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继续怂恿他:“老师这边不会知道,你哥更不会知道,他还得上班去呢,哪有功夫管你。”
许山岚下了决心,一咬牙,说:“那好,你可不能说漏嘴了。”
“哎呀放心吧。”王鹤拍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明天咱一起去看。”
许山岚嘴上答应了,其实心里还是没底,头一回跟丛展轶撒谎,没来由地慌得很,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骨碌了二十来遍:“哥,我们学校明天去烈士陵园扫墓。行不?”“明天学校组织学生去扫墓,我必须得去。”“老师组织我们去扫墓,一个也不许请假,必须去。”
“哥,明天扫墓……”他就这么嘀咕着寻思着进了武术学校的大门。
武术学校是丛林开的,全封闭式,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和殷逸的明帮暗助,如今也算小有规模。学生二百来人,教职员工数十个,一些学生还在几个小规模比赛中获了奖。许山岚慢跑到武校,正好五点钟,是学校食堂开饭的时间。丛林父子和他、顾海平一般都在这里解决晚饭,回家就不用开火了。
只是今天晚上许山岚准备一路的理由没有立刻派上用场,丛展轶还没回来。许山岚洗净了手,和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坐到座位上等着。
丛林端起饭碗命令一声:“吃饭。”
许山岚靠近顾海平,低声问:“哥呢?”
顾海平近乎耳语似的说:“女老板让他加班。”
丛林瞪起眼睛:“吃饭就好好吃饭,说什么话?”
两个人低下头,闷声不吭往嘴里扒拉饭菜。
“哼,放着好好的武校不管,非要出去找工作。有本事找个好的也行,居然要当司机。”对丛展轶高中毕业后不肯留在武校帮他的忙,丛林一直耿耿于怀,一想到就得抱怨几句,许山岚和顾海平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许山岚忍不住嘟囔一句:“当司机也没什么不好嘛。”
顾海平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许山岚不敢再吱声了。
丛林目光扫过来,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对许山岚说:“岚子,你爸爸来信了,过两天要来瞧瞧你。”
许山岚愣了,说:“哦——”忽然就没了胃口。
丛展轶现在是一个女老板的专属司机。他大学没考上,又不愿意去丛林的武校当教练,就出来打工。练武的人瞧着挺风光,其实就业门路不算广,无非保镖保安警卫之类。丛展轶在社会闯荡了几年,送过货摆过摊当过临时工。殷逸要走门路给他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却被他拒绝了。他想再历练历练,殷逸也只好由他。
女老板姓唐,有钱,模样长得也周正。四十来岁的人了,依然可以称得上窈窕绰约,挺有气质。这样的女性,在商场上是很得意的,要是再有点手腕再能舍得,就更是前景不可限量。
唐老板说话温柔,举止大方,更重要的是,她能喝。
东北这边讲究这个,无论政界商界都一样,你喝不明白,办事就办不明白。唐老板一周七天,倒有四天晚上是在酒桌上度过的。
老板在里面喝酒的时候,司机就得在大厅里等着,这是规矩。直到唐老板醉醺醺地从楼上一步三摇地走下来,丛展轶忙上前搀扶。
送唐老板出来的人,一见风华正茂的丛展轶,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笑着说:“小唐,你这个司机挺年轻啊。啊?哈哈,哈哈。”大家一起跟着笑起来,仿佛有什么隐约的暗示在里面。
即使是女人,这种挑逗性的对话也是避免不了的,唐老板索性一把拉过丛展轶,嘟着嘴,待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撒娇一点点抱怨:“大哥要回家陪大嫂,不能陪我,我只好雇个好司机喽。”丛展轶神色淡淡的,不见有多窘迫难堪。
“哎呀小唐你这嘴呀。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更大声,大家簇拥着把唐老板送出去。
唐老板在丛展轶的搀扶下钻进了自己的车,还摇下车门跟几个哥哥挥手,很依依不舍。直到车子开远了,见不到人影了,才一下子仰躺在车座上,颓然闭着眼睛,忿忿地道:“衣冠禽兽!”
丛展轶没有理会这种毫无来由的评价,事实上,他在唐老板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这也正是唐老板在众多打工仔中一眼看上他,还供他去学车票的原因。丛展轶问:“唐姐,现在要回家吗?”
