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郸在小院里,捧着清凉的溪水冲了脸,然后像猫咪那般甩甩脑袋,觉得整个人清爽许多。澄澈的水珠顺着脸颊经过喉结流入衬衫里,一边拿着毛巾的栓剩儿看得愣愣的,把毛巾扔了,学着沈老师的样子洗脸。
每天悠悠地上课,住着有人打扫宿舍小院,没有无尽的堵车,缓缓走上几步路就是学校,没有过于紧张的毕业班气氛,沈郸对这种久违的放松感觉很是欢喜。
沈郸很喜欢这个拥有浓浓自然气息的小村,湛蓝的天空对于城市来说,是属于过去的,时光缓缓流淌的感觉也是在快节奏的城市里所不曾享受过的。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山村里,没有张润。
虽说寒潮早就过了,但这阵子却乍暖还寒,一下课沈郸就从冰凉的教室逃了出来。懒洋洋的日头透过淡淡的云层,给这静静的山窝洒下暖烘烘的阳光。沈郸坐着个竹椅,听着同事们聊天,栓剩儿拖着弟弟妹妹们,绕着不大的小院儿撒欢儿。玩累了以后,躺在同事的怀里睡觉。同事也是来支教的,看起来书生气挺浓,沈郸好奇怎么给孩子起了这名。
“孩子还在襁褓里就跟我来了,因为打算来支教久一点,然后我太太就不同意,最后闹得离了婚,孩子跟着我。我老家祖籍在南边,孩子当时小得很,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后来听村里人说,一般农村的孩子都起个贱名,好养活,算是个念想吧,就给了栓剩儿这个小名。”男人难得温和笑笑,“其实,叫着觉得跟这儿的风情挺合得来的。”
看着眼前罕见和谐的父子俩,沈郸扯扯嘴角微笑。
淡然地带过离婚这件事,柔润的话语里透露出的是对现况的知足和感恩,所谓圣母的人格体现在这个男人身上居然没有丝毫违和感。想到记忆深处笑靥如花的女人,牵扯出的事情涌出,沈郸的手抚上太阳穴。
“陈老师,我上午的课已经完了,要不我先带栓剩儿回去?”
“嗯,”陈乙予道,“不然这死小孩又得跑去哪儿疯。”
接过熟睡的孩子,看着熟睡中的栓剩儿乖巧得很,和平常孩子王的飒爽英姿过于不符,果然应验了睡着的孩子都是天使这句话吗。
背着稚嫩的孩童,沈郸的步伐有些不稳。自出来北京城,他就有些恍惚,虽然身在安逸的山庄里,他却反而失眠了。
傍晚,微显疲倦的沈郸静静坐在门槛上,灰蓝上,一团刺眼的红色踉踉跄跄地跌到山的那边去了,挣扎中的红光晕染了与苍穹紧连的流云,黄昏笼罩着无名的山村,蛙声渐起,姆妈扯着嗓子追小破孩吃饭,和码头边陲特有的渔家唱晚一般,悠闲的山村里,远处传来一天劳累后婉转的曲调……
月上梢头,闪烁着若明若暗灯火的漫山显得柔和寂静。走在蜿蜒纵横的羊肠小路,张润踢着路边的石子泄愤,这破路怎么这么难走!
倾泻而下的月光里,呼吸均匀的沈郸感觉到柔和的光线,不禁想撑开厚重的眼皮。初春夜里,微风过,烛火晃动,光影斑驳,高大的身影让苦闷的内心隐隐作痛,一个月以来难寝的长夜里,明明知道再也无法相见,却又如此渴望他能立马追上自己。为什么,要邂逅;为什么,要重遇。
沈郸鼻头一酸,忍不住的眼泪滴湿了张润的衣襟,听见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张润低头,吻上沈郸泪光闪烁的眼眸,哽咽道:“这一次,我不想和你再分离了。”
抱着在门口都能睡着的沈郸,他的沈郸,看似坚强,实则从不向自己倾诉,也曾拥有的无形幸福,却没能察觉到它的碎裂。背叛、分离、苦楚,让当年快乐疯狂的少年,变得如此脆弱,不再建立羁绊以防伤害,张润只觉口中干涩,所有的话语到了嘴边都讲不出。细碎的吻,落在沈郸脸上的行行泪痕,温柔辗转……
翌日,难得睡得那么香的沈郸醒了,伸伸懒腰,摸过眼镜戴上。
“唔,好重……”早间迷糊的话语随着心想脱口。嗯!?好重?看到压着自己的躯体,和日夜念念的面孔,沈郸下意识地傻笑开。呃,不对!这不是正常的反应!沈郸开始在张润怀里挣扎:“混蛋……放开!”
