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母连忙打圆场,她给老爷子顺气:“别说了,吃饭呢。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
陆博远推开碗:“你看看你惯的,我说让他改,你说随他去。当初我就该一枪毙了这个东西,省的他现在丢人。”
陆修站起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个,我是改不掉了,十年前您就试过了,都不行,现在跟我翻什么旧账?你自个心情不好,别拿我开涮,那是您培养出来的人收了贿赂,又不是我 ,犯的着跟我添堵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跟是把老爷子点着了一样,老爷子立刻就爆发了:“你看看你,有这么跟你老子说话的吗,我是为你好,别到时候给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你傻不傻啊你?”
陆修总觉得老爷子像是知道什么一样的,意有所指,但是他也是气急了,顾不上细想,就顾着跟老爷子针锋相对了。他冷冷说道:“帮不帮别人数钱是我自己的事情,您要是看不过眼,不要管我就是,眼不见为净,我吃饱了这就走了,省的再在这里给您看着碍眼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陆博远好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陆母也责怪他道:“孩子都快一个月了才回来吃这么一顿饭,你犯的着这样把他再气走吗?”
“你懂个屁!”陆博远喝道,“他走就走吧,吃饭。”
整个过程里面周政安都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第二十七章
很多人都觉得陆修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他长相不错,进入电影圈之后也是顺风顺水,现在已然成为新生代导演的代表。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曾经建立下显赫的战功,即使不是在中央,但是依然深受尊重。这样的一个人,是占据了天时地利的。所以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有任何的挫折。
但是陆修知道不是这样。如果非要说有挫折的话,他这辈子最大的挫折大概就是遇见了周政安。他大概是老天爷派来终止他的得意人生的。就好像是如来佛祖非要为唐僧设置下第八十一个难处一样,其实是没什么道理的。但是偏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说不出道理。陆修刚到法国时,语言不通,修的又是艺术专业,每天跟一群怪力乱神的人打交道。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无法跟人正常交流,差点患上了自闭症。
后来他开始酗酒,还拼命地抽烟,每天沉浸在各色各样的声色场所里面。那段日子里荒唐得让陆修光是用想的都觉得毛骨悚然。就是这样的状态,他拍的第一步作品居然还获得了学校的年度奖项,他是第一个获这个奖的中国学生,因为在国际上,中国的学生向来是被认为没什么想象力、没什么艺术天分的。但是陆修就是跌破了所有的人眼镜,而陆修上台领奖时穿着拖鞋、宽松的大T恤,头发很长也不修剪,外加一副黑框的眼睛,整个人不修边幅,还醉醺醺地就走上了领奖台。
那是他人生里面的第一个电影奖项。
到现在他的书桌上还保留着他当年领奖时候的照片。
陆修现在常常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觉得简直就是傻得不行。而现在当他再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也想去抽烟,也想去喝酒,却发现都没有了兴致。原来,爱这样的东西,真的是会让人疲乏的。
电影进展得很顺利。
陆修每次看着监视器画面里面那两个青葱少年,穿着白衬衫在街上行走的样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年的周政安和自己。
这一天剧组来到了市中心的商场取景,拍的是其中一个男生在里面高级餐馆打工的画面。片场周围聚集了很多来看热闹的路人,陆修穿着大衣,带着鸭舌帽坐在监视器里面,他只要一拍电影就会特别不修边幅,脸上都开始长深绿色的胡茬。却没想到画面后面渐渐会走出来周政安和李微。李微挽着周政安的手,洋溢着一脸的幸福从婚纱店里面走出来。
他们两也看到了这里,李微笑着向陆修挥挥手,陆修也笑笑,随即低下头来,继续拍戏。等到这场戏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陆修就让工作人员都散了,准备下一场戏,他自己就到楼下的咖啡店去喝咖啡。
咖啡店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的是国外某个电影节的开幕式。没想到会看到久违的陈策。他是作为开幕式的特邀嘉宾出现的。陆修看着他,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他一接起来,居然是陈策。那边他的声音依旧稳重:“陆修。”
“天啊,你也太神了吧,我正在看你在电影节上的直播呢,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在洗手间,”陈策笑,还有些不好意思,“参加这样的场合就不知不觉想到你了。于是给你打个电话。你好不好?”
“好啊,”陆修笑起来,“我现在坐在咖啡馆里面喝咖啡呢,悠闲自在,好得很。倒是你,最近经常看到你的新闻,是不是真的要复出了啊?”