“回家。”唐老板呼出一口酒气,半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回家。”
刚刚入春,夜晚的风仍带着凉意。丛展轶特地先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早预备下的外套,这才打开车门,把外套放到唐老板的身上:“唐姐,到了。”
“嗯。”唐老板轻轻睁开眼睛,勉强把外套披在身上,似乎暖和了不少。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伸手搭在丛展轶强劲有力的胳膊上,低低地说:“展轶,唐姐走不动了,你背我上去吧。”
19.撒谎必须挨打!(2)
丛展轶犹豫一会,弓下腰让唐老板俯在背上,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令他不禁皱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背着唐老板走进屋去。
唐老板住着近二百平米的房子,她独身一人,只有个保姆晚上回自己家了,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冰冰凉凉。
唐老板把自己扔在真皮沙发里,酒劲上涌,难耐地呻吟了一声。丛展轶去厨房倒杯水,放到唐老板面前的茶几上,说:“唐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唐老板醉眼朦胧地望着他。面前的青年显现出一种她曾经拥有过,现在却早已失去的青春的蓬勃的气息,还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韧性和耿介。丛展轶高高大大,肩宽胸阔,因为练武的关系,肌肉紧致结实,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唐老板有些迷茫,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轻抚那种力量,那种阳刚。丛展轶微微一闪,说:“唐姐,你先休息,我走了。”
“给我削个苹果再走。”唐老板忽然很想让丛展轶多陪自己一会,也不知是因为他沉稳宁定的气质让自己格外安心,还是独自一人难以忍受夜色的孤寂。
丛展轶到厨房洗了手,在茶几的盘子里取个苹果,用水果刀慢慢地削着。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急不躁,成熟得远远超出他的年龄。
唐老板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看酡红的苹果皮像一条细细的线,在丛展轶指缝间徐徐流下。不知为什么,小巧的苹果在丛展轶宽厚的手掌间把玩,竟让她觉得格外柔软。她轻轻地问:“展轶,你有女朋友没?”
她从来没和丛展轶聊过这样私人的话题,她以为丛展轶会感到窘迫,但不是。他说:“没有。”声音依旧平平常常,仿佛唐老板在问他有没有吃饭之类的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唐老板笑了,她说:“你也不小了吧,怎么还不谈一个?眼界太高了?”
丛展轶摇摇头:“没有时间。”
他用什么借口都不会让唐老板诧异,却没想到他说“没有时间”。唐老板手掩口笑出声来:“哎呦,你这意思是我总让你加班,太忙了?”
“不是。”丛展轶老老实实地说:“白天要上班,回家还要练武。”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唐老板,再次说了一遍,“没事我就先走了。”
“急什么呢?”唐老板笑得很温柔,“家里有人等吗?”
丛展轶迟疑一下,点点头。
“啊,你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是弟弟。”丛展轶抬起手腕看看表,明显不再想继续谈下去,“唐姐,真的太晚了,我弟还等着我……”
“好,你走吧。”唐老板想了想,说,“从酒店带回来的蛋糕,咱们都没有碰过,去拿给你弟弟吃吧,小孩子爱吃这个。”
丛展轶本要拒绝,但一想,许山岚爱吃甜食,没准喜欢,话到嘴边又改成:“那谢谢唐姐了。”转身去拎蛋糕。唐老板忽然唤道:“展轶,你过来。”
丛展轶诧异地看着她,唐老板一招手:“你过来呀。”
丛展轶犹犹豫豫靠近唐老板,刚要问:什么事。却见唐老板纤纤玉指一伸,在他衣服上扯出一根长头发,抿嘴笑道:“这可不能带回家去,让弟弟看到了也不好。”说着又拂了拂丛展轶的肩头,柔声道:“好了,去吧。”
这种动作,这种语气,着实过于暧昧,更何况唐老板盈盈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丛展轶却神色淡然,说:“好,唐姐再见。”
唐老板目送着丛展轶推门离开,拿起削好的苹果,咔嚓咬下一口。
丛展轶出门深深吸一口气,才把心头的烦躁压了回去。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也没什么耐性,事实上,他骨子里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暴躁,只不过从小到大抑制着而已。刚才唐老板拈走他肩头上的头发时,丛展轶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想要给这个不知廉耻的老女人狠狠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板。
丛展轶把蛋糕扔到后座上,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开得飞快,仅用十多分钟就回到家里。
许山岚还没睡觉,刚刚喝了牛奶,窝在大沙发里看电视。听到门前汽车在路面滑动的声音,立刻兔子一样蹿起来跑过去开门。
“今天怎么样?”丛展轶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洗发水清新的香气和奶香糅合在一起飘过来,一扫唐老板遗留下来的腐朽的味道,让人温暖得很。
“绝对完成任务。”许山岚笑嘻嘻地,“长拳剑术枪术各练一遍。”
“嗯。”丛展轶不置可否,把蛋糕塞给许山岚。许山岚眼睛一亮:“给我买的吗?”
