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她哀声道:“腿……我的腿……”
沈素和将目光送向老妇人打颤的左腿,轻声道:“我先背您去医馆找大夫。”
“不、不!”老妇人慌忙摇了摇头,道:“多谢你了年轻人,老妪不碍事。”
这样的场景沈素和并不陌生,他沉默地看了眼老妇人破旧肮脏的衣裳,转身半蹲在了妇人面前,拉过她的手臂,一提劲将人背在了背上。
“年轻人,不用,不用——”
“您不用担心。”沈素和偏首道:“我先送您回家。”
老妇人轻叹了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沈素和向前走出两步,视线落在了挡路的一双黑靴上,黑靴的主人便是方才朝老妇人伸出手臂之人。这只手,一天内染过三个人的血。
缓缓抬头,沈素和与那面具下的目光相对。不久前,沈素和还在希望着与段雁池再遇之后能有的交谈,然而现在他几乎是有些无话可说。段雁池并非真的阻挡,只是恰巧就站在那里,所以沈素和轻松地绕过了他,段雁池也在同时抬步向前,一条街市之上,两人背道而驰。
沈素和将老妇人送回了家中,老妇人膝下无子,好在身边还有老伴与她互相扶持。
查看过老妇人的伤情后,沈素和略略放下心来,也让两位老人不必担忧,并未伤及骨头,实属不幸之中的幸事。他安抚下老人,开了张药方便又上了街市,在药铺抓了几副药送去了老人家中,嘱咐过些应注意的事项后才在老人的千恩万谢声里急匆匆地离去。
沈素和沿着街巷的饭馆和客栈,一家家地开始打听寻找段雁池。
他的脚步急而乱,心情也是如此。
脑海里一时是沉默地看着他的段雁池;一时是梦中的男孩。
沈素和不能忘记,怎能忘记?
他失手打碎了父亲十分珍爱的一件瓷器,无论他如何解释,父亲都认定是弟弟所为,认定弟弟怕被责罚所以找沈素和顶罪。
父亲说瓷器碎了不算什么,可品德不能败坏!弟弟被罚跪在了屋前,不准喝水不准吃饭,直到肯承认为止。弟弟始终不曾开口,既不辩解也不求饶。沈素和偷偷藏起些点心,无人时便溜去找弟弟,他将点心往弟弟嘴里塞,弟弟却是死死地紧闭着嘴巴。
沈素和没有别的办法,跟弟弟跪在了一起。
可从来最疼爱他的父亲却是不肯松口,哪怕母亲的劝慰恳求。
那时夏日酷暑炎炎,沈素和天生体质较弱,他强撑的一口气也只维持了一天一夜。晕倒在屋前石阶上时,恍惚中终于听到了弟弟的声音,“是我砸的!是我砸的!是我砸的!!!”
沈素和醒来时弟弟坐在他的床上,手里抓着把捏碎了的点心正狼吞虎咽,他吃得满嘴、满身、满床的点心渣子。弟弟瞧他睁开了眼睛,一言不发地将点心送到他嘴边,沈素和几乎要饿晕了,他无力地垂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渐渐地越来越快,一口比一口吞下得多,最后简直要将他弟弟的手也吞进肚中。
弟弟哈哈笑了起来,巴掌在他满是碎屑的嘴上抹了抹,一掀被子躺进了被窝。
沈素和也躺了下来,他转身将弟弟搂在怀中,搂得紧紧的,轻声道:“弟弟,饿肚子难受么?”
