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段雁池离去后,沈素和望向了必勒格,少年全身戒备地紧盯着他,是十分仇恨的模样,简直像要将眼前之人拆骨入腹。沈素和半垂了眼帘转身返回帐中,进入前,他看到了依旧情绪低落的巴图,他明白在面对至亲濒危之时,有些人会脆弱到不堪的程度,那是一种逃避甚至自我放逐,宁肯固执地认为对方无恙,往往连亲人最后一眼也不愿观视。这与男女无关,与年纪也无关……所以在半日前还健壮爽朗的草原汉子,此刻却连他十四岁的弟弟也要不如。
其木格被沈素和点了穴道,她不能说话,不能动,被安置在了角落,满眼惊恐地看着陌生的男子在一旁忙碌。
沈素和并不想如此对待这位妇人,若有沟通的余地,他希望得到其木格的帮助。然而对于保守的草原牧民来说,沈素和接下要做的与血腥的虐杀无异。
厚毯上躺着巴图的妻子,塔娜。
塔娜的脸十分臃肿,苍白中泛着诡异的红,红里夹杂青黑,很丑,丑得看不出个人样。她肿胀而光裸的双腿分开着,一张薄薄的被子掩盖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整整一天了,塔娜肚子里的孩子依旧折磨着母亲,倔强地不肯离开温暖的庇护之所,而他的母亲是那样期盼着他的降临,不惜奉献生命。
沈素和开始烧水,在这之前其木格已经烧了许多壶水,水从清澈到鲜红,其木格几乎分身乏术,那一盆盆的血水被她从帐篷掀起的缝隙泼向了外面。
整个环境都是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
塔娜身下的毯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呼吸微弱,一次次晕厥一次次苏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可她不曾呼痛,也不曾哭泣。
沈素和打开包袱,依旧取出了那小匣子,这一次他要使用的不只是弧针肠线。
“巴图……”塔娜虚弱的声音从毯子上传来。
沈素和将形状大小不一的几样刀具并排摆在了干净的布巾之上,然后转身来到了塔娜身旁。他手中捏着温热的湿布,擦了擦塔娜汗水淋漓的额头,然后握住了塔娜的手。
塔娜意识恍惚,她分不清身边的人到底是谁,但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让她将沈素和想象成了自己的丈夫。
“巴图……”
沈素和加重了手心的力量,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塔娜,请你相信我,我也同样相信你。”
塔娜轻轻地点了点下巴,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巴……图……孩子……”
沈素和将另一只手移到了塔娜的腹部,他动作轻柔到了极点,缓缓抚摩着道:“你的孩子期待与你相见,就如你期待他。塔娜,你是他的母亲。”
“孩子……”塔娜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她仿佛是用了全力般回握住了沈素和,“巴图……我们的……孩子……”
沈素和注视着塔娜的双眼,轻声道:“我们一起坚持下去,我绝不会放弃,你也不可以放弃。”
“恩……”塔娜终于流出了眼泪,她小声哭泣道:“孩子……我要见我的孩子……”
沈素和抬手拭过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的孩子一定是最漂亮的。”
塔娜似乎是笑了笑,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沈素和轻抽回手,把过脉后掩紧了塔娜身上的被子,走回到了桌前。方才的平静从他面庞上一点点退去,沈素和的表情难以形容,几乎是一种悲怆尽头的冷漠。他心中跑着一匹骏马,骏马翻山越岭,一日千里,可以在眨眼的功夫将他急需的救命之物送到眼前,渐渐地那骏马化为猩红,长发飞扬,形如鬼魅……段雁池……沈素和在不知不觉间一遍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希望他一路平安,他希望他早去早回。
段雁池回来的时间比他预计中早了一个时辰,百里之遥,普通人要走上整整一日,一个来回便是一天一夜。段雁池轻功极好,沈素和知道,然而这样的速度简直令人觉得那是“亡命之徒”。
沈素和并没有见着段雁池的面,只有一个包袱从帐篷外掷在了桌上。
帐篷内外一样的安静,段雁池不“邀功”,沈素和亦不“言谢”。
