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虎吞狼,却是养虎为患。达兰格木儿迎回正统继承人的同时,注定终被罕塞虏蚕食。
蛰伏数载,一夕功成,杭盖得偿所愿如约放阿迪亚生路。他不能杀阿迪亚,即使阿迪亚罪责难逃,审判达兰格木儿王爷的权利也不在杭盖手中,而送阿迪亚回部落受审,结果只是为人做嫁衣裳。暗杀进行在苏德与宝音出游之时,随行者除了巴根无一生还,而巴根是杭盖安排给伊伦多身边的亲信,再无外人握有阿迪亚反叛的罪证;阿迪亚无罪,他是以及令王公们忌惮的身份自愿将一切赠予杭盖,所以他活着对杭盖才有价值。
牺牲苏德与宝音的前提下,杭盖以为一场征战难免,出乎预料的是两人被名沈姓大夫所救,不仅如此,沈素和竟又开口求他饶恕阿迪亚。杭盖颇觉趣味,几次三番知晓了此人与阿迪亚的一段渊源,其实给沈素和机会,杭盖并未抱期待,而沈素和说服了阿迪亚却使得杭盖另眼相看,甚至有了几分欣赏。那之后杭盖曾邀对方入帐相谈,此人态度看似平和实则拒他千里,显然不愿深交,直至沈素和离开罕塞虏,杭盖也未能劝留得住。多多少少的惋惜,杭盖自认错失人才,但惋惜过也就作罢了。
由德高望重的长老见证,阿迪亚签下书契当天,曾经患难与共的部下被送出了罕塞虏。那一刻他真实体会到失去,却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卸下心头重负,眼前便是天高海阔。
命里有时终须有,强求只能酿就苦果,一如伊伦多为防阿迪亚机关算尽,却不知自己也在弟弟的算计中——危险关头,巴根毅然放弃了苏德、宝音,伤痕累累返回罕塞虏通报阿迪亚反叛的消息,因为从始至终他被授予的任务就非“保护”。伊伦多自食恶果,已无机会懊悔;阿迪亚悬崖勒马,付出惨痛的代价后才得以唤醒心中热血。挥散层层云雾,倒映阿迪亚眼中的是连绵雪山,无际天地,他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置身九万里云霄,振翅便能一日千里。
轻装上路,唯一的重量藏在袖中,是苏德悄悄塞给阿迪亚的匕首——这把匕首曾意味仇恨,如今代表“誓约”,兄弟之间,男子汉与男子汉之间,无声的守护,无言的羁绊。胸口的衣襟仍有泪水,是宝音的不舍与牵挂,孩童不懂哥哥为何远行?阿迪亚拥抱他,告诉他,达兰格木儿的大汗,流血不流泪。宝音立刻擦拭脸庞,唇角紧紧地抿成一线,他愿意忍耐,等待阿迪亚回达兰格木儿的一天。
沈素和安静地注视这幕;而段雁池轻轻拍过苏德肩膀,竟让苏德怔了怔,少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握紧双拳,仿佛暗暗地较着劲。
微风拂动离绪,一行三人启程告别了罕塞虏。
行程中沈素和依然骑坐马背,两旁各跟着尊冷面门神,从初见算起,段雁池与阿迪亚的交谈不出十句,似乎谁也懒得搭理对方。阿迪亚大病初愈,沈素和有意照顾他的身体,语重心长劝他以马代步;阿迪亚坚决推辞,沈素和无奈下只好随他。往日与段雁池同行,沈素和没少被摆弄,可当着阿迪亚面前段雁池竟也无丝毫避闲,忽然钳住沈素和腰身便将人送上了马背。沈素和不及反应,双手下意识撑住了段雁池肩头,对方仍扶着他的腰,似乎是怕他坐得不稳。回过神来,沈素和不由想要微笑,却察觉到了余光里的阿迪亚,他顿时哑口无言,骑“虎”难下。
段雁池无动于衷地捏了把掌心温软的身体,随即他松开手,牵起了缰绳。
阿迪亚见怪不怪,如今他已知晓段雁池的心思。为方便照顾自己,沈素和与段雁池依旧睡原先的帐篷,两日前夜半时分,阿迪亚曾醒过一次,矮桌另侧,段雁池正悄无声息地注视躺在身边的人。借微弱星光,阿迪亚惊奇地发现了真实的段雁池。面具托在段雁池手中,另一只手迟疑地落向沈素和,然而并未碰触到,只隔着虚空轻轻抚摸。阿迪亚重新闭上了双眼,他想那与他无关,这一夜他再没能入睡。
