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是山脚下的村民们卖的,同时卖的还有各类当地小吃,炸小鱼干,臭豆腐。秀秀找她大伯走了个后门,在山脚下的景点售票处做售票员,小秋晗坐在她腿上,咧开没牙的小嘴冲游人们笑,尖着嗓子依依呀呀。
眼见着这一年要顺顺畅畅地到头,入冬的一天,大河突然接了秀秀一个电话。做妈妈的人在电话那头哭得不成样子,说是小秋晗老是低烧咳嗽,她索性带去县里医院做了个彻底的检查,查出来娃儿是先天性心脏病,情况还挺特殊,县里不敢动手术,让带去省城的医院。
大河带上当年的积蓄,请了个假匆匆忙忙往家赶。到医院之后才得知他女儿先又发了肺炎,一岁半的娃儿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额头上打着点滴,连哭声都很虚弱。
医生叫了大河去办公室,大意是娃儿的心脏病需要动手术,但是年龄过小且营养不良,现在动手术风险太大。建议再等个半年一年再手术。但是平时要小心提防各种并发症,例如这次的肺炎。
医院里住了半月,一家人疲惫又焦虑地回了村。想到手术接下来的各种费用,小俩口便满心愁苦。商量之下,决定秀秀也继续出来打工,她做按摩师的收入,有时候还高过大河。娃儿则留给秀秀的妈照顾,等他们赚够了钱,再将娃儿带来外省的医院做手术。
大河在村里多留了几天,说服了秀秀,同意他在人多的时候抱着女儿上山去拜拜山神——反正山里有十年不见狼了,再况且每日那么多游客上上下下,也没见着危险。
大河抱着小秋晗和一包糖,趁着大白天,跟着一队戴小黄帽的游客上了山。
上去一看,山神的祭坛简直要摆不下东西,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饼干、牛肉条、果冻、巧克力,反正就是游客随手能搁下的东西,山神庙边还多了个垃圾桶,以便环卫工人经常将腐烂的祭品扔掉。
大河动手扔了一个干瘪的苹果,腾出块地方,把那包糖摆上去了,其中就有一盒龙须糖,是他在县城里买的。
他拆开龙须糖的包装,用手指抓起一块去逗他女儿。刚刚恢复健康的小秋晗挥着肉肉的小手,发出唔呀呀的叫声。
他撕了点须须给女儿,小家伙就用两只肉爪子攥住,巴巴地往嘴里舔,好似没舔出什么味儿来,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大河,然后又接着舔。
然后她突然咧开嘴呀呀地笑起来,小手攥着湿漉漉的糖须须,伸向大河身后的方向,像是要递给什么人。
大河呆了一下,迟疑而颤抖地,他缓缓扭头看向身后,那是看似无尽的大山深处,远处几个游客说笑着走在石板路上,他身后空荡,什么都没有。
然而小丫头仍旧巴巴地冲那个方向举着糖须须,呀呀地笑,黑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
大河抱紧了她,像是骤然被抽干了全身的空气,耳朵一阵嗡鸣,他激动地喘着气,对着那大山深处跪了下来。
“你保佑她,你保佑她。”他将女儿放在身侧,弓起脊梁匍匐下去,像是扑住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缕袍角。
而她女儿摇晃不稳地倚坐在他旁边,仍是呀呀地叫,小手松开,高举的糖须须便随着风飘远了。
秀秀到了外省才知道,当年她那间按摩桑拿城,现在生意已经不那么好了。她是会找路子的人,辗转找到当年的姐妹同事,又介绍她进了另一家新开的桑拿城。
她仍是住在桑拿城提供的员工宿舍里,夫妻二人隔着小半个城市,分居而住。一两周才能见上一面,一如当年。平时各自埋头工作,连联系都很少。有一日大河与秀秀出来,见她穿了一件明显价格不菲的新裙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跟她说,“这裙子很贵吧?”
秀秀先是没说话,他又问了一遍,她才烦躁地道了一句,“姐妹送的,没花钱!”
