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仁?”
沈素和轻声唤道,可小女孩已经听不见了。
双手埋进土间,沈素和一抔一抔地挖着那些并不湿软的土地,他面无表情,没有悲伤,他见惯了生死,早已将悲伤藏在心底。
牧民一家三口沉眠地下。
沈素和将那仁的花环与她葬在了一起。
他在四周重新摘了些花草,盘膝坐在那坟堆旁,仔细地编了起来。他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弟弟,想着想着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仰头望天,月亮渐渐西沉,太阳该要升起了……那仁,意为太阳,那叫那仁的小姑娘却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我儿,人要向善,为自己积德。不要恨你父亲。
素和,答应我,绝不可以报仇。
我徒,学会去爱人。
沈素和不恨父亲,不去报仇,爱世间所有人,他不是在活自己,他几乎没有为自己活着过。
垂下头,沈素和沉默地将草叶编成圆环,将那些小野花一朵朵别了进去。
“走吧。”
身后响起了低沉嘶哑的声音。
沈素和并不理会,他将编好的花环放在了坟头上,站起身走进帐篷,系好瓷罐,披上披风,重新步入了旅途。
段雁池走在他的前方,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了许久,然后沈素和被他挡住了去路。
段雁池微微垂首,仿佛是在注视着他,沈素和微微仰头,并不躲避这来意不明的视线。
“你在生气?”
“我从不会生气。”
“那为何一言不发?”
“与你无话可说。”
段雁池似乎是听到了可笑的话,他耐心极好道:“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不是不救而是救不得。”
“有心救与无心救的区别。”
“沈素和,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却也不是个有心之人。”
段雁池静静看他一眼,转身负袖身后,沉声道:“我无心又如何,你有心不也一样救不了人。既然结果同样,有心无心不过是讲给自己好听,你若为安心而想听我的道歉,我又有何不可对你说。”
沈素和垂首,忽而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他轻声道:“你简直无药可救。”
言罢,沈素和迈步向前,当他与段雁池擦肩而过的瞬间,段雁池开口道:“你与我可是同路人?”
“同路非同行。”沈素和脚下不停,边走边道:“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九章
路途上,沈素和又变成了独行之人。
他天不亮时赶路,入夜后便寻一处凹地露宿。偶尔碰到些游牧人家也只是去讨些水或买点干粮,再不曾生出借宿的念头。
那些朴实的牧民一生都在这草原上过着平静单调的生活,他们安于现状,他们的根在这里。江湖的恩怨仇杀原本就不该与他们有丝毫的关系……然而那仁一家却在段雁池带来的腥风血雨中殒命。错在谁?沈素和不会去想,对他而言只有人命大于天,结果就是,他救不了那仁。
像段雁池这般刀口舔血的人,在江湖中还有许多。他们为名为利,为情为仇,杀人,或被人杀。段雁池选择走上这一条血路,也一定有他的理由。然而在血与生死中浸淫太久的人,渐渐地会变得麻木,人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符号,可以以成百成千来计。当那仁被抛出的一瞬间,段雁池毫不犹豫的攻击姿态,沈素和就十分地清楚了,他不在意那仁的生死,他只想清除眼前一切的障碍。
段雁池有他的行事作风,沈素和也有自己的信念。
沈素和所重视的,在段雁池面前可抛可弃、不值分文。
一路同行,那仁家的遭遇或许不过是个开始,下一次、下下一次,只能更加印证段雁池的决绝选择以及沈素和的无力改变。那些没有看在眼底的,也许正在别处发生;然而去亲眼目睹它的发生却又是另一种感受。沈素和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始终也只是个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有他认同的和难以认同的……
事实就是,他与段雁池在一条岔路口上,分道扬镳。
沈素和盘膝坐在凹地中,掀开了瓷罐的布巾,借着火光向里瞧去。
今夜的灵参有些古怪,将身体埋在土壤中只探出了一些须根,那些须根无精打采地半蔫着,几乎是有些半枯竭的模样。沈素和起初以为是它渴水,然而滴入水后灵参依旧颓唐,便连叫声也是哀戚戚、软绵绵,像个病中撒娇的小孩。
沈素和安慰地抚摩了它的须根,它仿佛是强打精神地叫唤道:“叽……叽……”
有些忧虑地覆上布巾,沈素和抬头望向天月,只见那月亮的一角不知何时生出了块黑癍,若再仔细去看,那黑色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渐渐向内扩散。
难道是因为如此?