“晚上从饭店带回来的,唐姐给你了。”丛展轶边说边往楼上走。
“哦。”许山岚皱皱小鼻子,嫌恶地瞧了一眼媚俗的粉红色盒子,拎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唐姐。”他追上丛展轶,嘴里嘟囔着,“长得那么老,还要化妆,像个老妖精——蛋糕我扔了啊。”
扔了就扔了,丛展轶不在意那些,说:“女人都这样。”
“所以女孩子都是大麻烦。”许山岚想起自己班上那几个说话嗓门奇大脾气奇暴,动不动就要掐男生一把的女生,“挺可怕。”
丛展轶瞧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儿,忍不住好笑:“你认识几个女人?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啊。”许山岚撇着嘴,“我妈就挺厉害,我听她在电话里训手下的员工,骂得可凶了。还有……还有冯姨……”冯姨就是许山岚的继母,那个把别人婚姻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研究生。许山岚说不下去了,最后总结一句,“反正……反正都不咋地。”
父母最能对孩子造成深刻的影响,即使他们并不在身边。丛展轶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也没放在心上,拿起大浴巾去洗澡。
许山岚挠挠脑袋,低声说:“哥,我爸要来看我。”
“嗯?”丛展轶顿住了。这就是天长日久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对方只要一句话,不必再多说,另一个已经明白其中隐藏的含义。自从许山岚上了四年级之后,他父亲就来看他,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是挺疼爱的。但许山岚和丛展轶都知道,许父每次来都会给许山岚很大压力,都会让他有好几天心里不痛快。
丛展轶走回来,安抚地拍拍许山岚的肩头,拉过他的脖颈贴近自己:“好了,不过住两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许山岚轻笑一下,笑里带点苦涩:“不忍又能怎么样?”他外表懒懒散散的,其实内心格外脆弱而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难受好几天。丛展轶不愿意让他在这种改变不了的事情上多想,随口问:“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许山岚像装作刚想起来似的,见丛展轶已经转过身去往浴室里走,忙提高声音,“明天我们学校要去扫墓,不许缺席。”
浴室的门关上了,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是丛展轶的说话声:“行了,我知道了,去吧。”
许山岚勾起唇角,心情雀跃起来,偷偷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一个刚学会的胜利的手势,大喊道:“哥,我给你拿衣服。”声音响亮得把自己都吓一跳,抿着唇忍住笑,轻手轻脚地溜开。
丛展轶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拿着毛巾擦头发。许山岚钻进被窝里,拿着个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拧着眉头撅着嘴,好像全身都在跟着那些小玩意使劲。
电话铃忽然响了,丛展轶拿起来:“你好。”
“还没睡吧。”电话里传来殷逸淡然的声音,“听你爸爸说,你在给一个女老板开车?”
“嗯。”丛展轶放下手里的毛巾,他心里明白,殷逸来电话绝对不会只因为他换了个工作。
殷逸叹息了一下:“展轶,你什么时候能来帮帮你爸爸,他维持个学校不容易。”殷逸很注意在丛展轶面前对丛林的称呼,他说“你爸爸”,其实丛展轶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年没叫过丛林爸爸。殷逸在一切细小的事情上做着努力,想要把这对父子的关系尽量弥合。
丛展轶说:“有海平帮他就够了。”
“那不一样,你是他儿子。”殷逸苦口婆心。
丛展轶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像是讽刺,他说,“师叔,你有什么事吗?”
殷逸沉默一会,这对父子脾气一样暴躁一样倔强,只不过一个外露一个隐忍,他只好跟着转了话题:“过段时间有个省级的武术比赛,我想让你参加,给武校闯闯名气。”
“海平不参加吗?”
“参加,但多一个人多一份把握。现在S城武校开得很多,又有公办体校,竞争很激烈,这是个好机会,把名声创出去。”
丛展轶抢过许山岚手里的游戏机,仰颌示意让他快点进被窝,嘴里说:“海平水平不错,能取得个好成绩。”许山岚吐吐舌头,乖乖躺下去拉高被子。可他还好奇大师兄和师叔打电话,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但比不上你。”殷逸试图劝丛展轶,“你的基础扎实,性子稳重,更能在大赛中发挥应有的水平。”
丛展轶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师叔,是师父让你来劝我么?”
“不,没有。”殷逸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我觉得……”
“我不是武校的学生,我没资格参加。”丛展轶放下电话,许山岚连忙闭上眼睛。丛展轶瞧见了,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一记,“快睡觉,明早起来练功。”
20.撒谎必须挨打!(3)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朦胧,丛展轶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许山岚:“起床了。”许山岚迷迷糊糊揉揉眼睛,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下子警醒了,匆匆穿上衣服,跟着师兄下楼。
丛林也醒了,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丛展轶和许山岚走过去,恭恭敬敬冲着丛林行礼:“师父。”丛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旁边顾海平过来,说:“走吧。”两个青年中间夹着还矮着一截的许山岚,三人快步跑出去。