“嗯?放开?”张润眯眼,怕昨晚头脑不清醒的沈郸没听见,把那句话语再道了一遍,“这一次,我不想和你再分离了。”
13.
沈郸的脸涨得红红的,身子扭动着,把张润往床边挤,忸怩,鬼才信你!
张润把沈郸往墙上压,圈过身侧激动的猫儿,欺上思念已久的唇,咬啮摩挲,细细舔着,伸出舌头,硬生生地撬开紧咬的牙关,搭在沈郸腰上的手微微使力。感觉到如蛇一般轻巧的舌勾上自己的,侵入口腔的感觉就像想要把自己生吞了一般,无力感电流一般从唇上蔓延到四肢骨里。湿热的气息停留在唇边,张润慢条斯理的啄着,灼热的呼吸在沈郸耳廓边挠着:“你再挤,我可就要掉下去了。”
破晓的朦胧天色里,沈郸软软地瘫在张润的怀里,乍凉的晨间,身体相叠的俩人显得格外温热。
等太阳升得差不多的时候,沈郸起身,上午还有早课呢。睡衣换到一半,就感觉张润从背后拥住了沈郸,头搁在肩上,宽大的手掌覆上沈郸的手,一边扣扣子,一边在他耳边呢喃:“天还凉着,别老穿这么一件薄衬衫,虽然对我倒是挺方便的……”
“你!……”沈郸气得面泛红润。
张润大着胆子,凑过嘴在嚅软的脸上偷香了一个,暧昧道:“今晚,我还来。”
趁着沈郸还没发作,张润就迅速溜了。
沈郸觉得自己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但,这一次是不可能再跑路了。这一个月自己过的什么日子,他也是很清楚的,所以,就一小段时间,让他再贪恋一小段时间就够了。
在怀抱着害怕又期待的心情下,沈郸浑浑噩噩地渡过了一天。
看着沈老师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教室里如已达一百摄氏度的水般沸腾起来。
“看见没,那个沈老师居然在课上傻笑了!”
“看见了!看见了!而且啊,刚刚很明显的答案算错了!”
“平常那么聪明的人今天竟然犯了那么多错!”
“对,对!我看见他把粉笔当成茶包放进杯子里了!”
某男生摸摸下巴,故作深沉姿态:“这就是,恋爱中的人都是白痴!”
山村里的少男少女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孩子迟钝,顿悟后,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更加开了。
窗外,无端刮过风,山里的雨毫不分说就啪嗒啪嗒地落下。在溪边玩耍的栓剩儿牵着别的孩子往回奔,看得出了神,只觉得脑中混沌得很,雨珠打在屋上的声音远得似从天边传来的。便是考完那一年,拿到录取书的张润激动得无法掩盖内心的欢喜,拉着他到县里的河边抓鱼,鱼没逮上几条,倒是沈郸先扑进水里成了鱼儿,六月的天变脸快,河水随着豆丁大的雨点暴涨,来不及干的衣衫贴着沈郸的身子,张润毅然扒下自己的T恤给沈郸套上,当时沈郸还是不争气地烧了起来。
……
火急火燎报警似的敲门声让沈郸猛然惊醒,看看天色,已经这么晚。
打开门让人进屋,张润见了沈郸半脸的红印子,一身的狼狈样也还不忘打趣他:“怎么,搅了你的好梦?”