委屈自己并不困难,难的是为情,心甘情愿成全对方的委屈……段雁池眼睁睁看沈素和不眠不食地陪他三日,究竟需要忍耐多少心疼?而那浮在沈素和面庞上的手,又需要多少的克制不令它落下惊醒对方?阿迪亚忽然有些明白,明白沈素和无意流露出的倚赖;明白为何他身边留下了这样一个人。阿迪亚恨伊伦多的歹毒,汗父的明哲保身,弟弟们的无知,杭盖的卑鄙,甚至沈素和的不辞而别……他将所有不幸归咎在了别人身上,他连委屈自己尚且做不到……如果没有沈素和坚持,阿迪亚或许已经放弃,无论生死也只是杭盖口中“鹰犬”,永远匍匐地面,坐井观天;痛与恨阿迪亚铭记在心,但他懂得了理解、宽恕,他无力改变过去,却仍有机会迎接将来。宝音终有长大的一天,而杭盖端着舅舅的身份能忍多久?阿迪亚不会让杭盖得逞。他并非一无所有,他有命,有命就足够了!不为仇,不为恨,只为守护达兰格木儿的亲人。
一度消失脚下的路渐渐清晰,而为他指引方向的终究是他人生的过客。阿迪亚告诉自己,殊途同归也是种追随,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强者,不辜负救他两次的人。
第四十二章
自南向北而行,远离罕塞虏势力范围,即将进入贺兰岭前阿迪亚提出了辞别。缘聚终有散,命运安排下的重逢使他得以走出过去,脱胎换骨,而心底的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了一朵白色的桑格花中。
“这是何意?”沈素和疑惑道。
阿迪亚将花朵递向前,坦然道:“我们的子民认为它能够带给人幸福。”
沈素和看着他,笑容一点点堆积唇角,慎重接过,眼里满是欣慰。
而今明白,沈素和所求从来不是回报,无关血缘与利益,只一心一意替他人着想,担忧。也正因这份无私,才有自己一而再的死里逃生。阿迪亚俊朗的面庞依旧冰冷,然而目光流露平和——是自信以及对未来的笃定。
放下仇恨有多难,沈素和感同身受,他欣喜阿迪亚的领悟与成长,也确信没有看错人,若阿迪亚无心,他如何努力终归徒劳。
“保重。”视线从沈素和移往段雁池,阿迪亚轻轻颌首道别。
“保重。”沈素和忽而上前拥抱住对方。
阿迪亚僵了僵,惊诧的目光正巧与段雁池相对。段雁池视而不见,自然地将头扭向一旁。
迟疑片刻,阿迪亚回拥沈素和,双臂越收越紧,末了他阖起眼,唇边有微不可察的笑容。仿佛时光倒流,沈素和仍是让他倚赖的少年,可时光不会当真倒流。这个拥抱意味结束,也意味新的开始,再见之日,阿迪亚希望能说得出一句:我将你当作朋友。
目送阿迪亚背影远去,沈素和站立许久,他并未出口询问对方今后打算,因为相信阿迪亚无论做何选择,初衷将不再与仇恨有关。
白色的桑格花被沈素和别在了襟前,转身同时,耳边传来段雁池的声音,“沈大夫何时改行做了贼偷?”
“瞒不过你。”沈素和歉意微笑,走向对方接下了缰绳。
阿迪亚的包袱有沈素和趁方才悄悄塞入的钱袋。
离开罕塞虏前,杭盖的酬谢沈素和分文未取,虽说阿迪亚自食其果,但沈素和无法否认他成了阴谋的“帮凶”。深深愧疚,无论多少弥补也不足够,而他能做的只是给予阿迪亚干干净净的帮助。
自玄冥岛行来,沈素和终于孑然一身,好赖还剩些干饼,够他啃着上寒山了。
段雁池有些明白沈素和何以养成暴食的习惯,估摸往日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有得吃时就恨不能撑死。沈素和自作自受,可段雁池却没了调侃的心情,他见识过这人的傻气,哪怕换来斥责,哪怕换不来一句感激。段雁池想他多顾念自己,结果却不知不觉中跟他一起犯傻,换作以前,段雁池绝无坐视沈素和受苦的道理。选择沉默,因为有了认同:原谅他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虽然认同的程度仅仅限于与己无关之事……阿迪亚的“解脱”经历了如何的痛苦与挣扎,段雁池难以体会,他早已立誓,至死方休。
不动声色将自己的包袱挎上沈素和肩头,段雁池边走边道:“算作利息。”
沈素和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不禁心花怒放,悄悄牵住段雁池,温柔笑道:“我一定会还。”
原本是玩笑话,沈素和却当了真,段雁池既恼他傻,又觉他傻得可爱,停下脚步,微微垂首凑近沈素和耳畔,低语道:“‘用’人时怎么没见你客气?”