大河的本意倒不是不让她花钱,只是现在不同往日,所有的钱都攒下来要给娃儿动手术。然而秀秀咬定没有浪费钱,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且说那一年年末的时候,秀秀她妈打电话来,说小秋晗的状况实在不好。小俩口就着已经攒到的款子,又跟秀秀家的亲戚借了一些,让秀秀她妈带着娃儿来外省,将手术给做了。
手术没出大问题,但小秋晗身体虚弱,恢复状况并不太好,还发了几场低烧,幸而都是虚惊一场,如此一夜复一夜地留院观察,那钱便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秀秀她妈陪住在医院里,小俩口每天下班后就往医院里跑,半夜再分头跑回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担惊受怕。高额的手术费,医药费,三个大人的伙食与娃儿的营养品,都摊在两个小年轻身上。钱不够,小俩口又开始打电话四处借钱,秀秀有心将大河三舅那里那笔拆迁款拿回来,然而三舅妈接了她电话,信誓旦旦地赌咒说钱已经花完了,家里用来修了房,剩下是三舅养病与她儿子读书的钱,半点都拿不出来。
好心没好报,憨脑壳的慷慨解囊没换来一丁点雪中送炭,秀秀心情烦躁,时不时要找着茬儿与大河吵架。而大河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闷木讷,任她戳来指去,不发一言。
一家人连春节都在医院里度过,病床前吃了顿饺子,哄睡了虚弱干瘦的娃儿,秀秀她妈继续睡在隔壁病床上,小俩口便一起出门,实在太累,就近找了间最便宜的日租房,进去一阵腐烂的臭味。床只那一张,大河冲了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在床边,突然就被秀秀从后面抱住了。
先洗过澡的她散发着廉价沐浴乳的味道,十分无助地在大河背上蹭了蹭脸,她双手环着大河的腰,低声道,“怎么办……借不到钱……医生说如果情况不好,还要再动一次手术……大河,我好怕……”她低低地说着,手臂慢慢地往下移。
大河在她碰到危险区域前有些尴尬地掰开她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坐在破皮的沙发上。而她呆呆地跪坐在那里,看着他。
“早点睡吧……”大河低头说,弯腰要在沙发上睡下。
突然一个发黄的枕头被甩到他脚下。
“我晓得你不想碰我!我晓得你嫌我脏!”秀秀突然发起狂来,她抠抓着床单歇斯底里地尖叫,“我生的娃儿也是残废!你嫌弃我们娘俩拖累你!你宁肯把钱给那狼心狗肺的一家子都不留给我女儿治病!”
大河被她那样子惊了一惊,急忙解释道,“我……我没有看不起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也没有嫌过秋秋,她不是残废!她只是身体不好!我什么都愿意给她,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只是,只是……我真的对你没有这种意思……”
“你对谁有意思?!你对谁有意思?!”秀秀哭叫起来,“陈大河!你狗日的混账!我喜欢你的时候,你看不上我!我嫁给你了,你看不起我!两年了,我就是个摆设!你是不是不行?!你是不是不行!陈大河!你就是没种!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这个瓜脑壳的穷光蛋!我就该去找他,我就该去找他……呜呜……呜呜呜……”
她呜咽着,突然抬起头怨毒地看着大河,嘶声尖叫道,“你以为秋秋真是你娃儿?你这个没种的废物!你以为……”
“够了!”大河打断她。
他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台灯昏暗的光,声音低沉,那是她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怒气,“你……你去找哪个都好,你要怎样是你的事。”
他压抑了又压抑,终究只是沉声道,“但是秋秋是我的娃儿。我会医好她。”
然后他看也没看秀秀,转身开门就走。
剩下秀秀跪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突然又发起抖来。
他早就知道,果然他早就知道。
