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某能力之内便是举手之劳,你无须挂怀。”
段雁池将目光送到他接好的断指处,显然不能认同这“举手之劳”的分量,他道:“我不欠人情。我许你三件事,你尽可提来。”
沈素和想再出言回绝,可以他今时对段雁池的了解也清楚自己的异议在他面前几乎无用,便略微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沈某恭敬不如从命。第一件,便是请段兄与我结伴同行,余下的两件,容我再做考虑。”
“哦?”段雁池的声音中带着兴味,他缓声道:“你不担心之后路上‘不相为谋’?”
沈素和摇了摇头,微笑道:“担心无用,任何事面前都需一尽全力,我相信总有一条路适合我们同行。若到万不得以之时,我尚有段兄所许诺的两件事,那时恐怕便要为难你不得不与我同行了。”
“好,我答应。”段雁池干脆应承。
“沈某心中还有一疑惑,想向你请教。”
段雁池看着他轻轻点头,沈素和继续道:“关于你所修心法,我无意探究令派武学辛秘,然而当初医诊伤情之时,沈某发现段兄心脉中潜藏着一股十分凶险的真气。此真气或能助人内力大增,可却过于霸道,久之恐有反噬主人的危险。我猜这便是令派中人所提‘五拍情弦’之心法,段兄为自身设想还是莫要再继续修炼。沈某心中虽有计较,但仍需与师父相商,寻得更为妥当万全之策以控制你体内真气。”
“令师是?”
沈素和以为段雁池听进了劝,便十分开心,忙道:“家师是昆仑沈慕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医仙。”
“师父不图虚名,常言医仙乃世人谬赞。他教导我,医为仁术,济世为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沈素和一说起师父便是滔滔不绝,竟全然没有发觉段雁池冷下的神色,继续道:“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段雁池等完他一番长篇大论,方才开口道:“你很喜爱你的师父?”
沈素和怔了怔,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喜爱”一词实在随意,并不是他对师父的感情,于是道:“是十分仰慕崇敬。”
段雁池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转身便朝帐篷走去。
沈素和瞧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有些无奈,又想他是否还为之前之事气恼,便急急追上前,道:“你的‘阳锋’——”
“住口。”段雁池的视线凌厉地扫过沈素和的面庞,转身边走边道:“庸医!”
沈素和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庸医”。他在那雨下反省许久,然后于心中对师父做了忏悔,最后重新打起精神返回了帐篷中。
段雁池正坐在毯子上,和自缝隙向外“偷窥”的灵参沉默对峙。
沈素和走到包袱旁取出了两张泛潮的烧饼,他自己毫不介意,想段雁池也是行走江湖之人,同样不会太计较这些,便将其中一张递到了他的面前。
段雁池却是对之置若罔闻。
沈素和坐在了他身边,同他一齐看向灵参。
灵参忽然觉得自己的“偷窥”事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压力十分巨大!
沈素和一边小口嚼着烧饼,一边轻声道:“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你总要告诉我,你便是不想理我,也不该跟自己肚子过不去。”
他也没有先前那一代名师之徒的气势了,只因这堂堂天蟾坛主一生气就跟个小孩无异。沈素和其实天生的受气包,他小时候哄弟弟,长大了哄病人,现在还要哄着段雁池。他是习惯哄人的,只是段雁池也不真是弟弟那个年纪的孩子,也不是往常需要安慰关怀的患者,一个武功卓绝,性情冷酷的大男人该怎么哄?沈素和简直技穷。
段雁池依旧是一言不发。
沈素和心里想法多却也不耽误他吃烧饼,他整整一、两日粒米未进确实十分饥饿,又想段雁池跟他差不多,却是非要赌气不吃,就越发心急无奈。
“你哭什么?!”
沈素和被这突然响起的低沉嘶哑之声吓得一怔,他莫名地转头望向段雁池,就见对方的唇角似乎在微微颤抖,露在面具外的脸色也很苍白,仿佛是个极力忍耐的模样。沈素和这才觉得面庞上有些湿冷,他抬手一摸,果然在眼角下方摸到了一滴水珠,他先是诧异然后恍然大悟,安抚对方道:“这不是眼泪,是从额发上淌下的雨水。”
他怎么会哭?沈素和几乎不记得自己哭过。
段雁池这也才发现沈素和的发梢正在缓慢地聚集出雨水,便又冷漠地转回了头。
沈素和心想,肯开口说话就是好的。他又将那张烧饼送到了段雁池的面前,想了想道:“算我求你。”
段雁池迟疑地接过了烧饼,抬眼看向沈素和,沈素和正微微笑着,朝他扬了扬下巴,道:“其实味道不算差,没之前那么干硬,不用怕被噎着。”
“你很擅长苦中作乐。”段雁池咬下口烧饼,那味道还真没沈素和说得乐观,一股子泥腥。
沈素和轻笑出声,伸出手,指尖自瓷罐和布巾的细缝中轻轻一戳,将灵参推了回去,他道:“不苦。”
灵参躺在土壤上,像个琢磨心事的模样,它有点看不透啊——主人难道不讨厌那个狂妄的小子?