陈策“嗯”了一声,然后说:“都好多年了,感觉这一行对我来说都陌生了很多。”
“不会的,你那么优秀,再一次复出肯定会让所有人为你喝彩的。”
“陆修,在前面那么些年里面,我走了很多国家,很多地方,我一直在想我拍电影的意义在哪里。可是后来,我遇到你,我突然就明白了,就像你说的,拍电影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拍的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的感悟,电影里面人的选择就是你自己会做的选择。”陈策停了一下,陆修听到里面依稀传来音乐的声音,“陆修,你实在是没有必要再执着于过去,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爱的究竟是你爱的人,还是爱的不过是你心里的记忆。”
挂了电话的陆修脑袋里面一直回响着陈策说过的话。陈策实在是太聪明了,陆修无从得知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现状的,只是这个男人说的话真的都说到自己心里面了。究竟自己爱的人是周政安还是那么多年的记忆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而没多久之后,魏礼的判决结果出来了,他因为涉及受贿滥用职权被判刑11年,没收财产。老爷子因为这件事情也受到了牵连,虽说老爷子并没有涉及这件事情,但是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爷子位高权重,本来还指望在今年的选举中争取连任,但是这件事或多或少对老爷子还是有点影响的。而相反的,这件事情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周政安。
因为当时魏礼在做新兵的分派时,要把那几个收了钱的男孩子送到济阳军区,但是被周政安以身体条件不够格为理由,拒绝了。魏礼是老爷子的亲信,而周政安又是老爷子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他这样让人家对他的品格更加赞赏。
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和分析,陆修隐隐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只是他不在官场,纵然知道也是无能为力。
没想到李微会主动约自己出来。
陆修刚进店门,李微就跟自己招手,他走过去,李微的肚子已经四个月了,可是还看不出来,也许是因为穿了宽松裙子的缘故吧。陆修坐下来,李微伸手要招服务生,陆修说不用了,他还要赶回去拍戏。
李微说:“不好意思啊,你肯定很忙,我还约你出来。”
“有什么事,说吧。”
“你能不能再帮我约下Eric,让他帮忙做我们的婚礼啊。”李微似乎是很难启齿的样子,“那次的订婚宴我真的很喜欢,可是我自己试着约他,他总是推脱,现在根本就不接电话了。”
“我帮不上你了。”陆修冷冷道,李微愣了下,“你试着联系别的造型师吧,我已经欠了别人一个人情了,实在不能再开口了。”
“可是别的造型师,实在是没有我满意的。”
“那我帮不上你了。”陆修说,“你还有别的事情么?”
“陆修,你是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是过于冷淡,陆修平复下心情:“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他那样的人从来不接自己不想接的活,上次已经是好说歹说,我虽说想帮忙也实在是做不到这样的地步。你能理解的吧?”陆修见李微的神色为难,心里冷笑,又说:“你也可以跟周政安说说,他那样的人,想要联系一两个顶尖的造型师还不是小事。”
“好吧。”李微说,“可是还有一件事,就是伴郎的人选,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我想着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无疑是最适合的,所以想问问你愿意不愿意。周政安太忙了,婚礼的事情都是我在准备……”语气之间有些不满,有些嗔怪。
陆修只觉得心都凉下去,连周旋下去的耐心都没有了。他打断:“这是周政安的意思吗?”
“他没有直接说,不过我想是吧。”
陆修像是听到笑话一样笑起来:“行啊,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能做你们的伴郎,我也很荣幸。”他推开座椅:“要是没事的话,我就要回去片场了,到你们结婚的日子,我的戏估计也要结束了,到时候一定会捧场的。”
走出店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陆修看着天空,几乎忍不住放声大笑出来。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多么讽刺,多么可笑,真正是荒唐啊。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那个荒唐的人,可不就是自己么。
第二十八章
因为上次跟老爷子吵了一架,加上拍电影忙得很,陆修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回家吃饭了。这期间陆母打电话让他回家去吃饭,他都找各种理由推掉了。后来估计老爷子也是警告过了,陆母竟然也没有再打电话来。
因为周政安看到家里的电话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还以为是妈妈又叫自己回家吃饭去。他一接起来就说:“妈,我不说了嘛,这阵子拍电影忙啊,没空回家吃饭啊。”
那头陆母竟然哭起来:“你不回家吃饭,有空见你爸最后一面不?你爸现在进医院了。”
陆修只花了二十分钟就赶到了军区总院,急诊室门外,陆母一个人坐在座椅上,低着头,见到陆修就好像看到救星一样:“陆修啊,你爸爸他,他现在在急救呢。”
“怎么会这样?那次看不是好好呢嘛,怎么这会就进急诊室了。”
“今天上面中央来人视察指导选举的事情,你爸爸被请过去,开会开了三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你爸爸回来整个人脸色就差得厉害,一言不发直接进了书房,我去叫他吃饭时,他就倒在地上了。”陆母越说越担心,整个人都哽咽起来了。
陆修搂着她的肩膀,说道:“周政安呢?他不在家?”