灯火的舌焰舔着锃亮的刀刃,炭炉上煎着药,碗中是刚刚碾磨好的药粉。
沈素和在帐篷中找到了一个酒囊,他轻吸口气长长吐出,用酒液浸湿的布巾擦拭了双手,然后用另一块同样内容的布巾轻轻擦遍了塔娜坦露出的腹部。
经受高温的刀刃被沈素和摆在了毯子旁,他喂塔娜喝下药后,等了半柱香的时间。
沈素和垂首审视着右手,感觉迟钝的两根尾指上至今还有尚未拆掉的肠线,这样的状况去握刀,若是被师父知道定要责备于他……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塔娜等不了,肚中的生命也等不了。沈素和是在孤注一掷,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这里没有师父,没有人可以给他依靠仰仗,他必须去做,必须。
锋利的刀刃划下,血瞬间便如泉涌一般,沈素和右手握刀,左手拿着布巾。一寸寸深入拉长,一点点沾过血渍……
时间漫长地犹如他额上淌下的汗,从聚集到滴落,才是一瞬间。
袖子被沈素和都高高地挽到了手肘以上,衣摆别在腰间。他跪着,仿佛变成了石塑,没有知觉,不知疲惫。
沈素和不擅饮酒,甚至闻到酒味便会觉头晕,然而血的味道却能教他无比清醒,犹如此刻,他所有的感官中都充斥着浓腥,他的精神凝聚成了张肉眼看不见的密不透风的罩子,将他与外界一切隔离开来。
他似乎天生就该是名医者,这让当初的沈慕来都颇为吃惊。太过慈悲善良的人往往不愿见识人世血腥;而在血腥前过分冷静的常常又缺少悲悯之心。真正的行医者,无论在他人眼中是如何的慈悲善感,其实本性中都有一分果敢决绝甚至冷酷。因为他们手握的不是财富、权势,而是人命,是失去一次就不可能再复得之物。每一个生死决断,其上所承受皆是千斤之重。
月亮升起,落下。
新生命响亮的啼哭声划破晨曦,这是新的一天。
惊讶与狂喜糅合在了巴图布满血丝的眼中,当他试图再次冲进帐篷时,段雁池没有阻拦。昨晚段雁池回来后巴图便自悲痛中醒悟,他想要进入看望妻子,但却是再也没能进得了。必勒格紧紧跟随在了哥哥的身后,掀开帘子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向段雁池。
不过片刻,沈素和走了出来。
淡淡的金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庞上,是一种疲惫的温柔神情。
他仿佛游魂,直愣愣轻飘飘地被风吹到了段雁池的面前。
沈素和抬头看向段雁池,笑容一点点堆积在了唇边,他伸开双臂,像个要拥抱对方的姿势,“是个女孩。”
段雁池微微勾起唇角,道:“我又不是孩子她爹。”
话音落下,沈素和抱住了他。
段雁池的身体有些僵硬,然而话中却还带着调侃,“看来你并不累,力气不小。”
沈素和轻笑了一声,过了会儿又笑了声,他加重了手臂的力量,道:“多谢你,多亏了你。”
段雁池没有说话。
沈素和渐渐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闭了双眼,梦呓般道:“我身上很脏……”
他走出帐篷时,前襟处满是未干的血渍。
“那就离我远些。”
沈素和静默了许久,段雁池几乎要以为他站着睡着了,他又慢悠悠开口道:“我累啦……”
第十七章
沈素和的身体里仿佛装着个定时的机关,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触发。他从睁眼到清醒之间没有过度,站起身就往帐篷中钻去。
段雁池始终是阖着眼假寐,他睡眠向来浅,沈素和每次离开与回来他都心中有数。
一刻后,又轻又缓的脚步声向他靠近,段雁池感觉身上一沉,一张薄毯子便盖过了肩头。他半睁开眼,自面具狭长的孔隙瞧去,只见沈素和重新挨坐在他的身旁,似乎是犹豫片刻,然后轻轻地靠近了些,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垂脑袋又睡了过去。
段雁池唇角划起个小弧度,他抬起手臂绕过沈素和,将他向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揽,沈素和便晃晃悠悠地枕上了段雁池的肩头。
或许是姿势的改变惊扰到了沈素和,他毫无预警地清醒过来,猛地就要翻身而起。
段雁池也被他的举动怔住,不及细想,手臂一伸就搂住他的腰,将人拽了回来。
他们一人起得太急,一人又阻拦得太急;沈素和整个身体都撞进了段雁池怀中,且不偏不倚地坐在了某样事物上。
段雁池瞧他惊诧中带着茫然的表情回望向自己,瞧那脸蛋秀色可餐,就恨不能狠狠掐上几把。沈素和根本是颗霉星,教人无福消受!段雁池不动声色地将他从腿间推了下去,忍了忍,忍下那句“找死”,改口道:“你干什么?”