第十五章
艳阳高照,清风徐徐,风吹草低见牛羊。
灵参如今渐渐习惯了地面上的环境,并不十分惧怕阳光,所以偶尔也被放出来透透气。它那白胖胖的身子上还绑着根红线,像个小红裤衩似的挂在半腰,它挺得意,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个有人养的金贵灵参!它日子过得滋润,比玄冥岛滋润,那儿太寂寞,它在地下几百年啦,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若说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就是原本跟主人相亲相爱的小世界里多了个带面具的家伙,灵参有了点失宠的危机感。
段雁池不懂灵参的心思,也完全没有兴趣。他只当它是棵会叫的萝卜。
沈素和将红线的一端绑在了块小石头上,草原的土壤比玄冥岛密致干燥许多,并不适合灵参生存,所以沈素和只能像溜小狗似的溜它,让它在有限的范围内“散散步”,顺便接接地气。
段雁池吃下个半软不硬的馒头,还未开口,沈素和就将水囊递了过去。
他们一起同行已过了五、六日,在某次沈素和拿着两人的水囊去河边灌水后,段雁池的水囊便也被他一同挂在了腰间,渐渐地便不再分彼此。路途原本辛劳,又同身为男人,并不需要十分讲究。沈素和惦记段雁池的伤,所以想为他分担一些,然而段雁池身上除了水囊、装干粮的布袋外就是把琵琶。那琵琶自然是轮不到沈素和“献殷勤”地去抢着扛,他也只好挑了那没什么分量的两样东西。
沈素和当初要求与段雁池同行,首要还是担心他的伤势,段雁池的右臂没有月余的调养难以痊愈,若再逢强敌,将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喝了两口水,段雁池将水囊送回了沈素和手中,沈素和接过便也凑在唇边喝了些。他转身从包袱又拿出个馒头给段雁池,对方摇了摇头,他这才将馒头塞进了口中。
沈素和在路途上进食向来十分的快,只眨眼功夫便将个拳头大的馍吞得干净。
段雁池见识过他的饭量,心知那一两个馒头根本不够瞧;沈素和也只是觉得不很饿了,便草草收好干粮袋,自包袱拿出个小木匣子,取了布条,半跪在了段雁池的身旁。
解开旧布条,其下的药渣已从原先的绿色变成了褐色,而伤口却是比两日前要消肿了许多。这药草是沈素和无意间的发现,他手边治疗外伤的药早是用尽了,能摘到这些实属幸运。用旧布将残渣轻轻拨下,沈素和重新嚼碎了些药草敷在了段雁池右臂上。
他的动作轻且利落,十分迅速地缠好了新的布条。
整个过程都是安静的,段雁池甚至不曾朝那伤处望去一眼,在沈素和结束后将褪了半边的衣衫穿回了身上。沈素和也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不需要对段雁池嘱咐什么,因为他就在他身边,随时可以照顾对方。
两人再次启程,沿着一条浅浅的小河在途中遇见了位牧民男子。
男子名叫巴图,身边还赶着近百只的牛羊。
他们与这男子所要行走的方向一致,沈素和便与巴图交谈了起来,询问能否在他家中买些干粮。其实他们可以选择经过城镇的路线,然而那往往要绕许远,这一趟上寒山并非走亲访友,沈素和是去救人;段雁池也有明确的目的。
巴图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表示如果不是妻子即将临盆,家中不方便招待客人,否则定还要留他们住一宿。
沈素和感谢了句,便转头向段雁池微笑。他想得是,人间处处有真情,对陌生人释出善意,伸出援手的良善者还有许多,希望段雁池也能从这平凡牧民的身上感受到人情温暖。
段雁池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沈素和就爱没事瞎笑。对谁都笑。
时至日头西沉,两人才随巴图赶到了他的家中。
一名与巴图容貌十分相似的少年正站在帐篷外,他不住地来回走动,脸上的表情是痛苦夹杂着焦虑。
巴图在路上与沈素和聊起过家里的情况,他的家中除了妻子还有个弟弟,一个月前,已出嫁的姐姐也从另一片草原赶来照顾怀孕的弟妹。巴图说着,眼睛里全是幸福,他毫不掩饰、愿与所有人分享他的快乐。
所以当沈素和看见那名少年时,心道他就是巴图的弟弟了。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他一眼望见巴图便如头小疯牛般冲了过来,一下跪扑在草地上抱住了巴图的腰,“哥哥!你快去看看塔娜嫂子吧!其木格姐姐说嫂子要生孩子了!可到现在姐姐还是不准我进去!”
巴图神情一凛,他大手搂住弟弟的背,将弟弟一把拖起,巴掌重重拍下,道:“必勒格不要慌!”
话音落下,巴图看向了沈段二人,沈素和的神情也颇为严肃,朝对方点了点头。
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指尖都泛了白,巴图在原地停顿了一瞬间,猛地垂下头大步走进了帐篷。
沈素和对着巴图消失的地方看了片刻,然后走到必勒格的身边,轻声道:“我叫沈素和,是中原的一名大夫。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嫂子,你可否告诉我她在里面已经多久了?”