沈素和在心中一番推算,倏忽发现,今夜竟是相隔十八年后的月蚀之夜。
不知是否为灵参影响,沈素和心中也颇觉忐忑,心跳又乱又急简直是有些慌神地坐立难安。轻阖双眸,他暗暗地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尽量平复着这躁动的情绪。
那月儿此时已被黑影吞下了四分之一,是个偏蚀的景象。
沈素和方睁开眼睛,便觉胸口猛地刺痛,竟是自额上淌出了冷汗。他几日前被段雁池震伤心脉,日日需半个时辰的运功疗伤,辅以用于内伤的丸药,今日已是好了许多。所以这痛来得实在蹊跷!
偏北的风刮起了沈素和心中一阵阵的焦躁,他终于是有些坐不住了,用披风将瓷灌严实地包裹起来藏进了草丛中,沈素和轻抬脚步朝南顺风而行。
此时,一半的月亮都躲避在了黑影之后,周围的景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熟悉的味道蔓延在了南行的路上。
沈素和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脚步越来越快,一如那一夜中寻着那仁的血迹赶往高原一般。
血腥的味道浓烈了起来,在最浓盛之时,沈素和被远处的一幕怔在了当场。
那一身猩红的人如浴血中,黑色发丝飞扬,仿佛最癫狂嗜血的魔。然而那血腥味却正是自那人身上发出。
黑影几乎将月亮整个吞噬,还剩细如竹的一丝空隙,一线生机。
暗淡的月光下,分不清那红是衣裳的颜色亦或鲜血,只看得见有液体自他的下巴一颗颗地淌落,那身上不知受了多少的伤,脚下所站的位置已经积出了一滩黑红的血水。然而他站得笔直,浑身散发出狂暴的杀气。
与段雁池对面而立的人,沈素和并不陌生,是那夜三人中居中的年长者。此人似乎也受了伤,可比起段雁池却是好上了许多。
“原来是真的,哈哈哈。”那人仰头大笑片刻,重新看向段雁池,道:“五拍情弦的弱点果真是蚀既之刻!段雁池,你能杀得了唐夜便是因你偷习此术,可笑你成于此,今日也注定要败于此!”
“你还未能杀得了我,便做起了坛主的春秋大梦。”段雁池五指一拨,杀音再起,他沉声道:“直呼先师名讳,其心可诛。”
“彼此彼此。”那人终于卸下了伪善的面具,意图昭然若揭,勾唇一笑,脚下错步一跃而起,显然已不将段雁池的攻击放在眼中。
两方对峙,一时便是绵密的音杀之阵。尘扬草飞,石滚地陷。
段雁池被逼节节后退,脚下一行血路,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蚀既之刻将至!
沈素和简直无法靠近那两人,他的视线紧紧追在段雁池的身上,就见段雁池在对方忽如暴雨的猛烈攻击下被撞飞向后,呕出大口的黑血跌落在地上,琵琶也被甩向了一旁。
“段雁池,你还觉得我是在做梦嘛?哈!”那人站在段雁池三丈远处,于蚀既前一刹那,拨出了必杀的音调,直袭段雁池颈项。
蚀既只是眨眼之事,一瞬间彻底的黑暗过后,极微弱的月光再次洒上了地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是在等待一场宣判的最终结果。谁死?谁活?亦或同罪!
