。
“你救不了他了。”姒弄月走过去,淡淡道,“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
他看见吟风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还有力气警戒,应该没有大伤。
“少主……?”吟风迟疑一下,看向姒弄月的表情依旧很茫然,就像是完全不明白会在这里看见他。
而这样的表情不知在哪里拨动了姒弄月心底的一点点感触,他轻叹一声,柔声道:“是我,现在该叫主子了。”
吟风没有多话,按着姒弄月的吩咐叫道:“主子。”
他的这一声如金石相击,像是没有分毫虚弱和疲惫,也像是投入了他所有的执着与信念。
姒弄月心里升出一种奇异的愉悦的感觉,还不等他回味就见刚才还好好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倒了下去。他一惊,下意识出手把人揽住。
入手间,一片湿滑粘腻的液体。
姒弄月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男人,突然想到了,直到死也不会给人看去半分软弱的——野兽。
第三十章
姒弄月明白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刻。看吟风方才的模样就知道显然是有追兵在后,只可惜没来得及问清追兵的详情。
他从衣角撕下一条布帛,捆扎在吟风受伤的腰间,起到暂时止血的功效,这会儿时间,姒弄月已经决定小心为上,暂避锋芒,若只是他孤身一人,自然不怕,可要同时护着怀中人,他自认还没厉害到那程度。
忽地,一阵雀鸟惊飞的扑棱声,却是已能听到“得得”马蹄响现在幽草间,好在芦苇生得密而长,尚不能发觉此处有人躲着。
姒弄月略一思量,便抱起人,屏息往湖水里潜去。
稍寒的湖水浸透进了衣服,吟风单薄的黑色劲装更是马上湿透了,怀中的躯体接触间就是结实肌理的轮廓,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指尖,在冰凉的水里,这样的触感尤为显得真切而紧密。
水中沾湿的发丝也飘散着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一般,姒弄月有了种奇特的亲近感,他不由紧了紧怀中温热的身体。
片刻的功夫,马蹄声音慢慢停下来,是到了近处。
姒弄月听见大约十多人的脚步声,穿过了芦苇在搜寻,不一会,就有人开口禀报:“易先生,发现一具尸体。”
那易先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慢走了几步,也许是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查看。
然后应当是那位易先生的声音,清清亮亮的,说道:“还剩一个,伤得不轻。”
下属的人应了句什么。
姒弄月还要凝神去听,却感到怀中躯体稍稍挣扎了下,他低头,见到对方英挺的剑眉已微微蹙起,面上显出痛苦神色,他这才反应过来吟风正是昏迷无法自行闭气。他抬手抚平了微蹙的眉头,犹豫刹那,手又往后滑按住对方脑后。
姒弄月凑近了那人的唇,要把口中空气渡过去。吟风的唇看着薄而凉,两唇相触着却是柔软……还有着因为受伤发热而散发的滚烫热度。他们彼此的气息互相交织,勾勒出暧昧不明的意味,这让姒弄月有点沉溺,不由就加重手上力道,让两人贴得更为紧密些,紧密到几乎没有缝隙。
身体之间传递着暖意,两人的唇也依旧贴合着,姒弄月克制着某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冲动,在极端靠近的距离凝视着吟风。
……过了些时间,姒弄月终于移开,因为他听到易先生说道:“他跑不远,你们分了几路去追便是。”
然后,是马儿飞驰离开。
他又等片刻,确定再没有人的气息,才抱着吟风上岸。
可姒弄月刚上岸,就见到芦苇围着的空地间有个少年,抱剑而立,上挑着的眉眼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向人挑衅。
他开口道:“这位公子可让在下好等。”声音却是那个易先生的声音。
姒弄月冷冷看着他,不过一人罢了,要论打斗,不会怕了。
第三十一章
清风掠过湖面,凉凉地吹拂,芦苇沙沙作响,人却是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