沈郸背过身子,不理他。
张润湿着身子站在门边,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沈郸,左脚刚跨过门槛着地,脚下一滑,沈郸再也装不住,匆忙去馋他。意料外,手一伸就被张润拉过去。张润一手抓着沈郸的手腕,另一只爪子绕过沈郸的腋下覆上腰间,下巴抵在沈郸的头顶。
“和我在一起吧。”
轻得不能再轻的话语让沈郸一怔,思忖道,哪有人这么直白的。
湿热的胸膛贴上沈郸后背,炙热的温度传过来,寂寥冷凉的长夜,沈郸沦陷了,挣不开这个怀抱了。觉得怀里的人往自己身上靠了靠,甜蜜感在张润的心头晕开。
夜色让俩人靠得更近,说过两遍的誓言回响在两人的心胸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张润抚着沈郸稍长的发,一直都没能去剪呢。拨开他的刘海,只见沈郸满脸绯红,一口白牙执拗地在薄薄的下唇咬出印子,额上沁出细细的小汗珠,张润看得心生荡漾,侧着身子亲了亲沈郸的额头,然后下巴抵着纤细的肩膀……
湿漉漉的怀抱变得滚烫起来,沈郸不知道这是什么反应,但是被拥了很久,想要搡开张润沉重的躯体,压在身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沈郸反射性地拉下张润,抵上额头,心头一跳,已经变得灼热的了。
已经转小了的雨点变得淅淅沥沥,天上的黑云散开,靥靥星斗好似也要甩干身上的水颤巍巍地抖抖。昏暗的山村里,除了几盏挺直的路灯外,还有一处亮了整宿。
清早,山间迷迷蒙蒙,潇潇春雨顺着屋檐漏成珠帘,被滤过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充斥鼻间,忙了一夜的沈郸伏在床边打瞌睡。自相逢来,和熊一样健壮的张润倒下这是第三次了,身体没好利索,接到消息就颠簸着来到这个默默的山村里,前一晚学人家采花搞夜袭,昨晚又冒着雨来守约,这下估计是要落下病根了。张润看着沈郸变成了熊猫,心里又爱又疼。
从门口跑过的野孩子们嬉笑着,吵醒的沈郸挥挥手,被招过来的栓剩儿蹦进来,一双大大的眼咕噜偷偷地朝床上瞄,稚嫩的童音在小屋里拉长:“沈老师早!”
“嗯,”沈郸扶额,道:“栓剩儿,等会让你爸我给沈老师请个假。”
“Yes sir!”听出沈郸的疲惫,小孩仅敬了个自认为很标准的军礼跑回家去了。沈郸叹了口气,今天没捣乱呢。
靠在床头,张润看着面无血色的沈郸,心虚地喝着上次深深记挂的粥。依旧滚烫的手掌抚上沈郸的手:“我自己来吧。”
“嗯?”沈郸晃晃脑袋,“你刚刚说什么?啊,自己来?看你还那么烫,待会碗都会被你琗了。”
盯着沈郸颤悠悠地把汤匙递过来,张润肚里嘀嘀咕咕。村里的春天气息终于开始散发,雨后的汨汨流动的小溪穿过山野,无话的两人间却透着一种淡淡的温情。
14.
张润呆在山窝窝里,赖了沈郸许久。
而偶来寻栓剩儿的陈乙予祖辈上都是行医这一行的,从小耳濡目染的他也算是略懂一二,屁股没坐热就看出张润的毛病,山里春季气候偏潮,推荐张润还是回城里养着。
几天以后,张润终于还是忍着不舍回了北京。
不过,都是成年人了,感情不是人生的主线,他们可不像小年轻那般整日黏在一块卿卿我我。沈郸素来都是精明的人,而教育界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虽然人在深山,但在哪里都是给予孩子们神圣的知识,自然是马上就恢复了平日里从容的样子。张润更不用说了,美人重回怀抱,而川上也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在城市里乐呵呵地回了公司做自己的老总。各自解开了心结的男人重新投入自己的事业当中,努力着。
但凡碰上不忙的周末,张润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下山村,和沈郸腻上半天、一天的,偶尔还直接就在躺在沈郸不大的竹床上过夜。沈郸对于这一点是极其不满,这张在淮北罕见的竹床还是自己睡不惯炕头,特地托朋友搞来的呢,沈郸本来想着春季很快就过去了,在仲夏夜里,贴在凉凉的竹上睡着舒服,可是如今却加上张润这么一个大块头,别说挤着热,承受力也没那么强啊。而且最近栓剩儿还带着嘴损的陈乙予来围着个小屋当电灯泡,隔三岔五就有一些闲着的老头大妈来唠唠嗑,很久没有坐在人堆里的沈郸有一种错乱的感觉,而在张润眼里,与众人谈笑的沈郸看着格外自然,就和多年前被追捧着的少年一样。
