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载过恩爱地搂抱,在后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急着搭飞机回家乡,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刚刚回家洗漱更衣,现在要赶回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白领;载过气势汹汹,要他追上前面那个狐狸精的抓奸妇人;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妇人与她面色呆滞的丈夫;载过拎著名牌包包、在后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干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后座互相牵着手,低低地说着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后斑驳的天空,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后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胸口。
13
快到中秋的时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妈的电话,说秀秀前一晚早产。幸好村里正开发旅游业,停了辆工地的卡车,工人们帮手连夜把秀秀送到县城医院,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现在娃儿正在温房里养着,前期后期的费用一大笔,急需再汇一笔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车的老师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前半月赚的,匆匆给汇了过去。从银行出来,他又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这次是秀秀在说话,虚弱地与他说了几句,报了平安,便挂了。
一周之后他那小闺女才从温房里出来,能够自电话里向她没见过面的老汉发出中气十足的哭声。大河把车停在路边,开着手机免提,一边听一边呆呆憨憨地笑,连有客人敲窗户都没注意。
后来秀秀从家里给他寄了一张母女的照片,小闺女生得皱皱巴巴,乐呆呆地咧开嘴,露出红红的小舌头。秀秀仍在发福,圆润而通红的脸,头发有些乱,抱着女儿笑得也很幸福。
大河把照片贴在车里,来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问他,他就憨憨地笑,“我女儿!”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转着弯四处去载客。深夜里疲惫的时候,他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扭头便能看见那竹编的小庙,和他闺女皱巴巴的笑。幸福与满足填满他宽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又憨憨地笑起来。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队买好票,背着大包小包回村。改革开放三十年,宁静的小山村终于赶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几乎没能认出来——村口的小马路换了宽敞的大马路,路两边零星修起几栋二层的小楼。进了村,坝子还是那个坝子,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边栽了一排整齐的杨柳。花色斑驳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
他背着包站在村头,看着这陌生的一切,看着那排蜿蜒到远处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几个村民便上来把他围住了。
“哟!是大河!”“大河回来老!”
他们簇拥着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里去,秀秀抱着一团红棉袄似的东西正坐在门口椅子上与几个姐妹聊天,听见人声,抬起头来。
然后她笑起来,有些羞涩的,没说话。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喝哟!小俩口这么久没见了,还害臊!”“大河你还不去抱娃儿!”
大河笑得更憨,连忙跑了几步,双手有些抖地把那团红棉袄接过去了。一看正中塞了个粉嫩嫩的娃儿,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妈一样秀气,是个美人胚子。小闺女冷不丁见到一黑大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为她要哭,结果她呀呀地笑起来,小腿在棉袄里头蹬了几下。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
一院子闲杂人等被秀秀她妈往外赶,别碍着人家小俩口摆龙门阵。
周遭安静了,秀秀低声说,“回来了啊。”
“嗯,”大河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像你。”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后又道,“跟你讲过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还没上户口,就这会儿等着你回来,一起取个大名。”
大河憨憨地笑,“好,我……我想想。”
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娃儿休息得早,在床边的小摇篮里睡得口水巴拉。大河在卧室床上把给娘俩带的礼物一字摊开,有一些补品,一套小衣小鞋,还有几个草叶编的小风车、按一按会弹跳的小青蛙。
他与秀秀又聊了几句,从大背包里收拾了一个小包,秀秀眼见着那边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料口袋,道了一句,“娃儿夜里要醒,隔一会儿就要喂奶,换尿布。最近还有点低烧。”
大河便没有出门上山。等秀秀睡了,他披着件防寒服,守在女儿摇篮边看着,傻呆呆地乐了一晚上,不时隔着小棉被,轻轻去摸女儿的小手小脚。
大半夜的时候他发觉小女儿的脸蛋通通红,呼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摸了摸脸蛋额头,滚滚烫。他急忙摇醒了秀秀。小俩口连夜找村支书家借了摩托车,送去县里医院。
打了一夜的点滴,烧退下去了。又留院观察了一晚,到第三天才回到村里。如此折腾了两天,秀秀心力交瘁,先回屋去睡觉。而秀秀的妈叫上大河,说要与他聊聊。
秀秀她妈的意思,是要大河出面,去解决一个双方闹了许久的矛盾。这次村里发展旅游业,临近山边的几户人家,都涉及到拆迁的问题,而大河家的祖屋,虽然房子倒了,但毕竟那块地还在。当年大河爷爷走的时候,秀秀她老汉——也就是当年的村支书——替大河留了个心眼,叫上大河的三舅,当着全村的面做了保证,三舅一家只是代为抚养大河,祖屋仍旧是大河本人的,待到成年后就归大河处置。现在大河他三舅妈占着那块地,硬说大河是她养大的,地是她的,拆迁款也是自己的。按秀秀她妈的意思,大河既然长大成人了,那地和拆迁款都该是大河的,跟秀秀结了婚,就是秀秀的。秀秀她妈就让大河去找他三舅妈,把那笔款子要回来。
大河听得头晕。最后好不容易在秀秀她妈锲而不舍地解释下理清思路,他反倒过来劝秀秀她妈,“三舅和三舅妈养大我,房子他们要,就给他们。”
秀秀她妈骂了他瓜娃子,再继续给他阐述要回来就能修新房,秀秀跟女儿也好有个宽敞的地方住的道理。而大河又接着跟她说自己年轻力壮,能干活,一两年时间就能回来自己修新房。
这下秀秀她妈气得跳起脚来,“有钱你不要!那不是你的钱啊?!你给你弟娃儿交了两年学费,还没完啊?!他们养你花了什么钱?小时候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是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你个瓜娃子!你想过穷日子,你不要让我女儿孙女跟你一起过穷日子!”