直到段雁池退开与他双目相接,沈素和蓦地醒悟。红霞瞬间蔓延脸颊,他急忙收回视线,揣摩对方话里的意思,而后他握紧段雁池,直视道:“如果你想。”
眼瞧沈素和一脸的‘视死如归’,段雁池忍住笑意,曲指敲他额头,“沈大夫成日净琢磨这些事?”
段雁池“恶人先告状”,沈素和有口难辩,他真心之言,段雁池所希望的,只要能给,便无推辞。倾身向前,沈素和轻啄对方唇角,“雁池,为你我愿意。”
心头紧缩,面具下双眉微蹙,唇角却弯起了柔和弧度,有力的手指轻轻抚摸沈素和面庞,段雁池沉声道:“这句话我记下了。”
北漠的气候用严酷已是不能形容。
灵参来自湿热的东海玄冥岛,踏足贺兰岭后便进入了半沉眠状态,时常整日不见冒出土壤。
而那匹代步的骏马也被沈素和放归山林。
越往高处行路越窄峭,目之所及寸草不生,白雪苍茫。
段雁池终不敌严寒,生出冻疮,索性未至溃烂;一旦停歇,沈素和便以雪摩擦他手脚。夜晚两人相依相偎,沈素和也总将段雁池双手捂进怀中。
虽不习惯被如此照顾,但医者身份的沈素和实在难缠,段雁池拒绝无果,只好“逆来顺受”地任由摆布。
沈素和变戏法似的拿出个小小的破铁锅架在火堆上,而后放入干饼,熬了锅面糊糊。
沈素和不碰荤腥,理由为何?段雁池似乎知晓又不愿认同。包括沈素和对“雪”的嗜好,宁肯费工夫烧水给他喝,自己却搓雪球解渴,那神情仿佛是有种满足。
半锅面粥匆匆下肚,沈素和从段雁池的包裹取出肉干,掰过后投入面糊,又煮小半刻,香气四逸。他将整个锅子小心翼翼地端到对方面前,手指立刻捏住冰凉的耳垂,抬起眼皮,露出笑容。
沈素和苦中作乐,即使路途坎坷难行。
段雁池很给面子,将这不太正宗的“牛肉羹”一扫而光。
夏至时节,贺兰岭飘起小雪。
纷纷细雪中,沈素和与段雁池相视一笑,仰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寒山门。
就在此时,“簌簌”之音骤然响起,随雪落枯枝,一道白色魅影刹那闪现眼前!
段雁池心下大惊,能避他耳目出其不意者,中原武林屈指可数……
尚不及看清对方面容,涤荡神魂的琴音便流淌而出,段雁池只觉头疼欲裂,他急忙携沈素和退至丈远,窄袖一挥又将他送往后方,同时琵琶翻飞入怀。
江湖四大音杀,怀虚笛修心,天蟾琵琶暴戾,西域银铃蛊惑……
寒山琴伏魔!
十七年前,寒山几乎灭门,却使得西域银铃销声匿迹,果真名不虚传!
段雁池冷冷一笑,迎上噬魂之音,若无能击败寒山琴,就莫再去想报仇。
第四十三章
四大音杀,所修内力相驳。天蟾琵琶杀意最浓,足以扰乱怀虚笛的清圣之音;而对上寒山琴却不免减三分威力。
若说怀虚笛清心寡欲,那寒山琴便是无求无欲,固守本心。
稳住脚步,沈素和镇定心神,估量眼前形势——掌门竹云笙绝无拒他门外的理由,普通弟子更无令段雁池警惕的实力。方才匆匆一瞥,白衣人相貌沈素和虽未瞧清,但隐藏其中的锁链声却没能逃过耳闻。
来袭者身负镣铐?!