她当年一出省便沉沦迷醉在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里,顿时觉得大千世界百万森林,大河这棵沉闷而笨拙的粗脖子树并没有什么新奇,对他秉持了十几年的好感几乎要化为乌有。她与一个常来店里按摩的客人暧昧不清,对方成熟稳重,幽默而见识广博,轻而易举就令她深陷情网不得脱身,连有了娃儿都舍不得打掉,但对方另有家室,并不会给她身份,她不想背上未婚先孕的名声,回村里遭人耻笑,只能将主意打在大河身上。
小秋晗其实不是早产儿。喝醉的那一晚大河没有碰过她。两年多以来的每一晚,都没有碰过她。
他早就知道,却还是娶了她。他娶了她,却从来不碰她。
她觉得被恩赐的侮辱,满天神佛都在嘲笑她的自私与幼稚,都在看不起她。都在觉得大河有多高尚伟大,而她多么渺小自私。
明明不是那样,她不要这种虚假的恩赐。如果他能早点接受她的好感,如果他能在结婚之后真的与她在一起……她本可以不用被旁的男人吸引,她本可以不用遭受这多年的冷落!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虚荣与虚伪。只是呜咽着蜷曲起身体,她觉得难受与无可依靠,只能躲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大河回了医院,准备在走廊的硬塑料椅子上凑合一晚。将高大的身体蜷起铺在窄小的长椅上,他抱着双臂,看着走廊那头的白色墙壁发呆。
他的世界简单分明,即便生活塞与他许许多多的复杂,他也只会用简单分明的方法处理它们。他接纳一切的苦难与辛劳,随遇而安,从不抱怨,从不奢求,从不希冀旁人的给予。秀秀骗他,他知道,因为那是她的需要,他知道她的彷徨和无助,他愿意帮她,他不怪她骗他。但他的确对她没有感觉,他连和她拥抱都觉得尴尬,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做什么。而小秋晗——那就是他的女儿,从他听到她第一声哭声起,从他见到照片上皱巴巴的笑容,那就是他的女儿。他疼她,爱护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谁可以是她的老汉。他愁的不是她的生世,而是如何赚钱继续替她治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分明一点都睡不着。然而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儿的老汉——他的女儿正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受苦,他得一大早起来,去拿她的报告,然后开车挣钱,为她赚医药费——就立马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寂到无尽的黑暗里去。
他希望梦里有一尊小巧低矮的古庙,有一双冰冷却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头颅,安抚他的痛苦与悲哀。即使这十年来,他从不曾梦到过。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来,打着旋儿吹过他的发梢,再从走廊的另一头出去。吹过迢迢千里的河流山川,落在半山小巧精致的山神庙顶。
懒洋洋坐在庙顶上的神仙打了个哈欠,将两只指头上夹着的一根香烟凑近嘴边,学着白日里的游客,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
然后马上被呛得咔咔直咳,连背都弓了起来。
狼狈地直腰坐起,拍掉身上的烟灰,他看向怀里蜷着一只黑毛大兔子——这畜生放着温暖的洞不去睡,非跳到他这里凑热闹——觉得自己分明从那两只褐色眼睛里看到了鄙夷。
山神狠狠揉巴它的长耳朵,理直气壮地,“怎么?我不会,学一学还不行么!”
他弹弹手指让那根烟化了灰烬随风散了,又招了招手,祭坛上一只苹果顿时化在他手里,咬了一口,一边继续揉巴着兔子耳朵一边叹息道,“小畜生,你饿不饿?”
吃饱了兔儿草的大兔子摆摆耳朵,懒得理他。
“我还真有点饿,”山神自顾自地揉着它软软的毛说,“今年没糖吃。”
他神色平静而淡漠,那是个数百年孤独岁月所沉淀出的寂寥姿态,他轻声说,“不知道明年有不……”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扯扯兔子耳朵,想起那个分龙须糖给他吃、跟她老汉一样傻呆呆的小宝宝,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不知道那小闺女儿,长成什么样了。
15
一大早大河接了个电话,他三舅在那边咳了几声,问他,娃儿的手术怎样?
大河讲述了一下状况,他三舅又关心了几句,叹着气跟他说,“瓜娃子!”