月色渐渐明亮了一些,现出了夜幕下的人影。
沈素和几乎是要庆幸地长叹口气,他抬起手臂想要抹一抹额上的汗,然而又发觉这个举动并不合适宜,他望了眼右手,然后垂回了身侧。
草地上逐渐扩大的月光里,掉落着一团血乎乎的事物,那事物的落处在沈素和的身后,段雁池的眼前。
月亮露出了一半的脸庞,段雁池终于瞧清了那事物。两根水葱似的手指,似乎还在微微地动着。
柔弱无骨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的右手正涌出血水,那血沿着沈素和的衣摆很快便在脚边积了起来。
“又是你?!”那人似乎对沈素和也有些印象,此时怒容满面地瞪视着面前的男子。
沈素和直接着对方,开口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凭你?大话!”那人重新抚上琴弦,冷冷道:“段雁池必须死,你也救不了他,想为他搭上一命,我成全你。”
“若是不得不死,沈素和也没有怨言。”他左手在身边划出半圆,真气凝于掌心,飘散出极淡的紫气,若仔细去嗅竟是闻到一股药苦。
那人手起弦落,送出音波阵阵,沈素和扬臂,真气形成一道气墙挡在了身前,而其中的淡紫不知不觉中随风飘向那人。
音杀威力强大,将那气墙一击即碎,沈素和再次受创,向后退去三步,轻咳一声便有血丝溢出唇边。
他抬手轻轻拭过,重新迈上前两步。左掌再次凝起真气,却是飘出了淡薄的白烟,他缓缓送出掌心,那白烟便在空气中弥漫无踪。
那人的攻击比之前更加猛烈,沈素和难以招架,几乎是有些站不稳身体。血水不停自嘴中溢下,连耳孔也流出了一丝红线。他咬牙拼尽全力,将第三掌挥出,淡蓝之气蔓延开后立刻便在那人鼻腔中点燃了一股浓烈的辛辣。
那人仿佛被点了穴道般,手脚麻痹了起来,他睁大双眼,忽然十分地愤怒道:“你竟然使诈!”
沈素和咳了两声,衣襟几乎被浸透,他摇了摇头,道:“它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言罢,也不再去理会那人,转身便走到了段雁池的身边。
月亮完全自阴影中逃脱,就在沈素和蹲下的同时,段雁池忽然拿起了一旁的琵琶,他似乎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所以左手按弦,牙齿咬住一根丝弦向后拉去,松开的瞬间一道音刃紧紧贴着沈素和的脸颊割向了后方。
沈素和回头只看见那人跪倒在地,整个头颅滚落在了脚边。
他重新看向段雁池,段雁池也正看着他。
沈素和没有说话,抬起左手想要察看一下段雁池的伤势,然而他的指尖还未碰到对方,脸颊上便是一疼。
“啪”得一声脆响后,沈素和的头微微偏向了一旁。
并不是很疼,可段雁池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绝望之中的愤怒!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半爬在地上拾起了沈素和的断指,然后用一只手拼命地想要将那断指重新接回沈素和的手上。可他试了许多次,那断指一次次地掉落回了他的手心。段雁池仿佛是耐心用尽了,他扔下断指,一扬手又打在了沈素和的脸上。
这次比上次重了一些。
整个过程中,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们浑身是血,同样的狼狈,像刚自地狱中走出的半死之人。
沈素和不再看他,用牙撕咬下一缕衣摆,紧紧地扎在了右手指的伤处。他将断指拾起,收进了怀中,然后拣起琵琶放回了段雁池的背上。沈素和半蹲在他身前,拉扯起他的上身,将他背了起来。
沈素和的身形颇为瘦弱,可他的力气并不小,似乎背着段雁池也不显得吃力。只是他身受内伤,如今几乎是硬撑着一口气要走出这里,他的脚步很慢,一步一步地脚踏实地。
段雁池的体温很高,几乎像一把火。沈素和不清楚月蚀之夜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或许段雁池的情况远比他看到的要严重许多。他身边带的药物有限,这与荒漠无异的草原上又能有什么药材?他能背这个人走出多远?这个人能支撑多久?救不救得了?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了沈素和的面庞上,他有些诧异地仰头望向天空。等了片刻,又一滴冰冷的水珠砸下……
月亮不知何时隐藏起了踪迹。
落雨了……
一股悲凉自沈素和心底升起,为什么非要在此刻?