“要不是你太没用,我一定能等到爹先低头!”弟弟的话不客气,却是也搂住了他。
兄弟两就在那一床的点心碎屑中互拥着入了睡。
被人误解的滋味有多不甘,沈素和在那时便明白了。
老妇人向他诉说了之前的经历,她是被几名莽撞的少年撞倒在了地上。
沈素和不记得挡开段雁池时,是如何的心情?是否就像父亲认定了瓷器是平日里淘气的弟弟摔碎,所以无论怎样的解释也改变不了……然而那并不是对的。沈素和清楚看待一个人不能只看表面,可他却因段雁池之前的行为断定他会伤及无辜……其实,沈素和并不曾见过段雁池主动掀起的干戈,他只是在反击之时用尽十分力量,绝不为对方留下生机。
许久后,沈素和终于在一家客栈的厅中看到了段雁池。
那一身猩红的人正坐在桌前饮酒,仿佛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段雁池正是个端起酒杯的动作。
沈素和抬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微微颌首道:“我来向你道歉,之前是我误会了,以为那位老人家无心之下惹你不悦。老人家已经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此事与你并无关系,你好心搀扶她却是被我阻拦,我心觉十分惭愧。抱歉了,段兄。”
段雁池并不看他,酒杯在唇前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沈素和又走上前两步,道:“段兄若不介意,我能否与你同坐一张桌子?”
段雁池这方开口道:“随意。”
“多谢。”沈素和坐在了他的右手旁,视线落在桌上片刻,又看向段雁池道:“这顿饭便让沈某请段兄罢。”
沈素和话音刚落,段雁池随即开口道:“伙计,再来两坛酒,一斤羊肉,一斤牛肉。”
吩咐过后,他将面孔转向沈素和,道:“我不会跟你客气。”
“是该如此。”沈素和微微弯起唇角,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秀美的长相,一旦有了笑容便能教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段雁池似乎是怔了怔,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端起了酒杯。
第六章
段雁池喝酒吃肉,沈素和便在旁入乡随俗地用奶茶泡着炒米吃。
近十日的光景,终于有了这么个安稳的歇脚之处,沈素和也不像路途上那般匆忙地进食,他吃得慢条斯理,每一口都要嚼上许久,速度简直是十分的慢,然而饭量吓人。仿佛一个斯文的饿死鬼投胎,在伙计惊诧的近乎失礼的目光下,要了第五碗饭。
若沈素和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那这场景似乎也还平常,可他几乎是有些瘦弱的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那握着筷子的手看起来柔弱无骨,似乎稍用些力便能捏碎,那露出衣领的一小截颈项,又白又细,令人忍不住去看又羞于去看。这人从头到脚仿佛无一处不是细致,那平常的男人与他站在一起便只显得十足粗鄙了。然而旁人将他看在眼中,却是并无促狭的心思,一因此人相貌再好,始终是个男子;二因沈素和为人端良体面,言语又亲切温和,是个教养极好的模样,往往令人心生善意的向往。
其实沈素和虽年幼时体质较弱,后来跟随师父身边已是调理得妥当,他十几年四处奔走,时常要去些险恶之地寻求灵药,如今很是有一个好体魄,一把好力气。只是他一旦上路便无心讲究衣食,时而匆匆果腹,时而忙碌之中无暇三餐,久之竟养成了如此暴食的“恶习”。师父叹其行医之人却是连自己的身体也不懂照顾,沈素和虚心受教,可沈慕来在钻研难解之症时的废寝忘食,也并不比其徒好上许多。沈慕来和与他齐名的毒圣霍成君,在世人眼中便是两个极端,一人一生无我,一人一生唯我。而继承两人衣钵的徒弟,似乎也冥冥中延续了如此的轨迹……
段雁池只自顾自地饮酒,对沈素和的温吞并无不耐,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他对沈素和从不表现出丝毫的好奇,不问他从何而来要去何方,不过问他的身世、过往。段雁池几乎没有主动开过一次口,他好象是在等,又好象根本无所谓,似乎是个心态很好的守株待兔的猎人。
沈素和终于在第六碗的炒米后放下了碗筷。
段雁池就在这时将一杯酒递到了他的面前。
沈素和了然,他略有些迟疑,但仍是双手接下了酒杯,敬向段雁池道:“段兄,沈某向你道歉。”
段雁池十分干脆,又端起另一杯,与他轻碰后一饮而下。
此时天色已晚,沈素和结了饭钱,两人便也就近在这家客栈投宿。
沈素和只喝了一杯酒,然而他平素滴酒不沾,寥寥一、两次饮得也是师父酿制的果酒,浅尝辄止。可这南漠属严寒之地,为了抵御寒冷,莫说男子各个豪勇,便是女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好酒量,当地的酒哪是那果酒能比?一杯更胜十杯有余。
沈素和走在楼梯上时便觉脚步虚浮,眼前的事物微微晃动着便一生二,二生三了起来。他稳了稳了心神,抬手想要按按额角,哪知顾得了眼前顾不了脚下,竟是踩了个空,向后仰去。
一只手臂牢牢地揽在了沈素和的腰间,然后是耳畔响起的依旧嘶哑的声音,“你还好?”