对于张润坐不住屁股频繁下乡这件事,北京城里的损友们只是对视笑笑,那位已经为人父的难得没有八卦一下。
被隐瞒了很久的校方领导得到了沈郸的消息,强烈要求他回城里,但是沈郸电话里无所谓的态度让急性子的教导主任直接蹿到小小地方来,顶着那些激动的话语,沈郸硬着头皮,只好答应下半年就回去,主任见沈郸应下,立马眉笑眼开,校长拉着主任喝了点当地的老酒才放他回城,清冽香醇展在舌尖,脸顶两团酡红,迷离间应了贼心校长不少的圈套。
得知沈郸决定回京的消息,张润是狂喜的,倒是沈郸挺舍不得这个依旧古朴自然的山村,更是那些心里热乎的山民。知道他的想法,张润握着他的手认真允下只要他想来就陪着他,沈郸当即拍掉他的狼爪:“哼,要来也不带上你。”张润装作不服气,又顺便揩油地不依不挠握上某人的手。
虽然城里里日新月异,到处动工搞建设,单子越接越大,但张润还是勤快地上沈郸那儿,而川上埋在办公室里,面对一大堆的文件喘不过气来,而江立则抱着宝贝丫头逗弄在一旁炫耀自己的假期,多了几趟嫂子就直接来揪着耳朵:“有你这样当爸的吗?啊!这才过百日,就抱着孩子乱晃悠,打扰人家小凛工作,放假吃饱了撑的啊!回家洗尿布去!”然后满脸柔笑地给川上赔了不是。瞧见吵吵闹闹和谐回家吃晚饭的一家三口,川上难得笑了。转头又是那些白花花的纸,手抚上额头,嗯,等再过上两年就交给那小鬼吧。
越接近六月份,北京城里的张润就越觉得躁热,一是真的热,二是沈郸就快回来了。不好意思再把什么事情都丢给川上,张润忙着手里的事情,也一直惦记着沈郸。
拿着模拟考的成绩,校长嘴唇翕动,乐得眼泪满满的堆在眼眶里,沈郸,他是真的舍不得放这个人啊,在教师资源贫瘠的乡下地方,能有位好老师就真的是福气了,更何况碰上了沈郸这样的教学风气极好的奇才,只有半年的短暂光阴真的很可惜啊。打断老头忍不住咂嘴夸赞,陈乙予特意酸道:“头儿,也别忘了小的咱啊。”对对,沧桑地不住点头,陈乙予那一栏这几年也是在这带也算是顶尖的,人才啊人才。他不满地转过头:切,敢情人家奇才,咱仅人才!这老头可划得真够清楚的。知道陈老师不过是无聊闲着嘴罢了,早就看透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沈郸倒也不在意。
深知中国教育现状的沈郸不能说什么,如果他真的继续留着,只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对于这样的国情并不能有什么改善,擒贼先擒王,抓问题也是要抓本,在这点冰上一角上愧疚,被细节所迷惑才真的是头脑不清醒。话是这样不错,但当沈郸对上讲台下一群冒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的孩子们,他倒是真的有些不舍与愧怍了。张润怕他真的后悔回京要继续呆着,对于沈郸来说,耍一次赖根本不算什么,而且这事是他自己认可的,于是在时间不多的两人世界里灌枕头风,回了城市才能大展手脚,那样才是真正对孩子们最好的措施,不然只是这个小地方受益,大江南北,还有许多孩子在森林断崖上为生活温饱挣扎,而无法得到救赎,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如此云云。在张润的软硬兼施的手法下,沈郸终于认真答应一定回去,张润这样擦擦汗,松了口气。真是为落后的教育所想,抑或是私心也罢,看着有些手忙脚乱的张润,沈郸心上涌起一股甜蜜感。
豁然了的沈郸继续悠悠上着自己的课,与世隔绝的山庄很容易让人放松,在这样的世界里无需烦恼这么多,而且那些黄发垂髫的幸福指数貌似比压力过大城里人的高了不少,也许只是在这个安逸的村庄里,踩在灵气的山间渡过欢乐的童年,在小学堂上认认字,了解一下所谓的深奥知识,再传承祖业,攒够钱做个砖瓦房,取个贤惠的妻子,生个儿女,慢慢过着平凡的小日子,好一幅养颐天伦的画面。新闻里,有些大学生自称看破红尘,毕业后直接上山过自己的清贫淡日,不一定认同,但至少不去打扰。既然人家有自己的幸福,又何必非要以更宽广的天空去搅了他人的井底之蛙的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