必勒格两条浓黑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心中焦急慌乱,便对眼前陌生的异族人感到十分不耐,“这是我们喀尔喀人的事,与中原人没有关系!”
一些病者亲属对医者的抗拒,沈素和心中明白。更何况于少年而言,无论他陌生人的身份或异族大夫的身份都是难以信赖的。沈素和不再勉强少年,他向帐篷的方向走去,希望能从外听到些动静。
必勒格瞧这中原男人竟像是要闯入,便风似的跑上前拦住了沈素和,他是生在长在草原的健壮儿郎,根本不畏惧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一伸手臂便要推开对方。
段雁池悄无声息仿佛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少年身旁,他五指纤长有力,瞬间禁锢住了少年的行动。必勒格挣扎不开,抬腿就要踢上,段雁池轻哼一声,将少年像团轻飘飘的棉花扔在了地上。
沈素和阻止不及连忙上前扶起必勒格,必勒格却不领情,翻身爬起后猛地推开沈素和,在帐篷前展开双臂不许他靠近半步。
沈素和退出两步,站稳后看向了少年,道:“我并非要闯入,只是与你同样,担心你的亲人。”
必勒格狠狠看一眼段雁池又对沈素和道:“不用你们多事!”
“他如此有骨气,你又何必腆着脸求上门救人。”段雁池双臂环在胸前,斜睨着沈素和道。
沈素和摇了摇头,表情凝重地望向了少年的身后。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终于有人自帐篷走了出来——是巴图。
巴图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刚一走出帐篷便滑坐在了地上。
“哥哥?!”必勒格跑上前蹲在了他的身旁,摇着他的肩膀道:“哥哥你怎么了?”
巴图原本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此时忽然双手抱住了脑袋,压抑地哭泣起来。
沈素和蹙眉,疾步朝帐篷走去。
巴图沉浸在绝望的悲痛之中,早已对外界毫无反应,必勒格比哥哥清醒许多,他再一次挡下沈素和,怒吼道:“你想干什么!”
沈素和静静看他一眼,那往日里不笑也十分温柔的面庞竟是冰冷得犹如昆仑山雪,“救人。”
“救什么人?你胡说什么!滚开!”必勒格说着就要对沈素和动武。
少年的拳头朝沈素和挥来,沈素和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少年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向沈素和。沈素和将少年甩开,一掀布帘探身进了帐篷。
必勒格低头一瞧,手腕上四道红印,他疼得龇牙咧嘴,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又是焦急,跌跌撞撞地便要去找沈素和。
“啊!”帐篷内传出姐姐其木格的大叫声,“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快出去快出去!男人怎么能——”
其木格的声音忽然消失,必勒格更加慌张起来,他边跑边喊道:“姐姐?!”
必勒格离帐篷还有几步之遥,却是被一红衣人拦了去路。
“让开!”必勒格朝那人愤怒道。
段雁池沉默。
必勒格一次次冲上前,却是连段雁池的衣角都摸不到,少年最终力竭地趴在地上,全身上下满是淤青。
“你们……都是坏人!”必勒格忍着痛,咬牙切齿地控诉道。
“我确实是坏人。”段雁池垂首看向少年,他身姿挺拔,双手负在身后,顿了顿又似笑非笑道:“他是不是,与我无关。”
必勒格吐出血唾沫,像个狼崽子一样恶狠狠道:“你帮他一起做坏事,你不得好死!他也不得——”
话未说完,一股气劲便打上了必勒格的脸庞,让他不得不将剩下的半句吞回了肚中。
段雁池对“教训”一个不懂武功的半大小子毫无兴趣,原本不想同他废话,然而他周身的空气却忽然冰冷下来,声音又沉又哑道:“我没有沈素和的好脾气,他会救人,我只懂杀人。”
“他敢害我姐姐和嫂子,我绝不放过他!”
段雁池背转过身,轻轻阖起了双眼,对少年的咒骂充耳不闻。
“浑蛋恶人!你将我姐姐和嫂子怎样了?!”
段雁池睁开眼,就与走出帐篷的沈素和目光相对。
沈素和看也未看必勒格一眼,直直朝段雁池走来,他目光沉静如水,是一种十分理智的坚决,又带着极端的固执,“离此地向西百里处有一个城镇。”
顿了顿,沈素和轻声道:“你许诺下的两件事,第二件我已经想好了。”
段雁池点了点头。
“大蓟、天竺葵、合日草、仙鹤红、垂丝棠、翘莲、乌映芝……此处没有纸笔,需要你用心记下。”沈素和忽然握住了段雁池的手,他用了些力气,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道:“百里……最多三个时辰……段雁池——”
“我拒绝。”段雁池抽回手,下一瞬间人却已在十丈之外。沈素和只来得及瞧见那一闪即逝的猩红背影,以及随风而至的一句袅袅余音,“第二件事,我给你重新考虑的机会。”
沈素和怔了怔,心中生出阵阵的暖意,还有股莫名的情绪,他不知那为何物,仿佛是酸楚,仿佛是欣慰。他朝着段雁池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一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