“素和……”
耳畔响起嘶哑而虚弱的声音,沈素和轻轻眨了眨眼,小声道:“段雁池?”
可却不再有人回应他,仿佛之前的呼唤只是他的错觉。
沈素和抿紧了唇,将段雁池往背上扶了扶,向他之前落脚的地方走去。
第十章
当沈素和背着段雁池返回落脚之处时,火堆已被雨水浇灭。
雨越下越大。广袤无垠的草原,放眼望去,寻不见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
沈素和将段雁池平放在了地上,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冲出蜿蜒的血水,混着泥水流向了地势较底的凹地。
面具上挂满水珠,一颗一颗地描划过冰冷的银色,隐匿在了段雁池的鬓发中。他已经失去意识,然而嘴唇闭得死紧,仿佛是个较着劲的模样。
沈素和找出了草丛中的披风,打开披风取出了瓷罐和包袱。
灵参不安地叫了一声,沈素和掀开布巾便瞧它半个身体都探了出来,正慌乱地在土壤中移动。灵参似乎是感觉到了沈素和的气息,它立刻便安静了下来,细细的须根趴在了罐口,向外缓缓延伸出去,十分准确地摸索到了沈素和的右手,“叽……叽叽……”
灵参的叫声哀伤极了,脑袋上的雨珠子一颗颗地滚下,小小的须根像娃娃的小手般搭在了沈素和的断指处。它的身体几乎整个冒出土壤,拼命地朝沈素和靠近,须根像是有意识的生命般往那断了的指根血肉中钻去。
沈素和急忙抽回了手,轻声道:“不可。”
“叽!”灵参急急地叫唤。
沈素和从怀中取出那两根断指,摊开在了掌心,他看着灵参道:“请你先帮我保管它。”
“叽叽!”灵参像个小小男子汉般地发誓,须根的尖端竟是自切断的地方刺了进去,然后将那两根断指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藏在了细密的须根之中。灵参重新缩回了瓷罐,仿佛是个要沉眠不醒的模样,一点点将身体埋进土壤之中。
沈素和封起了瓷罐,随手摘了些身边的杂草,甩净其中雨水,在布巾上又覆盖了一层给灵参遮挡过多的水分。
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小木匣,里面是套缝合用的工具。
段雁池的右臂上有条极深极长的创口,他身上的血大部分是自此处流失,仅仅包扎已经无法起到止血的作用。
沈素和拿出弧针、羊肠线、小剪子、荧光石和一卷布条,又取过水囊,抖落开披风来搭在头顶,将自己与段雁池的手臂隔离进了这狭小的空间,荧光石立刻发出了光亮。
他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扯下段布条先紧紧地缠在了段雁池的上臂处,然后沿着伤口附近剪开了他的衣裳,咬开水囊,用水清洗过那血淋淋的手臂,便瞧见那外翻的血肉中可见白骨。沈素和简直要庆幸自己断掉的是最尾两根手指,虽然他也曾苦练左手,然而右手始终是惯常。至少此刻他不至于连线都穿不进针中!
没有止疼的药粉,好在段雁池昏迷得极深。可即便他醒着,这样的痛楚也不得不忍,否则再过不多久,血也将自他身上流尽。
沈素和左手合拢着伤口,右手的弧针扎进了皮下。那针尖刺穿皮肉,带着细细的羊肠线一齐又自另一侧的血肉穿过。他手下的动作谨慎而利落,目光沉静如水,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右手上的痛楚与他无关,那披风外的冷雨亦与他无关,他的眼中只有这一道伤口,一针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