“修个球的房子!你舅妈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冒听,也冒管!”他三舅说,“她就是个瓜婆娘,老子跟她几十年,都习惯老!老子能干啥子?两个娃儿的妈,老子能一刀儿把她剁老?”
他三舅又数落了婆娘几句,叹着气跟他说,大意是他小时候也没从家里得到过什么好处,这么些年在外打工,贴济了家里不少,家里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他三舅这大半年犯病卧床,一直就没怎么出门,前几天才得知婆娘占了人家的地和拆迁款,火冒三丈——他当年当着老村支书和村人的面信誓旦旦,不占侄儿的便宜,不图他家的地和房,现在婆娘这样,不给他脸上糊牛粪么?
他三舅将那笔款子退了一大部分给大河,剩下一些数目,是家里给他三舅看病已经花掉的——他三舅说,现在的确拿不出钱,等他弟弟以后工作了,一定还他。
大河收到那笔款子,加上东拼西凑,终于给女儿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秀秀她妈成天乐得合不拢嘴,逗着日益活泼起来的小孙女儿叫外婆——小丫头因为常年病着,连学说话也比旁的娃儿慢些。大河接连几月劳心劳力,累出一嘴火泡,满脸枯黄,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着女儿憨憨傻笑,拿他粗粗的手指去戳女儿的小肉脸。那天正逗着好玩,突然小丫头含着指头口水滴答地,“把……把!”
大河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秀秀比他早几天得了句“麻麻”,此时站在大河旁边,头发凌乱,一脸倦容,然而跟大河一样,满眼都是幸福的笑意。天下父母心,在娃儿呀呀学语的这一刹那,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自从那日跟大河发过疯之后,再未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每日小俩口在医院见面,仍是以往那样交流甚少,各自闷头做事,一切如常,并且谁都没提过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时常的精神恍惚,无事的时候,就偏着头看着墙角,旁人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医生宣告小秋晗可以出院,一家人欢天喜地,秀秀和大河各自请了假,陪小秋晗与秀秀她妈回乡下。
火车开回了省城,一家四口背着行李在公交站台等去县城的巴士,秀秀她妈抱着娃儿,小俩口一边一个,牵着小秋晗的小手往上提,教她虫虫飞,虫虫飞。突然就听见尖锐的车轮摩擦声与近旁行人的尖叫。
“哧——嚓——!”
大河最后的记忆是车身碾倒站牌的嘎吱声,他看见了女儿的脸,咧着嘴望着自己被举高的小手,那样欢喜的笑,完全不知道周遭发生着什么。
而后他陡然浑身剧痛,凌空飞了出去!
……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闷人,山里顿时成了清凉的好去处,来游玩和在山脚下农家乐里常住的游客络绎不绝,为了营造出山花烂漫的美好气氛,村支书——现在已经是大晗山景区负责人了——特意让人在山神庙周围种了许多芍药,大朵的鲜花成片地怒放,鲜艳的红色倒是与山神像头顶上那张添了金丝边的红布相映成趣。
红布是景区负责人找人订做的,还去县城里另一座香火旺盛的和尚庙里找师父开了光——也不知道和尚给神仙开哪门子光。山神的脑袋也请工匠师傅来补了回去,头和身体的材料不一致,是瓷白色的脑袋,丰面阔鼻,长长耳朵和宽厚的下唇——工匠师傅不清楚典故,这是照的释迦摩尼的面像。
山神就在那烂漫山花中怡然自得地倚坐庙顶,等着四方游客朝拜。游人一般是在他这一站稍做停留,烧个香,休息一阵,接着朝山顶攀登。女人们忙着哄娃儿喝水吃水果,男人们三两聚集,抽一根烟,聊一聊家事国事。有的忘记了在山下买香,便顺道多插两根烟在香坛里,算是敬了神仙。外边大部分山林景区禁烟,然而这里地方小且偏僻,没什么环保意识,也没人管,游人们便乐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