“他都快半个月没回过家了,也不知道跟你爸爸是不是吵架了还是怎么样,反正他们现在两个人跟仇人一样。你爸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什么都憋在心里面,我问了他也不说。”
“你别担心了,这不是在急救嘛,听医生怎么说吧。”陆修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是他只能强忍着,一面宽慰陆母。
两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被推开,带着氧气罩的陆博远被退出来。陆母连忙迎上去:“怎么样啊?你感觉怎么样啊?”
陆老爷子带着氧气罩,说话含糊不清,但是依然力气十足的样子:“哭什么哭,留着眼泪等我死了再哭。”
“您可别逞能了行不行?都进急诊室了,您就不能消停会,你看妈为你担心成什么样了都?您再这么死倔下去,我看也快了。”陆修说道。
“怎么这么说话呢?”医生走过来,这个老医生跟陆博远也是认识很多年,老战友了,看着陆修长大的,他一巴掌拍上陆修的脑袋,“说话没大没小的,没见你爸都躺着了嘛。不能说点好听的。”
陆修翻白眼:“你没见他还有力气骂人,我估计是没什么事情了。他老爷子那个脾气,估计阎王爷也不敢收吧。”
那医生目送着陆博远的病床被推远,他敛起笑正色道:“陆修,这回你可说错了,你爸爸这回的病可不轻啊。积劳成疾,他心里事情多,又好强,什么都不肯对人说,这次肯定是受了刺激才晕厥过去的。以后要注意,不能再受刺激了,不然的话可真的是……他年纪毕竟大了,再怎么凶也是没爪子的老虎了,你要多理解,你爸这心理落差估计一时还克服不了。”
陆修懂他的意思,老爷子戎马一生,在枪林弹雨里面都活过来了,要是让他三天两头进医院,被医生护士摆布,老爷子的自尊心肯定受不了。他说:“找您看,我爸爸这样,估计有多久了?”
“难说,反正你以后多陪陪他。”
陆修进病房就看到陆母在一边削苹果,还在不停地念叨,老爷子显然是不耐烦,眉头都皱成一团了。陆修走到床边:“看看吧,没事就喜欢吼别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现在躺着看你怎么办。”
“你小兔崽子是想死了吧。”老爷子一激动就要爬起来,被陆母按住了,陆母嗔道:“陆修,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啊,你看你爸都成这样了?”
陆修抢过刚削好的苹果:“我看他中气十足,还要揍我呢,能有什么事情啊。您也别太担心了妈,该干嘛干嘛去吧,这有护士照应着呢。回头您再累垮了。”
老爷子被气得不轻:“有这么说话的啊,你是不是巴着我早点死啊?”
“爸,你是不是就打心里觉得我这个儿子特别的没用,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告诉我。”陆修看着陆博远说,“您老实跟我说,中央上面的人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跟魏礼的事情有关系?”
“政治上的事情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我是不懂,但是您被气成这样,肯定不是小事,你还要对我隐瞒吗?”陆修说,“还是在你心里,周政安才是你的儿子啊?”
“胡说八道个什么东西,老子什么时候说那样的话了,”陆博远吼道,又说道,“只是你不在官场,这些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就老老实实把你的电影拍好,把你的日子过好,本本分分安生点,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陆修反问,“您把我排除在外面,我就是想管也力不从心啊。魏礼的事情可大可小,但是还不至于影响到你,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对不对?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
陆博远像是一下子老了,那个纵横沙场多年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陆博远终究还是老了。他竟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充满了认命且无奈的味道:“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年轻的时候,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我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有敌人的,也有我自己的战友的。所以遭了报应,这都是应得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也没什么好去计较的。”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这样地说出认命这样的话来?
陆修看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的陆博远,忽然觉得心里压抑起来。一直以来,他跟陆博远虽然都是吵闹着的,但是在他心里,陆博远就跟山一样的,高大坚强不可撼动,所以那么多年里面,他才可以有恃无恐。而现在这座山居然开始微微有了倒塌的样子,这叫他不得不心慌。
陆博远像是睡着了。
陆修轻轻退出病房,带上病房门,一回头就看到走廊尽头站着很久没见的周政安。他的手一滞,但是很快他就释然,他走过去冲周政安笑了一下,然后说:“老爷子已经没事了,只是一直气急攻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