不知是否酒醉的错觉,那声音虽然嘶哑,但沈素和却觉出了隐隐的温柔,他偏首望去,便与段雁池目光相遇,沈素和忽然很想看看他面具下的神情。
段雁池与他的身体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半边身体落进了对方的胸怀,沈素和感觉到了段雁池的心跳,强劲而有力,富有生命旺盛的气息,他的胸膛很热,简直是滚烫。这与那银色面具的冰冷是两种极至。这个人的心也是热的,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冷血无情……沈素和心中生出了一些感动,他站稳脚步,微笑道:“多谢你,我无碍,只是酒量浅薄让你见笑了。”
段雁池适时收回了手,只是轻一点头,并不多言。
两人在各自房前道了暂别,沈素和一进入房间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他是真的不能喝酒。自九岁那年第一次尝过酒的滋味后,他便知道了,自己是一点酒量也没有。
沈素和朦朦胧胧地沉入睡梦之中……
弟弟偷来了一小罐父亲珍藏的酒,两人拉紧了床幔,躲在里面偷喝。
沈素和自然是“迫于无奈”,他是十分听父亲、母亲的话,然而每次弟弟找他“做坏事”,他劝阻不住,也同样得听话。若被发现了,有自己跟在弟弟身旁,父母亲并不会责罚得很重。
弟弟小小地抿了一口,立刻便皱紧眉头,吐出舌头哇哇叫道:“好辣!”
“那你不要喝了。”沈素和忙道:“我去将它放回原处吧。”
弟弟撇了撇嘴角,颇有些瞧他不起,道:“你懂什么?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你看爹喝酒时的样子,明明就很好喝嘛!”
沈素和想说,你也还小,可一想这话说出去弟弟又要不高兴,便闭了嘴。
弟弟眨了眨眼睛,忽然紧挨在了沈素和面前,将酒罐凑到他唇边,贼兮兮笑道:“你喝口。”
那酒气一阵阵冲进他的鼻腔,沈素和只闻那味道就有些晕了头,他摇了摇头道:“我不喝,父亲知道会生气。”
弟弟手一伸就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力气倒不大,可沈素和的脸蛋又白又嫩,一下就泛出了两枚小指印,弟弟瞪着眼睛道:“你敢不听我话,我就告诉爹是你教我偷喝酒!”
沈素和心知弟弟肯定不会跑去讨打,可他若不喝,弟弟也不能罢休。
“张嘴。”
弟弟把酒罐贴在了他唇上,沈素和年纪也不大,却已懂得了壮士断腕的悲壮,他闭着眼睛张开嘴,那酒水便一股脑涌进了口中。
沈素和喝下一半,另一半全呛在了弟弟身上。
两个个头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孩不久后便一起醉在了床里。
沈素和软软地倒在被褥上,弟弟瞧着他哈哈笑了会,然后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两人都有些东倒西歪,说话也咬舌头,“我们成亲玩。”
“恩。”沈素和醉蒙蒙地点了点头。
弟弟从枕头上掀起块枕帕,枕帕一扬便盖在了沈素和的头顶。
“弟弟……我看不见你了……”
“要进洞房才能看!”