大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没办法,在她的催促下,当天下午就回了三舅家,一回家,看到他三舅风湿发作,正躺在床上锤膝盖,话就说不出口。
他三舅妈不在家,妹妹只知道凑上来找他要礼物,还是他弟弟心思活络,拉他出去,问他,“哥,是不是房子的事情?”
他还没说话,他弟弟便说,“哥,你也看到了,家里条件不好。我还有两年才毕业,下学期又要交学费。妹儿的工资也不高。老汉他风湿病加上关节炎,去趟医院就要好多钱……家里真的急需用钱。你就当借给我们,等我以后工作了就还你……”
大河揉巴揉巴他弟弟的脑袋,拍拍他的肩又进了屋。关心了三舅几句,将这次回来带给他们一家的东西搁在床头。他便走了。
他没回家,那个家是秀秀的家,他一年只在里头住个几天时间,完全没个家的感觉。他沿着新修的石板路上了山,半山的小庙才是他的庇佑与归宿。
太阳还没落山,他揣着一包糖果零食上去,结果给半路遇到的一个工人惊了一惊。
他是没料到能在山路上碰到其他人,而工人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给吓着了。
“山神庙?”他说,“正拆呢!”
大河给吓出一身冷汗,没头没脑地跑上半山,果然见到三两个工人正在那里砌砖,水泥堆了一地,哪里还有祭坛的影子、小庙的影子,连那块大石头都被几个水泥桶搁满了。
大河脑门一热,冲上去便推了正在往山神庙原址上刨坑的工人一个趔趄,“你们干什么!”
“哎哎哎!干什么啊!”那几个人都激动起来,只当他来捣乱的傻大个,“你谁啊!别动手动脚啊!这里施工哪!”
大河拦在那坑前,声音都沙哑颤抖起来,满脸涨红,“这里的庙呢?!你们把庙刨了!”
“刨了这不修新庙嘛!”那几个人莫名其妙,“你激动什么?不就一个破庙。”
“原来的庙呢?!原来的山神像呢?!”大河几乎是咆哮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激动和愤怒过。
结果那几人手一指,“那石像没扔,领导说要保持原貌,等庙修好了就放回去!”
大河扑过去一翻,小小的山神像被一张蓬布盖住,泥塑的脑袋缺了个口,那块红布已经不见踪影了,整座石像上都是水泥灰迹。
他心疼地把石像抱在怀里,用冬衣厚重的袖子去蹭上面的泥痕。而工人们在后面窃窃私语,总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又看他个子高大,担心他真要发起疯来伤了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看他小心翼翼地擦那山神像,觉得应该是个虔诚的信徒,于是劝他,“哎,你放着吧,我们还原样放回庙里,不会弄坏!你隔个几天来看,这里就是个新庙了!”
“庙里还有个竹盒子呢?!”大河却又问他。
几人互相看看,“什么盒子?庙里就这个像,还有堆石头!”
“石头里面还藏了个盒子!”大河急道。
那几人道,“没有!真没有!东西都在这边了,你看吧!你看哪有盒子!”