沈素和也有同样的疑问,他眨了眨眼,道:“塔娜仍未醒,时间到了,我去看看她。”
“你一刻钟前才去过。”
沈素和愣了愣,抬起眼皮看向半空挂着的太阳,掌心抚上额头,缓缓摇了摇,道:“哎,是我糊涂了。”
转念一想又微笑地看向段雁池,道:“原来你也十分担忧她,还帮我算着时间。”
若非有面具阻隔,沈素和一定能瞧见段雁池眼中的不屑。
沈素和心中感动,所以忍不住地想向对方示好。他将薄毯在段雁池的身上拢紧了些,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露出温柔的表情,道:“你也很累很辛苦,不用替我操心,休息一会罢。”
段雁池很是不喜欢他这种态度,不加掩饰地将个男人当成小孩儿的哄,可他自己不晓得,能为这点事就暗地里跟沈素和置气的,不就是个小孩儿的脾气嘛。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出了巴图的大叫声,“沈大夫,沈大夫!!!”
笑容瞬间僵硬在了沈素和的唇边,他立刻起身几大步走了进去。
段雁池掀开薄毯站在了帐篷外,他并不进入,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片刻功夫,里面响起了一片哭声,有男有女,哭声很大,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嚎啕。
段雁池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转身背对帐篷,望向这片天高云淡的草原。不一会,耳边多出了一个脚步声,段雁池心知那是沈素和。
“叫哥哥。”
段雁池一怔,心跳停了一拍。他不急不徐地转身……沈素和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双臂间平抱着团被褥子裹得严实的小东西,他一步步走到段雁池的身边,颠了颠怀里的事物,献宝般小心翼翼地凑在对方眼前,小声道:“你看。”
褥子里的小婴儿正在熟睡,只露出张小脸,不算白,眼睛嘴巴鼻子都皱在一起,像个小猴子。段雁池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他觉得这小孩真丑。沈素和却觉得她好看极了,他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哄着,然后看一眼段雁池,又看向小婴孩,道:“这是雁池哥哥。”
段雁池和沈素和的年纪都是可以当爹的人了,段雁池轻哼一声,道:“你可真好意思。”
沈素和笑了笑,抬眼望向段雁池,道:“塔娜醒了只是还很虚弱,孩子也给她看过了。现在巴图正在向塔娜忏悔请求她的原谅,我将那仁抱出来是想给你看看,也想给他们一家人时间平静心情。”
“那仁?”
“这个名字你喜欢么?”
段雁池简直没了脾气,想沈素和真把自己当成人家的爹了,他凉凉地调侃道:“你生的你决定。”
“是我们——”沈素和在段雁池周身忽然冰冷下的空气中乖乖闭上了嘴巴。他抱着小那仁绕着段雁池走了几圈,最后还是靠了过去,颇有些讨好道:“你想不想抱抱?”