弟弟沉默了会,然后道:“好了,我们进洞房了。”
说完便缓缓掀开了枕帕,枕帕下露出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弟弟看了他一会,拉着他一起睡进了被窝中,两个人盖得严严实实,沈素和直被捂出了汗,他要醉不醉地开口道:“这就是进洞房吗?”
弟弟也是迷迷糊糊地哼唧了声,道:“你懂什么?两人睡一起就是进洞房了。”
沈素和在被窝中动了动身体,抬手想要掀开被子,“弟弟,我有些热……”
“不准!”弟弟翻身将他搂紧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喃喃道:“新娘子只能给相公看。”
两人盖在那厚被下,大夏天的都是出了一身的汗,后来也不知是谁踢开了被子,受了凉,弟弟病了两日,沈素和躺了半个月。
等沈素和能下地时,弟弟早就挨过了三顿鞭子。
时近晌午,沈素和才转醒过来。
他一拍额头,急忙打开了桌上的瓷罐。
灵参露出个白胖胖的脑袋,似乎是翘首以盼的姿态,可真等到了来人,它又有些不甘心地缩回了土中。
沈素和昨夜忘记“喂”它喝水,这会儿便多洒了两滴进去,又将手指轻轻按在红线上,等了半晌,土壤中传来“叽叽”的叫声,他才微微笑着重新覆好了布巾。
洗漱过后,沈素和离开了客栈,刚踏出客栈门,一个猩红的背影便闯入了他的视线。
段雁池原本背对着他,这时仿佛脑后多生出了一双眼睛,竟是缓缓转过了头,低声道:“昨夜休息得还好?”
“恩。”沈素和应了声,然后鬼使神差地走近了对方,脱口而出道:“你要去哪里?”
段雁池的唇边似乎有了一抹笑意,“寒山门。”
沈素和怔了怔,心中一时涌出许多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只觉那一瞬间冒出的喜悦实在唐突……
“我此行的目的也在寒山门,不知段兄愿与我同行么?”沈素和说这句话时微微垂着眼睫,他几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段雁池并未让他等待许久,回答他道:“好。”
第七章
离开小镇前,沈素和“麻烦”段雁池与他一齐前往了昨日那位老妇人的家中。他亲手为老妇人煎了碗药,又再仔细地查看过了伤处,瞧那红肿已有消去的势头,便才真得将心放下。沈素和在那简陋的膳堂里熬药时,悄悄在案板上扣起的碗底放了锭银子,老妇人家中的日子十分艰辛,这些钱算不得多,但平常百姓度日也能维持上一年半载。
沈素和是很能赚钱,然而花销更是不小。
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对医到病除的郎中常以重金酬谢,沈素和起初推托,后来四处济药济贫便渐感囊中羞涩,他第一次收下份五两银子的重谢时,心觉十分的惭愧,便揣着银两前去向师父请教。沈慕来听他言罢,和蔼地轻拍他肩头,道:“我徒,同一件事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会有不同的领悟。这些银两对富裕之人或许是聊表心意,对贫苦之人却能救命,我徒无须心怀愧疚,你以它医治救济病患,是积德积福,而这福德该也属那原本的主人。”
沈素和成年之后便独自于外行走,时常在前一个镇上还鼓囔囔的钱袋,到了隔壁小村便空空如也。如此走过一路,待重返昆仑时,沈素和手边的银两连为师父添件御寒的厚锦披风都不够,倒是沈慕来,自己一身的旧棉衫可以穿四、五载,却是年年不忘给徒弟添置新衣,沈素和如今已二十有五,可从里到外的衣裳无一不是其师操心。沈素和自觉简直愧于师父,然而沈慕来却是十分地爱他,将一个“父亲”的真挚之心都给了他。
当沈素和离开老妇人家时,那老妇人定要老伴搀扶着送他出门。
沈素和急忙安抚下老妇人,微微欠腰,道:“老人家请留步,请留步,沈某告辞了。”
他不敢多留一刻,转身便朝外走去。身后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老头子你快去送送,沈大夫……沈大夫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