大河四下里仔细地翻找了一番,果然是没见竹盒子,心里一阵惶惶然,他茫然而无助地,抱着山神像,蹲在一旁看着工人们翻修新庙。新庙,本来是件好事。只是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像连山神,也将不是原来那个山神了。
不,山神就是山神,永远不会变。他跟自己说,闭上眼睛抱着山神像,他心疼地抚摸着神像冰凉的脸。
他回去跟秀秀的妈表达了自己不会要回那块地的意愿。秀秀的妈大发雷霆,然而对着这人高马大的女婿,除了动嘴皮子好像也无计可施。她又自认是个斯文人,不愿意学大河的三舅妈去村口坝子上打滚哭闹。于是只能成天地不给大河好脸色看。
秀秀——私心来讲当然也是非常想要那笔拆迁款——并不能够对辛勤一年赚钱养家的大河给出坏脸色,只是闷闷地不说话。小俩口一年未见,瞧起来不仅没有小别胜新欢,反而有些生疏,生疏得连以前青梅竹马的友谊都没有了似的。在家便是两人分头地照顾娃儿、做家务,除了女儿的姓名问题和健康问题,好似没有旁的话题可聊。
大河每日抽空便去半山看看,庙小修得快,不几天功夫就见一座红砖红瓦别致精巧的小矮庙修了起来,两边修了一圈刷漆的木头栅栏,山下的石板路穿过庙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山的深处。而庙前除了新修的祭坛台子,还树起了一块石碑。
大河只读了小学,认不全上头的字,而那些工人因为这几日与他混得熟了,便将上面的内容讲给他听。说是领导说了,要发展旅游业,要每个名胜古迹,都要有故事,都要有迹可循,于是让人去县志里查。查来查去,原来这座古旧的山神庙,还真有个典故。
说距今五百多年以前,山下村里住了个秀才,叫于晗,考了几次举人都没考上,索性在村里开了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有一年山洪,泥石冲下来淹了半个村子,这秀才本来住在村那头,因为挑灯夜读,早早地发现了征兆,跑来山脚下敲钟提醒村人,村人大都安全了,他自己却和两个跑得慢的娃儿被埋在了一间小草棚下头。三天后村人终于将他们挖出来,却只听见两个娃儿虚弱的哭声,秀才用石片割了身上的肉喂娃儿,自己活生生地饿死了。村人感激他,便在半山给他修了这座庙,时常来祭奠缅怀他,从此之后,山里风调雨顺,再没有过天灾,后人便认为这是他死后成了神灵,仍然如生前一般保护着大山与山的子孙,于是奉他为山神,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供奉拜祭他……
那工人说着说着,突然见那高大黑壮的汉子淌了一脸泪,顿时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小子脑袋坏得不行。摆摆手准备丢下他不管,却被大河拉住,非要他指给看山神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大河认认真真地把那两个字记下来了,拿回去给村支书看。村支书一抖小胡子,“晗者,天欲明也。就是天要亮的意思!”
大河与村支书合计了许久,认认真真地拿纸笔抄了一遍,拿回去跟秀秀看说,“女儿叫这个,陈秋晗。”
大河想抱着小秋晗上山去给山神看看,然而秀秀早有警觉,一直盯着女儿不放。大河老实巴交,毫无办法,只能临走的那天夜里,自己一人上了山。工人们都走了,剩着几堆水泥和砖头。他坐在新修的庙前,用手电筒照着那张秀秀与女儿的合照,跟山神说,“这是我女儿。”
“她叫秋晗。”他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很乖,很喜欢笑,很好。”他竭力地搜刮着脑子里的形容词。
然后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庙里那尊山神像,从怀里扯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新红布,他虔诚地将它重新盖在山神的脸上。
接着他弯下腰去,蜷起身,像以往那样姿势扭曲地抱住了山神像,有些微微颤抖地,他低声地说,“山神,竹盒子你收起来了,是不是?”
就像九年以前那场小小的泥石流之下消失的竹螳螂、竹蛐蛐。
“……是不是?”
“你还在,你一直看着我,是不是?”
大山里一片沉睡的寂寂,这冬夜里的风竟然也能这样温暖,吹拂在他脸上时,温柔得就像翠绿的袍子如水般滑过脸庞。
14
怕被第二天来施工的工人发现,他在庙旁的大石头下挖了个坑,将这次带回来的糖埋了进去。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会儿山神庙,他转身踏着夜路下山——他女儿可能会半夜惊醒,他得去守着她。
接下来的一年,一开始过得风平浪静。三舅家得了那笔拆迁款,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有了着落,没有再找大河贴补。大河于是渐渐地攒下些钱来,按照秀秀她妈与秀秀的计划,筹备着要给家里修新房。
县里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从镇上到临近的几个村,组成了一个景点圈。虽然才刚开发,每天也有好几班大巴车隆隆地开进村子,下来些扛着大炮的田园风景爱好者,在山溪边拍拍小鱼儿,然后去登山。
村后的大山修了条小路,一路从山脚下蔓延到山顶的小天池,一路上奇石怪树,很是景色珍奇秀丽。刚开发的景点没有导游,游人们路过山神庙,便自发地停下来,去读那石碑上的字。
“喔唷!这是个很灵的神仙,能保佑我们登山途中一路平安!”他们说,然后摆上随身携带的一些祭品,譬如水果,譬如饼干,再烧上几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