乐音一波强似一波,雪屑洋洋洒洒,将那蓝与白两道身影包裹其中。
眼瞧段雁池步步逼迫,将对方带往更远之处,沈素和不安愈浓,因段雁池曾许诺不伤性命,可那白衣人的琴音却透露决绝杀意,似佛魔一体,以胜天蟾之杀念弹拨慈悲之吟!
不顾己安,沈素和卸下瓷罐,疾步奔走向前。
越靠近,越感受到浑厚内力的冲击,沈素和暗自提元,血丝却已顺唇角淌落。虽明白高手过招,瞬息成败,无论如何不该贸然闯入……可那琴者绝非泛泛,实力远胜段雁池!沈素和在十丈距离再难前进,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按住心口,呕出滩血水。
又痛又急,痛之段雁池,急之段雁池!
沈素和抬眸远望,只见二人战至正酣;一者暴戾,一者无情,十指同样恍如魅影,教人瞧不真切。
白衣人双手几乎全掩衣袖之中,只露修长手指,指下白玉琴横在身前,吟、抹、起、拨便是绵绵杀音。
挑、弹、滚、剔,琵琶不遑多让,但致命之招对上寒山琴却每每被化解于无!
普渡心法,幽冥招数,白衣人指尖轻抚,苍茫一击直攻段雁池!
“呃……”轻吟一声,段雁池勉力抵挡,后退同时微微垂首,红线溢出口唇。
白衣人游刃有余,琴音趋于缓和,仿佛闲暇趣味般弹奏起来。
站稳脚步,段雁池抬臂拭净血渍,目光牢牢锁住了眼前之人。
段雁池微弯的嘴角倒映眼底,沈素和怔了怔,他从未目睹过对方如此表情——仿佛是至高快乐。
拍打面板,段雁池又复冷肃;白衣人无畏无惧,琴音越发清冷。
——五拍琴弦!
段雁池起了杀心!
沈素和双眉紧蹙,正待冲上前去却见白衣人忽而消失了行踪!
段雁池同样震惊,掌心方落,他猛地转身,身后一道琴音突袭,他未瞧清人影,指下自然拨动,却不知对方杀意诀的奥妙!
挡下第一波攻击,第二波随至!
不及招架,音波如刃劈向段雁池面庞!
眨眼之间,沈素和运动轻功想以身躯抵挡,然而终是慢了一步。
“咔嚓”轻响。
当沈素和赶至的刹那,银色面具应声碎裂。
冷飕飕的巷里,烤红薯被英郎一分为二。娘每月只给几个铜板,但他存不住钱,第一天就带沈素和出门买了小零嘴。
烤红薯他不稀罕,沈素和喜爱。
那半个红薯被他从热吃到凉,最后还是进了沈素和手心。
沈素和牵着他,边吃边看脚下的路,“弟弟,别浪费了。”
英郎轻哼一声,瞧对方吃得香喷喷心里就偷笑。
两人快到家门时,路遇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老和尚盯着烤红薯半晌,直到沈素和抿紧嘴巴,走出几步又返回,将红薯递了出去。
英郎立刻变了脸,说老和尚骗吃骗喝,老和尚笑呵呵道不白吃。
“鼻翼有痣,一生情不得所求。”老和尚对着英郎说完,又看向沈素和,却是沉默片刻,最终叹息一声道:“命中注定。”
沈素和愣愣地送出视线……
自额头,半边脸颊的皮肉都皱缩在一起,而另半边却是完美无瑕的英俊男子。
是吗?是他吗?
如果更早看见这张脸孔,沈素和不会自欺欺人。
直直站立,沈素和眼睁睁看对方低伏身体,一只手无措地收拢着面具的残骸。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琴音又起!
段雁池全然未闻。
沈素和双手立掌,侧身挡下攻击,连连倒退,最终落入温暖怀抱。垂首盯着脚下,视线渐渐模糊,沈素和闭了闭眼,硬生生吞下喉间血水,挣脱对方,他微微弯起唇角,直视白衣人道:“在下……”
一句过后,声音哽咽起来,沈素和停顿片刻,才道:“在下沈慕来之徒沈素和,为救寒山竹前辈而来,还望侠士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