段雁池转身道:“我不会。”
沈素和又绕到他面前,道:“其实不难,只要用前臂托住她的头,另一只手臂托抱腰或——”
话未说完沈素和便被段雁池环住了腰,他似笑非笑道:“这种抱法更简单。”
沈素和有些无奈,待他再要开口,小那仁却是抢先一步“哇哇”大哭了起来,在这响亮的哭声中,沈素和感觉到了手心传来的阵阵潮意。小那仁十分讲义气,将人生第一泡“金水”送给了她的恩人,沈大夫。
沈段二人在此地又滞留了一晚,第二日清晨时告别了巴图一家。
沈素和的衣裳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段雁池也并不比他好许多。巴图满怀感恩之情,十分慷慨地送出了两件节日时穿的新衣。然而巴图身材很是高壮,即使是段雁池穿他的尺寸都显得肥大,更何况沈素和;可弟弟必勒格还是少年的身形,对沈素和而言又窄短了些。不得已,巴图将妻子塔娜的送给了沈素和。所幸他们部落的衣裳男女区别并不大,皆是窄袖对襟收腰的过膝棉长衫,只在颜色上不同,男子多为蓝色、土褐色;女子为大红、桃粉色。
沈素和常年青衫,清雅朴素,虽是有心感激巴图好意,然而那粉色的衣裳一穿在身上,便觉得不自在。心想还是需在前方城镇略做停留买件衣裳,否则如此前去寒山,成何体统。
段雁池一身蓝色装扮倒是英挺极了,那服饰原本就很修身,他身材又是极好。之前的猩红戾气太重,蓝色却是十分地适合他,甚至与那银色面具相得益彰,是个冷酷又神秘得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男子。
必勒格知道自己错怪了沈段二人,巴图道弟弟的初衷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所以并不开口责骂他,只说草原男儿该有草原男儿的担当。必勒格当着哥哥的面跪在了两位恩人面前,只磕头不出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甚至砸出了土沫子,沈素和连忙要扶起他,他却依旧倔强地像头小牛。于是,必勒格再次见识到了沈大夫的力气,他抽着凉气肩头疼得像要着火,被沈素和提了起来。
塔娜还不能下床,也不能见风,她的脸庞仍是浮肿的,但笑容很美,那是初为人母的骄傲与幸福,是这世间最初的快乐之一。塔娜希望沈素和能为女儿取名,因为女儿不仅仅是她与丈夫带来的,也是沈素和带来的,她希望女儿所拥有的名字,能够寄托着对恩人的感恩以及恩人对她的祝福。沈素和未预料到自己有如此的荣幸,他只在段雁池的面前叫过小婴儿“那仁”,他觉得那仁是个很美的名字,叫那仁的小姑娘也会是个可爱而美丽的小姑娘。
“那仁。”沈素和微笑着道:“可以叫她那仁么?”
塔娜笑着流下了眼泪,亲了亲怀中的女儿,“我的珍宝,那仁。”
姐姐其木格给沈素和的干粮袋里装满了饼,还包了一大块的牛肉;巴图也送给了段雁池一个灌着烈酒的酒囊。感激的话是说不尽的,也没有言语可以表达。
临走前,沈素和拣了块烧黑的木炭,在白布上开了药方。塔娜的伤口愈合后需要拆线,然而这件事已并非沈素和不可了,只是塔娜受了极大的罪,还需长时间的调养,沈素和对巴图嘱咐许久,神情倒是比丈夫本人更为谨慎担忧。
巴图将他们送出了十几里远,分别之际,巴图十分慎重地叮嘱,让他们穿越南漠与北漠的乌云山时小心那恶名昭着的草原母狼——莎林娜。
沈素和与段雁池再次踏上了路途。
清风拂面,带来淡淡的青草气息,以及花儿的香味。
前方是盛开的一大片格桑花。那花的颜色与沈素和所穿的衣裳一样,是淡淡的桃粉。
段雁池站在花海之中,摘下了一朵,他将花儿递到沈素和的面前,也不说话,单是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